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一整夜,翌日清晨时,山路泥泞难行。又行了两日路,总算进入了云陵边界。

    却没有苍云秋记忆中,灵泽充沛,彩华漫天之像,周围显得有些雾蒙蒙的。

    就连路边的一花一草一木,都不那么葱郁,更别说当地百姓了,人人脸上都浮现出几分难以察觉的衰败之色。

    看来师兄说得不错,云陵的灵泽似乎受了什么神秘力量影响,如今变得有些混浊。

    普通人,甚至修为一般的修士很难察觉。

    但长此以往下去,此地的生灵就会因为灵泽枯竭,而相继死亡,一旦出现大规模的人员伤亡,堆积成山的尸体不及时处理,容易爆发瘟疫。

    一旦纵容瘟疫横行,要不了多久,云陵就会变成一处死地,就连周遭的地区也会受其牵连。

    安置好众人之后,苍云秋独自离开客栈。

    丹川河横穿云陵,上连北境,下通蜀中,一向河水清澈,灵泽充沛,滋养万物。被当地百姓奉为母河。

    苍云秋御剑至湍急河道口,取出临下山前师兄所赠的法器,施法置于河深处,果真查出了问题。

    神情顿时凝重了许多。

    回去的路上还有些忧心忡忡,路过人间闹市时,苍云秋听见路边商贩在叫卖冰糖葫芦。

    这原本同他不相干,只是刚好遇见一对父子。

    “好了,别不高兴了。”

    年长的男人笑眯眯的,买了一串糖葫芦,弯下腰来,轻声哄。

    面前的小孩儿大概就七岁,此刻眼眶红红的,嘴巴噘得老高,明明都要哭出来了,还是气鼓鼓地扭过头,嚷嚷道“你不喜欢我,干嘛还买冰糖葫芦给我?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你怎么那么小心眼啊?”年长者笑道,“有什么喜不喜欢的?你是我儿子啊。”

    苍云秋倒是挺认同此话的,没什么喜不喜欢的。

    不管是父子还是师徒关系,无非就是依靠某种东西作为纽带,将两个原本不熟悉的人联系在一起。

    父子之间靠的是纯粹的血缘,而师徒关系更多倾向于一种责任。

    也就是说,不管长辈喜不喜欢某个晚辈,只要有血缘或者责任支撑,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任不管。

    何谈喜欢?又何谈讨厌?

    可是小孩子却是不懂的。

    小孩子只会认为不喜欢就是讨厌。

    “爹爹讨厌我,那我也讨厌爹爹!我再也不要跟爹爹好了!”然后抹着眼泪就跑了。

    留下年长者拿着冰糖葫芦,站在原地一脸苦笑,还对小摊主道“我儿子平常最喜欢吃冰糖葫芦了,今天连这个也不要,估计是气狠了。唉。”

    小摊主笑道“孩子嘛,年纪小,还是得哄的。要不然往后他可不跟你亲近了。”

    苍云秋鬼使神差驻足,旁观了全过程。

    照他看来年长者的做法没错,可那个小孩儿却哭得好伤心。

    明明只是一句话而已,却惹得小孩子那样难过,连平时最喜欢吃的东西也不肯要了。

    难免就由此联想到了另外一个小孩儿。

    自从那天雨夜后,卫青檀虽然还跟平常一样,对苍云秋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的。

    但明里暗里总是躲着苍云秋。

    甚至恭敬规矩到了疏远的地步。

    苍云秋独行惯了,倒也不觉得卫青檀突然的疏远,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只是今日看见刚刚那个孩子哭着跑开的一幕,脑海中竟浮现出卫青檀眼眶红红的可怜样。

    或许卫青檀也会因为师尊的那句“不喜欢”,而误解,而……难过罢。

    ——

    卫青檀自从知道师尊不喜欢自己后,就下意识躲着师尊了。

    虽然他不是很聪明,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才不想那么死皮赖脸凑过去,徒惹人嫌弃。

    哪知师尊前脚才离开客栈,后脚陆北辰就阴魂不散,将躲在后院,偷偷喂客栈里养的几只兔子的卫青檀,一把拽住了。

    “师,师兄!”

    卫青檀背靠在草堆上,眼珠子开始乱瞟,随时准备向路过的人求救。

    秉承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传统,他还努力挤出了笑容。

    “卫青檀,你倒是好本事,竟敢在师尊面前装病!”陆北辰双臂抱剑还胸,冷冷一笑。

    装病?!

    他那是真病好不好?

