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雀睡觉向来是很轻的,似乎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把他吓醒。
可奇怪的是，这夜他却睡得很沉，直至并不严密的木窗透过清脆的鸟鸣,才恍惚从梦中归来。
陈聿深已经走了，若非床头留着个昨夜并不存在的早餐袋,一切都很像幻梦。
怎么做到的？动作也太小心了吧……
桑雀懵懵地拉过仍温热的袋子好奇打量,发现里面还有一张便利贴：“老婆乖乖吃饭。”
……
字倒是很潇洒,但下面画的狗脸要多丑有多丑。
为什么好端端一位大帅哥竟然喜欢当狗呢？
桑雀脸红到不行,只能用被子把自己全部遮住,才能于人造的黑暗中勉强恢复冷静。
*
自那日后，集训的生活依旧平淡,但又变得与过往有些许不同。
譬如陈聿深每晚都会打来视频电话,有时假借补习的名义教教他英语,有时干脆装都不装了,尽说些胡言乱语。
每逢训练营的休息日,他也会准时准点地出现探望,哪怕只是陪着桑雀画一天画也不嫌烦。
真不知这种热情能持续多久。
若说有什么特别的事件，便是十一月的那次月考中,少爷竟然破天荒地跌出了前十名,原因是被肆虐的流感袭击,直接翘掉了英语考试去输液。
桑雀在论坛上看到大家议论纷纷,难免有点担心，这夜在电话里小心提及：“你生病了呀？”
“早就好了。”陈聿深的声音经过电波传递，依然得意又好听，不客气地追问道，“你在担心我吗？”
当然担心了……但又不太方便说。桑雀羞怯地垂下眼睫：“好了就行，那我去睡觉了。”
陈聿深立刻不高兴：“刚说几句你就要睡,你是故意的吗？”
为什么明明无事还非要闲聊，简直浪费话费。桑雀相当很为难：“可是我困了。”
陈聿深哼了声：“那好吧，说老公晚安。”
……
面对胡话桑雀理都没理，直接挂掉电话。
这位少爷的自信程度和想要什么就毫不犹豫的性格，实在超乎日常理解，天知道他怎么会把那么难以出口的词说得无比轻而易举。
真是天赋异禀……
由于两个男生每晚通话很是诡异，桑雀平日都是躲去院子里接的。
这晚亦然。他刚走回房间，同住的张杭便打听
：“你谈恋爱了吗？总是偷偷摸摸的。”
被惊到的桑雀结巴着否认：“没、没有啊。”
张杭笑了下，靠在枕头边观察着他：“桑同学，我问个问题你别生气啊。”
桑雀刚拿起牙刷，闻言疑惑：“怎么啦？”
“你喜欢男生还是喜欢女生？”张杭脱口而出，又试探，“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几乎是瞬间，桑雀的脸就不可抑制的红了，他只对极少的人承认过性向，并不至于有勇气明晃晃地出柜，现在……完全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对。
张杭解释：“是有个女同学跟我打听你，我寻思着，没准她属于白白浪费感情。”
女同学……打听我？
桑雀感觉匪夷所思。他的确因为颜值而受到过很多关注，但还真的从来不曾被异性示好过，那女同学也太眼光独到了吧？实在是怎么想怎么诡异……
张杭见他一直不吭声，又追问：“你生气了吗，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个问题？”
桑雀终于回神，逃避似的转身去往浴室，紧张到手脚都开始发抖。
从前在老家时，他就因为有点“娘娘腔”而被同学们说三道四，虽不至于到遭受霸凌的程度，但那些玩笑也不怎么好听。
而今万一在博雅传开，传到明女士耳朵里……
天呐。小山雀随便想想就要被吓死了。
*
深夜，辗转反侧。
尽管张杭没再追问，可桑雀却怎么也睡不着觉。
这个话题既然能被当面提及，说明已不止一两个人好奇，而且万一张杭说的不假，真有女孩子瞧上自己了，那该怎么办？要是被发现真实性向，这书还能读吗？
遇到为难的事情，桑雀从来没有可以商量的对象。原本可以问问陈聿深的，可是现在……
他茫然滑动起微信对话列表，最后停驻在秦世那栏。
不如，跟秦同学打听下？虽然他油腔滑调，但可是学生会主席呢，处理事情肯定相当聪明。
犹豫之后，桑雀便小心翼翼地发送了个欲言又止的表情包。
