没办法睁眼,我努力了好久,试图睁开黏重的眼皮,可我太困了,只能迷蒙地接受他的注视,最后他伸手,冰凉的触觉落在我的眼睛上,突然眼前是一片宁静波动的黑,我被包裹在其中,极其舒适地昏睡过去。
    等我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昔年我花园的小床上,窗外天光大亮,花园的衣香鬓影已然散去。
    海因曼上将早就离开,急着返回莫塔比克舰队。
    战争来得令人措不及手,持续时间又让人出乎意料,至少没有人预见会有如此漫长的拉锯战,自由联盟收买了星盗和那些活跃在外太空的雇佣兵团,野心勃勃想要吞并东南一角的矿星和能源区。
    战线的消息时时都有,有好消息的时候露露会喜气洋洋,坏消息的时候她又苦闷难捱,但她对这次战争表示乐观,一群乌合之众怎么能抵挡帝国舰队的炮火。
    我觉得露露最近的情绪波动起伏很大,她守着酒吧有点难捱,跟我说她打算去找维塔斯,想要送给他一个惊喜。
    我极力劝阻她留在M城,星穹城一带是最安全的地方,实际上,最近有越来越多的星际流民涌入周边各个星带都市,M城的治安眼见着也不太好。
    “霓娜你没听见昨日的声波报道么,帝国舰队击毁了自由联盟三万多艘飞舰,按照这个进度,我见到维塔斯的时候就是宣告战争胜利之时。”
    露露对战争的预估很乐观,维塔斯没有输过,他是帝国最优秀的将士,永远翱翔的雄鹰。
    “露露,你可以留在酒吧等他回来。”
    “我可是等了他好多好多次,我不想等了。”露露情绪激动,斩钉截铁,“霓娜,我已经有了维塔斯的孩子,我迫不及待地见到他,我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也想回一趟索拉星。”
    我惊呆了。
    索拉星球是个雌性星球,女性以火辣貌美著称,后代都会完全复制母亲的基因,所以每一个婴儿都被视为荣耀,但繁衍下一代也很困难,露露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恨不得立马飞到维塔斯身边。
    她在某日悄悄离开了M城,告诉我她已经和维塔斯进行了声波通讯,很快他们会一起回来。
    起初我们还有联系,后来她的飞舰靠近战区,我只能断断续续地收到她的延时声波。
    谁也没有料到那一天。
    自由联盟和雇佣军团卷土重来,进行了一场声东击西的大突袭,连带着摧毁了那一带所有的游离星体,整片星云陷入了战火,陨雨不断,前锋战线几乎成了死寂之地,维塔斯带着前锋舰队,不幸折翼在了星体冲击碰撞的大爆炸中。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已经彻底地失去了露露的声波。
    英俊风流的维塔斯永远地阖上了眼睛,他的遗体即将运回星穹城,我还不知道露露是死还是活,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的踪迹。
    我只能请海因曼夫人帮忙——
    我有了一次和海因曼上将通话的机会。
    他还在遥远的战区,电波沙沙作响,不知道是风暴的干扰还是战火的轰炸。
    “海因曼上将,我是霓娜。”
    我深吸了一口气,“您还好吗?”