    可陆北辰根本不信,势必要问出个究竟不可。

    卫青檀很为难,愁容满面地道“师兄,我真没骗你。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师尊面前装病啊!”

    陆北辰想了想,觉得有点道理。又问“那你是怎么病的?”

    “……”

    卫青檀仔细回想,和师尊逛庙会时还好好的,回来后就有点不舒服。晚上又做了那样的梦,根本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就赶路了,再然后就是在马车里睡了会儿觉,醒来后就晕乎乎的……

    可这些总结起来,也不像是能把人折腾病的理由。

    他说不出来,陆北辰脸色愈寒,摆起师兄的谱儿,开始教训他“卫青檀,你年纪小小怎么心机这么重?你莫不是以为这样做,师尊就能多看你几眼罢?”

    卫青檀摇头道“师兄,纵然我是个蠢的,但师尊明察秋毫。谁敢在他老人家面前耍心机?”

    “话虽如此,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知人知面不知心!”陆北辰沉声道,“我警告你,把你那些花花肠子全给我收起来!我不管你私底下跟左栏玉好,还是跟右栏玉好,总而言之,不许你打师尊的主意!”

    “师兄,门规第一千一百七十二条,弟子胆敢觊觎师尊,无论何种原因,当处极刑!我胆子那么小,我怎么敢的?”卫青檀又道,“再说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对师尊只有敬意!”

    陆北辰冷笑“门规记得挺清楚,看来平常没少被师尊罚抄。”

    “……”

    他倒是从未被罚抄过,反倒是某某人,屁股都被打开花了,还得每天跪着抄门规。

    但为了宽解陆师兄的心,卫青檀只得揉揉眼睛,故作委屈地道“师兄,你就别揭我短了。”

    “罢了。”陆北辰的语气有所缓和,目光落在竹笼里的几只兔子时,眉头一拧,掩着鼻子后退,十分嫌弃“真脏!”

    然后又瞥了卫青檀一眼,嗤笑道,“你倒是有闲情逸致,居然在此喂兔子。”

    “兔子才不脏。”卫青檀把胡萝卜直接塞进笼子里,小声嘀咕,“兔子最可爱了。”

    “再可爱又如何,左右不过一个玩意儿。”陆北辰嗤笑,“你莫以为师尊养了一只兔子,就想投其所好。我且告诉你,师尊养兔子不过是闲来无事的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见卫青檀转头望向自己,陆北辰接着道“师尊从前还养过一只狸猫,对那狸猫颇为喜欢,不仅留宿寝殿,还日日施法给狸猫清洁梳毛。可有一回,那狸猫不知何故,突然飞扑过来抓伤了我,从此后,翠微峰上再也不见那只狸猫的影子。”

    “我曾问过师尊,那狸猫哪儿去了。师尊说,伤人的畜生留不得。”陆北辰话到此处,还挺得意的。

    卫青檀没说什么,又转过头去看兔子。

    “没用的。”陆北辰也望向了兔子,意有所指地道,“再可爱也不过是只小宠而已。”

    “小,小宠?”

    卫青檀轻轻念着这个陌生又令他脸红,甚至有点难受的词。

    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衣角。

    ——

    苍云秋回到客栈时,外面天色已晚。

    一入大堂,一眼就看见卫青檀的背影。他正和左栏玉坐在一起吃饭,还有说有笑的,看起来心情挺好的样子。

    倒是苍云秋多虑了,本以为这小孩儿会闷闷不乐,甚至躲起来偷偷难过。

    “见过仙尊!”

    大堂里的弟子们见到苍云秋回来,连忙起身拱手行礼。

    卫青檀的脊背一僵,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不过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放下筷子,起身转过来,规规矩矩行礼,低头唤了声师尊。

    苍云秋轻轻应了一声,淡淡道“青檀,吃完饭后,来为师房里一趟。”

    “是,师尊。”

    “青檀,你最近有做什么事,惹师叔不高兴吗?”左栏玉从旁询问。

    卫青檀坐下继续吃饭,闻言绞尽脑汁回想了一番。

    晚饭后有练剑,临睡前也临摹了字帖。没有偷跑出去玩,更没有惹是生非。

    “没有啊。”他咬了一大口红烧肉,含糊不清地说,“我这几天可安分守己了!”

    “那就好。”左栏玉松了口气,但还是嘱咐道,“以往师叔寻你,多是问责,你自己注意分寸,别惹师叔生气。”

    卫青檀直点头,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菜。等吃得饱饱之后,又跑去洗脸漱口。用最快的速度确定自己衣着干净整齐,气味清新,没有惹师尊生气的地方之后。才上楼去了。

    却在敲响师尊房门之时,意外听见里面传来陆北辰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惊喜。

    “师尊!这串冰糖葫芦是师尊带给弟子的吗?”