秦世回复得很是迅速：“小鸟怎么啦？被少爷欺负了？”
突然聊这些是不是不太得体？但真的很怕明夫人在未来发现端倪。
桑雀心一横，艰难打字：“喜欢男生……在博雅会被歧视吗？”
秦世那边“正在输入”了很久，终于回复：“还好吧，家长可能会管的多，学生没人
在乎，这都什么年代了？”
桑雀仔细想想，又问：“那……明夫人呢？”
这下秦世没了反应。
桑雀顿时开始尴尬，再仔细想想，秦世怎么会知道明玫怎么想？还是别犯蠢了。
他慌张把消息撤回，逃避似的缩进被窝里藏住了脸。
*
秦家大宅内，正躺在沙发上被佣人按摩的秦世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他早就把桑雀的聊天截图发给了陈聿深，啧啧道：“进展迅速啊，小瞧你了，看来我的密室之旅还是很有作用的。”
陈聿深并不领情，甚至质问：“他问你干什么？你们很熟吗？”
秦世微笑回复：“可能是我讨人喜欢吧？等下，小鸟又给我传消息了，我瞧瞧。”
而后他退回主界面，点开桑雀的头像。
「小鸟：秦同学你别多想，我乱问的，对不起！」
「小鸟：（爱心）（爱心）」
？？？
秦世被这诡异的表情搞懵了。
偏偏陈聿深还沉不住气，追问：“他说什么了？给我看看。”
这回秦世可不敢截图，否则今晚必要被狗咬到家里面来不可。他胡言乱语道：“没什么，他夸我温柔又体贴，是博雅最好的男人。”
陈聿深果然失去了兴趣：“神经，吃点药吧你。”
*
幸好那夜之后，张杭没有再追问桑雀性向的事，传说中那位糊涂的女生倒是来送过两次零食，但因桑雀紧张到话都说不完整，便也没什么桃色后续了。
时间推移到十二月底，艰苦的山内集训终于结束。
大部分同学当天傍晚就被家长带走，回城里继续当公主王子享福去了，剩下几名被基金会资助的美术生，次日也会有大巴负责送到学校，安排当真非常贴心。
桑雀收拾好画具，望向这段日子画过的无数稿子，心里有些期待，又有些茫然。
最后真能去读美院吗？还是说一切都只是自己在寒冷的漠城里做过的一场梦？
正愣在床边走神的时候，意外的高大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门边：“别的小朋友都被接走了，这位小朋友可怎么办？”
……
桑雀诧异起身，有些羞涩，更多的是忐忑：“你怎么来了呀？今天不是要上课吗？”
“我不会请假？”陈聿深走进屋里，观察过他的行李和画，“这些都想带走？”
彼此都是高三的学生，时
间一样宝贵，就算少爷学习好，也不该为自己乱折腾……明夫人肯定很不高兴吧？保不齐觉得她资助了个麻烦精……
桑雀稚嫩的心渐渐揪起，跟在陈聿深后面忐忑：“你别忙了，你别再为我浪费精力了。”
陈聿深明显并不善于整理杂物，难得做事笨手笨脚，他几秒后才侧眸质问：“我这么远跑来，就是为了听这些废话的？”
“这不是废话呀。”桑雀终于垂着眼眸讲出最艰难的肺腑之言，“之前你说的那些，还是当没说过吧，好不好？”
闻言陈聿深本能很是不爽，而后又轻笑：“口是心非小山雀。”
“我没口是心非，我说的是真的。”桑雀手脚都有点抖，努力咽下口水，“我……”
陈聿深实在是太聪明了，早就猜到他那些小心思，直接戳破：“怎么？你怕我妈知道，怕她觉得你耽误我大好前途，以至于失去被资助的资格？”
……被发现了！桑雀的脸瞬间惨白，完全不知该怎么回答才体面。
陈聿深默默地把所有画稿都整理好，直起腰身哼笑：“看来你真不怎么喜欢我，还是觉得考美院比较重要。”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直言不讳的人呀？
纠结了那么久的弯弯绕绕，被三两句话讲个明明白白，好无地自容。
桑雀尴尬之余又有点委屈：“难道你会觉得我比上清华重要吗？每个人都——”
“会，老婆是一辈子的，在任何地方读书都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而已。”陈聿深的回答相当坚定，“如果非让我选，我肯定会选你。”
……
桑雀的眼神颤了颤，根本讲不出像样的话来。
如果不是了解陈聿深这个人不屑撒这种谎，还真只能当他在花言巧语。可……应该不是吧？所以他疯掉了吗？在意自己这种平凡普通，无关紧要的人？