    男人的嗓音低沉如磁,遥遥传来:“一切尚好。”
    “我听说了图加中将的噩耗。”我的嗓音禁不住哽咽起来,“在此之前,露露独自驾着飞舰去找他,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见面,也不知道露露在哪里,我和她失去了联络……”
    “海因曼上将,您知道吗?知道我的朋友现在……”
    声波那端有少许的空白,而后我听见了智能的机械音。
    露露和维塔斯死亡时间只相隔7秒。
    他们在同一片爆炸星云中死亡。
    没有和对方见面。
    也许见过,也许在驾驶舱的屏幕上见过对方的飞舰,但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也许他不知道她有了他的孩子。
    我坐在无人的酒吧里,只觉得悲伤和巨大的寒冷,禁不住环住了自己的肩膀,悲痛开口:“露露怀了维塔斯的孩子,她一定要赶去见他,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过了少顷,那边有人开口。
    “我会派舰队把他们的遗体送回星穹城。但是……”海因曼的声音冷静又冷酷,“维塔斯·图加。他的未婚妻已经表达意愿,他的家族将安排生命研究所诞下继承人,程序已在进行中。”
    我只觉呼吸窒息,久久不能言。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缓慢回神,耳边沙沙声仍在持续,我意识到海因曼没有切断通信。
    我失魂落魄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昨天去探望了海因曼夫人,她盼着你平安归来。”
    “好。”
    “海因曼上将,我由衷希望战争胜利,早日结束。”
    “托你吉言。”
    浩瀚宇宙无穷,星际战争还在继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裂变和融合,更先进的科技和能源拉长了战争的阵线,普通人蛰伏在地表之下生活,频繁的动荡造就了无数的星际流民的迁徙,也为城市带来难控的暴动。
    露露已经枯萎离开,她的酒吧也颓败至无人踏进,M城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平和,大家似乎都憋着一股焦躁的情绪,吵闹和争斗时时发生,抢掠和偷盗也屡禁不止,所有物资的供应都严格把控,生活远远不如以往愉快,我和赛赛几乎闭门不出,每天窝在杂货店度日。
    这种日子断断续续过了很久。
    直到海因曼夫人的离世。
    她容颜枯萎,但穿戴如新,平静地在花园闭上了眼睛,结束了灿烂又曲折的一生,和亡夫相依沉睡永远。
    我去纪念塔送别她。
    海因曼也在,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赶回了星穹城,只是看着他,觉得他的背影愈发高大冷静,黑色军装完全裹不住身周的凛冽气息,五官冷峻又凌厉,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和英俊的面孔让人看着心惊肉跳。
    我短暂地站在他身边,和他说起海因曼夫人,她的笑容和忧愁,她对我说过的话,花园里的那些回忆。
    我音调柔和缓慢,而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凝视着地上铺满的鲜花。
    最后我按照礼仪,颔首告退,把空间留给他。
    在我迈步的同时,身后有人说话。
    “母亲的花园需要人照料,而我一直在舰队。”他背身对我,嗓音喑哑又平静,“如果你愿意的话,回到花园……”
    手中白花的花刺戳进我的手指,我捏紧花柄,轻缓地眨了下眼睛:“我打算带着赛赛离开M城。”
    露露酒吧已经结束,没有她,我的杂货店生意也很惨淡,生活过得磕磕巴巴的,而星穹城到处挤满了逃离战争的人,来一趟也很不容易。
    “和那个自然人一起?”他问。
    我垂眼:“算是吧。”
    海因曼沉默了很久很久:“你可以离开了。”
    “请您节哀。”
    我往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回望那个黑色的高大身影,他的金发在太阳下闪耀,只是岿然不动地屹立在纪念塔前。
    .
    自由联盟的战争一直拖延着无法结束,星际帝国政治动荡,很多流言悄然流动,而针对帝国的指责和抗议也是持续不断。
    民众情绪被大肆挑拨和渲染,比如星际帝国表里是平等宽容的多星族政策,实际上是以纯种人为尊,其他星族都沦为帝国的廉价劳工和战争武器,很多兽人和虫族开始跳出来反对帝国和纯种人垄断政府,M城就发动了好几次反对暴动。
    数以万计的星际难民被驱逐,纷纷都奔向了星穹城和附近的星带之城,四周的太空停满了流民的避难飞船,但准入通行证千金难求,武装暴动和政治冲突也时时发生。
    我和赛赛打算离开M城,找个平静偏僻的星球避一避,等着这波战乱的结束。
    这个时间点,星际旅行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很多条星际航程都被迫切断,未经政府认证的私人飞舰也被禁止进入交通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