    冰糖葫芦?

    卫青檀眨巴眨巴眼睛,鬼使神差把耳朵贴到了门板上。

    “谢谢师尊,弟子特别喜欢吃甜食!”陆北辰很是高兴,嘴里有些含糊,应该是开始吃了。

    隐隐飘来酸甜的山楂气味。

    卫青檀的口腔不由自主跟着泛起了酸意。

    原来苍云秋这样的清冷仙尊,也会像普通人家的长辈一样,出门在外会给自家偏爱的晚辈带好吃的。

    就像卫青檀的爸爸一样,出去吃饭回来,还会打包点肉骨头,给家里养的小黄狗吃。哪怕是喝醉了酒,醉得一塌糊涂,还不忘记要给小黄狗弄点饭吃。

    虽然苍云秋不会像他爸一样,一边摸着狗头,一边说“哎呀,我养条狗养久了,还知道冲我摇摇尾巴。可我养个儿子有什么用?一天到晚就想着离开我,离开这个家,好去找他那个有钱的妈!”

    更不会像他爸一样,看他不爽了,就夺了他的碗,把饭倒狗盆里。

    但却跟他爸一样,在卫青檀想得到一点关爱时,又让他那么失落。

    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卫青檀暗想,正打算悄悄离开,在外头转一圈再过来就好了。

    可还没来得及走,房门就推开了。

    陆北辰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冰糖葫芦。

    看得出来,他并不爱吃甜食,吃相挺辛苦的。

    “师兄,是师尊唤我过来的。”卫青檀赶紧解释,眼睛却不肯再往冰糖葫芦上看。

    陆北辰没为难他,甚至还罕见地笑了笑“进去吧。”

    进了房门后,卫青檀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师尊,弟子来了。敢问师尊传唤弟子过来,所为何事?”

    苍云秋有点为难。

    本来是有事的,他从外面给卫青檀带了一串冰糖葫芦。虽然不知道那种东西有什么好吃的,但还是一路用寒气包裹着,生怕天气炎热,糖衣会融化。

    可就在他回房后,随手将冰糖葫芦放在了房中桌上的冰壶里。

    就去里间换衣了。

    恰好陆北辰过来,以为师尊不在,径直推开房门,要为师尊整理房间。

    之后就发生了刚才的事。

    明明是一场误会,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清楚。

    可苍云秋作为长辈,有些话总觉得说不出口,又觉得小事而已,不必说得太明白。

    “也无甚要紧事,为师只是想问问你,凌霄九式的前六式,你练得如何了?”

    卫青檀老实说“弟子愚笨,前六式勉强会了,但还不熟练。”

    “那就更该勤加苦练。”顿了顿,苍云秋又道,“今夜为师再教教你后三式。”

    卫青檀不敢不应。

    夜黑风高,苍云秋将他带去了距离客栈颇有距离的荒郊野岭。

    亲自演练了一遍后三式,招式相较于前六式更加凌厉,对核心力量要求更高。好在卫青檀之前在山上扎了一段时间的马步,下盘比从前稳了许多。

    练到将近子时,几乎力竭了。饶是山里夜风清爽,卫青檀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苍云秋担心他再度染了风寒,索性捏了个清洁之术。之后就领他回客栈。

    一路上,准确来说整晚上卫青檀都沉默寡言的。

    似有什么心事,练剑时不能说不专心,但确实不够用心。

    苍云秋几次想开口提醒,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要是换作陆北辰,早挨几下狠打了,但不知道为何,看见卫青檀这样心不在焉,甚至可以说是失魂落魄的样子,苍云秋反倒生出几分怜悯。

    便问他,是不是白天有人欺负他了。

    卫青檀摇头。

    快到客栈了,卫青檀才鼓足勇气,突然开口道“师尊,弟子资质差,人也愚笨。劳烦师尊费心教了。往后弟子会更加勤勉刻苦,定不辜负师尊的心血。”话到此处,话锋一转,“大师兄说,往后让我跟他一起练剑,我答应了,所以……”

    言下之意就是,师尊往后不要再私下教他了。

    苍云秋略感一分萧索,点头道“也好,若遇不顺之处,你再来问为师。”

    “好。”

    二人已经到了客栈门口。

    卫青檀挤出笑容,轻轻地说“多谢师尊。嗯,师尊……晚安。”

    晚安。

    倒是很新奇的词。

    苍云秋又点了点头,神情自若地率先走进客栈,一直快走到楼梯口了,还是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忍不住回眸一瞧,那个孩子居然还站在外面,侧着身子,倚靠在门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还攥着拳头使劲揉了揉眼睛,他好像在哭。

    看起来真的很可怜。

    这让苍云秋忽然就想起白天遇见的那个孩子,耳边也回响起那个孩子的哭音

    “爹爹讨厌我,那我也讨厌爹爹!我再也不要跟爹爹好了!”