越聊越觉得配不上对方。
对视良久，终而崩溃。
桑雀左手握着右手，哽咽着艰难道歉：“对、对不起……可是我……我真的很想学画画……”
只要离开博雅，就要被打回原型，就要万劫不复……
这么一想，心简直快碎掉了。
陈聿深的表情好像很复杂，又好像根本没什么表情，原就安静的房间内彻底无声。
片刻后，他盯住桑雀追问：“如果你能考上美院，但再和我没任何关系，再也见不到我，你会觉得遗憾吗？”
……！！！
桑雀猛地抬起泪湿的眼睛，用力咬住了唇边，实在讲不出话来。
陈聿深终而失力地笑了：“哭什么？我本来也没想着你能给我肯定的答复。”
看到向来骄傲的人如此讲话，桑雀更加难过，简直像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随时都要崩溃坏掉。
“你觉得我不明白吗？你没退路，但我有。”陈聿深努力让自己显得成熟，“所以我敢去做的事，对你来说完全不可能，我没资格评判你不对。”
原本话聊到这份上，肯定要不欢而散了，没想到他竟然……
意外被理解的桑雀抽噎得更加厉害。
“真是的……动不动就哭。”陈聿深已经很有经验地带了纸巾，拿出来帮他轻轻擦眼泪，认真道，“我妈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也许我爸会不乐意，但那是我要面对的事，绝不会把麻烦带到你面前来。”
桑雀狼狈地低下头。
陈聿深却偏要捧起他的小脸，强迫他和自己对视：“我向你保证，如果你因为我失去什么，我会千百倍地补偿你，别为了那些无聊的理由躲开我……我不逼你，但等考上大学，你认真考虑下行吗？”
泪眼朦胧的桑雀有点看不清楚，缓慢眨眼，仰头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又几滴温热的眼泪流到了他的手指间，像是诱人堕入爱情的毒｜药。
陈聿深暗骂了句，忍不住去亲他的额头，而后躁动不安地说：“别哭了你。”
难免脸红的桑雀忙挣脱开束缚，背过身去狼狈抹泪：真觉得好对不起人家呀，陈聿深哪里都不像个备选项，怎么就偏偏愿意这么卑微？
“走，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陈聿深努力让语气显得乐观又可靠，抬手抚乱他柔软的短发，有些爱不释手。
*
出乎意料，车子并没有开回东港，而是驶向了通往临市的高速。
完全不认路的桑雀等到快到了才反应过来，扶着车窗疑惑：“来这里干什么呀？”
约会。陈聿深在心里如此盘算，理由却给得很充分：“表姐本来要带孩子玩，但是全家都生病了，订的票全都要作废，不来白不来。”
话毕他便掏出两张海洋公园两天一夜游的豪华套票。
桑雀本觉得无功不受禄，可是瞧见上面的照片，忽又被吸引走了注意力：“海豚？”
“是啊，你不想看吗？”陈聿深发现车子已经开到目的地附近，故意道，“不愿意的话，我们就回去。”
浪漫的海洋公园缓缓出现在视线范围内，桑雀没能禁受住诱惑，小声说：“……都来了，看看。”
可爱的小傻瓜，果然动物比什么鬼密室好使多了。
陈聿深弯起嘴角：“那你全程跟紧我，这里人很多。”
桑雀一直在观察窗户外面的景色，完全没有在听，经过好几秒才迟钝地应了声，再度追问：“是真的海豚吗？”
*
在条件贫瘠又苛刻的环境中长大，桑雀当然没有任何机会到这种地方体验。
他本就是相当孩子气的性格，跟着陈聿深进入园区后，所有的言行也都和听话的小孩一样，充满期待地在各个场馆中开心观看，哪怕是被少爷趁机牵了手，也没太在意，彻底被海洋动物们吸引走了眼神。
快乐的时间仿佛被按下加速键，还没看够鲸鱼和企鹅，就到了晚饭时间。
根本没心思吃东西的桑雀一直在翻照片，仿佛准备把这天的记忆牢牢记在心底，再不忘怀。
陈聿深有一口没一口地陪他吃着儿童套餐，忽然问：“你开心吗？”
桑雀赶紧点点头。
陈聿深命令：“那就好好吃东西，相片什么时候看不行？”
说完他便毫不客气地抢走手机。
万万没想到，此时屏幕上并不是可爱的企鹅，而是站在水族馆穹顶下的少爷本人，虽然因为光影而只有轮廓，但构图却梦幻又青春。
陈聿深不禁追问：“你偷拍我？”