    或许卫青檀也是这么想的吧。

    师尊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师尊。我再也不要跟师尊亲近了。

    卫青檀被沙子迷眼了,使劲揉着干涩的眼睛,哪知才一放下手,面前就闪过一道白影。

    他一愣,抬起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巴巴唤了声“师尊?”

    ——

    夜色已深,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街角还有个馄饨摊营业。

    直到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来了,卫青檀还愣愣怔怔的,不明白师尊这是何意。

    好端端的,突然请他吃饭?

    可是师尊这般仙风道骨,一身雪衣,纡尊降贵坐在这种露天的小摊位上,十分格格不入,显得很诡异。

    这该不是个梦吧?

    卫青檀悄悄掐了掐大腿内侧,嘶,好疼!

    “吃罢。”苍云秋轻声道,“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卫青檀小声道谢,抓起勺子舀馄饨正要往嘴里送,却问了一个特别愚蠢的问题。

    “师尊不吃么?”

    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一下舌头。

    师尊辟谷了,辟谷了,辟谷了!!!

    到底要问多少遍,才能记得住?

    怪不得师尊不喜欢他,定然觉得他脑子笨,话还多,从来不把师尊的话放心上。

    苍云秋“为师不吃。”

    卫青檀“哦”了一声,低下头,默默舀馄饨吃。吃着吃着,就被热气熏得眼睫湿漉漉的。

    下意识抬手擦了擦。

    “别哭了。”苍云秋冷不丁开口。

    “啊?”

    卫青檀仰头,一双眼眸湿漉漉的,微微泛红,瞧着像可怜兮兮的小狗儿,但此刻一脸迷茫。

    他啥时候哭了?

    “好吃吗?”苍云秋又问。

    “好吃。”

    “既然好吃,就别再哭了。”

    苍云秋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轻轻摸向了卫青檀的头。

    这一次卫青檀没有躲,低着头受了。

    苍云秋竟油然生出一种莫名心安之感,头一回觉得与人触碰似乎也不那么令他反感。

    ——

    问道大会,清谈盛宴,每年由“玄门八大家”轮流举办。去年是春山李家,今年刚好轮到了云陵仙府。

    早在数月以前,仙门百家以及九州十六川的散修,就受邀远道而来。

    即便是没有受到邀请的宗门,家族,乃至于一些散修,也乐意赶来凑个热闹,没准就能收获什么机缘,或者认识什么人物。

    一行人才入云陵,早有仙府中人前来接应,皆穿月色锦袍,十分飘逸华丽。为首一人乃仙主座下二弟子,名唤林染,生得清清秀秀,观年纪约莫二十出头,言行举止都十分斯文有礼。

    众人踏上林染带来的仙舟,横穿天际,脚下云雾缭绕,灵泽绕舟,景色宜人。

    林染将问剑宗众人安置于仙居。

    卫青檀还没从“会飞的船”的惊讶中走出来,就再度被仙居的繁花似锦迷晕了眼。

    此地犹如仙境,亭台楼阁,假山水榭,坐落其中,鳞次栉比。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淡蓝色的灵泽,人若置身此地,犹如行走在云端。

    隐约还能瞧见仙府金灿灿的殿顶,以及一座异常壮观,高可入云的鼓楼。

    林染笑着解释“那鼓楼之上,存有云陵仙府世代相传的天榜。每八年轮一次的问道大会,一旦在云陵举办,就会开启天榜。凡在问道大会之中取得前六甲成绩的修士姓名,皆会记录于天榜之中。那时鼓楼上的金钟就会敲响,声浪足以传遍四方八境。”

    卫青檀眨巴眨巴眼睛,依稀记得班里的同学提过,说陆北辰十九岁那年,喜提天榜第一。

    十九岁,也就是今年咯?

    “那上届天榜第一是谁呀?”人群中有人在问。

    林染道“乃自在观的弟子,无双月。”

    自在观,无双月?