桑雀又羞又急，把手机抢回来辩解：“……不、不小心拍到的。”
陈聿深笑而不语，只把意面推到他面前：“吃光就去看海豚，不然算了。”
……
进食苦手桑雀欲言又止，甚至很抵触：“为什么总强迫我吃东西呀？”
陈聿深没好气：“当然是希望你健康，废话。”
“……哦。”桑雀不太习惯这种琐碎的关心，努力咬断根面条，而后小声强调，“那你也要多吃点。”
*
原本桑雀打算睡前去看海豚表演的，可等他们到达时，才发现早就过了结束时间。
期盼过整天自然有点失望，又不敢表现出来。
没想到陈聿深径直带他去了场馆里面，找到工作人员聊过几句，扭头便吩咐他换衣服戴手套。
惊讶的桑雀慌忙照做，还没机会夸夸他门路广大，又被饲养员拎着鱼桶带去偌大的池边。
发现人类和食
物！
可爱的海豚们立刻游了过来。
完全被这美好场面冲击到的桑雀少见地星星眼激动：“好萌哦。”
你也是。陈聿深在旁淡笑。
饲养员是个年轻的小姐姐，她耐心地教桑雀怎么喂鱼，而后鼓励：“没关系的，它们都很聪明。”
简直如入梦境的桑雀抓起小鱼丢了过去，有只白海豚稳稳接住，愉快地游过一圈，又来寻找桑雀，甚至小半截身子都主动离开了水面。
饲养员笑：“可以摸摸。”
摸海豚……
桑雀小心翼翼地趴跪在池边，颤抖地伸出手去，结果那海豚真的听话让摸。
天呐，简直心都要化了。
桑雀开心侧头：“陈聿深，它真的——”
没想话没讲完，小海豚竟然窜出水面，用嘴巴碰了下桑雀的脸颊！
被偷亲的桑雀彻底遭受俘虏，大有想住在这里和海豚过日子的意思，一反常态地兴奋又话多，一直扶着鱼桶在池边玩个不停。
如果不是生在那个晦气的家里，他本该如此幸福又快乐吧？
陈聿深安静地望着，难免心疼。
*
从海豚馆出来后，天已经彻底黑了。
桑雀拿到了海豚玩偶当纪念品，等看烟花的过程中一直在手里摆弄，还时不时愉快哼歌。
早就对这种游乐场所失去兴趣的陈聿深相当耐心，陪他坐在长椅上全无抱怨，甚至没去玩手机打发时间。
桑雀当然有所察觉，可能是被夜色掩去表情，方才多出几分勇气：“你真好……请假来接我，还带我来海洋公园……”
其实是想道谢的，无奈少爷早不让他说谢谢，便只好笨拙地陈述事实。
陈聿深语气轻松：“犒劳一下你，集训辛苦了。”
“不辛苦呀，能画画我可幸福呢。”桑雀捏捏海豚，犹豫过后才问，“套票不是你亲戚不要的，是你买的吧……”
“问这个干什么？”陈聿深顿时警惕，“别又是想还钱，天天煞风景。”
桑雀敛眉：“可是……”
“没用我爸妈的钱，是我做翻译赚的。”陈聿深终于讲出实话，“你少再教训我。”
听到这个，桑雀难免意外：“……真的？”
陈聿深瞥他。
某种无法形容的温热情绪在心里扩散，桑雀完全想不到养尊处优的他会特意去打工，只为了来带自己看海豚。世界上从来
没有任何人愿意为自己如此麻烦，且还甘心憋着不讲。
陈聿深小心观察他：“你别是又要哭了吧？”
桑雀并没有哭，只是脸很红，他捏住手中无辜的海豚玩偶，心跳逐渐脱轨。
恰在这时，等待许久的烟花秀终于开始了。在悦耳的音乐声中，火光组成的花朵一枚接一枚地在天空下绽放，让原本黑暗的夜溢彩流光。
第一次观看的桑雀难免失神，过了好几分钟才想起侧头对陈聿深愉快讲话。
可少爷根本没看烟花，只专心地瞧着自己。
眼神猝不及防对上，桑雀瞬间忘记要讲什么。
陈聿深因他呆萌的表情而露出温柔的笑意，保证说：“以后也会努力赚很多钱，带你环游世界。”
桑雀喃喃了句。
陈聿深这回是真没听清：“什么？”
桑雀深呼吸了下，努力用正常音量重复：“……一起赚吧。”
这话实在过于出乎意料，陈聿深愣在旁边，许久都没能做出反应。
烟花依然于天空忽明忽灭，桑雀粉红的面颊也因此若隐若现。他本是从来不会冲动的，但今晚也不知怎么回事，思绪完全不受控制，仿佛不小心逃离了总是困缚他的牢笼，一不留神就越飘越远。
“如果我们谈恋爱，可以不影响学习吗……”
相当纯真的问题让陈聿深更加呆滞。
桑雀慢慢抱起海豚，终有犹豫：“可是……恋爱该做什么呢？好像和平时……也没有不同……”
他迷茫的声音消弭在夜风中，根本全无防备，脸就被大力扶过，而后温热的吻随即便落在唇间。
烟花好像停了，万籁俱寂。
?)
但吻却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