    不知为何,卫青檀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一双没有眼仁,苍白的,没有一点生气的眼眸。

    “听说无双月夺得天榜第一后,就下落不明了,至今为止也不知是生是死。”左栏玉轻声道,“那年他只有十七岁,竟能荣登天榜第一,实乃天纵奇才。”

    “什么天纵奇才?不过是运气比旁人好些罢了。”

    陆北辰对此不屑一顾,八年前他才十一岁,倘若不是年纪太小,时机不对,放在现在来比,无双月未必是他的对手。

    林染笑笑说“倒也不全然是运气的缘故,我曾听仙府中的长辈提及,有一个人年仅十二岁,就打败了当年的天榜第一。我还记得,那年天榜第一人,乃邪风宫宫主,谢风泓。”

    此话一出,满场轩然。

    “邪风宫,谢风泓?那不是二十年前,作茧自缚,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的魔头?”人群中发出惊呼。

    卫青檀眨了眨眼睛,他知道这个谢风泓,说起来跟魔族还有颇深的渊源,在当年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要是活到现在,陆北辰应该唤他一声小叔。

    但他更好奇的是,那个年仅十二岁,就能打败谢风泓的修士,到底是谁。

    因为太好奇了,卫青檀就问了。

    林染笑而不语,就这么望着卫青檀,搞得他糊里糊涂的。

    等左栏玉跟仙府弟子交接好了诸事之后,火速划分好了区域。

    或许是担心金石峰的裴少阳他们会再度为难卫青檀,便安排翠微峰弟子住在坤宁峰和赤阳峰所住院落之间。

    如此一来,前有赤阳峰的左栏玉和薛一臣,后有坤宁峰那位为人正直的张子真,想来金石峰弟子不敢再度生事。

    对此裴少阳非常不满,带着金石峰弟子,堵住前面,质问道“大师兄未免也太偏心了!居然把最好的院落划分给翠微峰!还把我们金石峰安排到犄角旮旯里,怕不是以权谋私罢?”

    确实偏心,而且只要眼不瞎的,都看得出来左栏玉很偏心卫青檀。

    此话一出,其余弟子们纷纷驻足观望。

    卫青檀本以为大师兄会言出有理,将此事圆过去,谁曾想大师兄竟然微微一笑“你说对了。”

    裴少阳惊讶“你!”

    其余人也怔怔地望了过来,都没想到一向公平公正的宗主首徒左栏玉,居然会当众承认自己“以权谋私”!

    卫青檀眼巴巴地瞅了过去。

    “不服气的话,你们只管去向师叔举发我便是了。”左栏玉冲着卫青檀微微一笑,又偏头望向金石峰众人,温声道,“需要我告诉你们,师叔住在哪个院落么?”

    裴少阳面色难看,身后的金石峰弟子小声劝,让他算了吧,毕竟左栏玉是宗主首徒,不出意外的话,宗主之位会是他的。

    犯不着因为区区一个卫青檀,就得罪未来宗主。

    等众人散开了,卫青檀才满脸担忧地道“大师兄,这样真的没有关系吗?”

    左栏玉摇摇头,语气笃定且温柔地宽慰他“放心吧,他们不敢闹到师叔跟前。”话到此处,见四下无人,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剑穗,递给了卫青檀。

    “送我?”

    “对,送你。”左栏玉笑道,“本来早就应该拿给你的,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庙会那晚我曾到庙中求签,解签的小师父说,让我遵循本心,不要退怯。”

    ——

    当天夜里,苍云秋指点徒弟练剑时,就发现了水仙剑上多出的剑穗。并一眼认出了剑穗的来历。

    “这是玄龙缠珠剑穗?”苍云秋微微蹙眉,“你师伯年少时曾擒过一条祸世玄龙,取其龙心,化为珠子,又以特殊的结穗手法,织成了这条剑穗。后赠给座下首徒为弱冠礼。竟到了你手里。”

    “啊?这,这么贵重的吗?”卫青檀愣住,忙收回剑,伸手握住了剑穗。

    苍云秋眉头蹙得更深。

    这本是师兄的心爱之物,后来赠给左栏玉后,又成了左栏玉的心爱之物,从不轻易示人,想不到居然送给了卫青檀!

    对于剑修来说,手持的本命剑就是剑修的第二生命。像剑穗这种东西,本身就包含一定的亲密意味。若是长辈赐予晚辈,代表着深深的关切与疼爱,倒没什么问题。

    可若是同辈之间赠予剑穗,含义可就大不一样了。

    苍云秋又不是一生下来就是高高在上的仙尊,他也有年少的时候。因此,他明白若是一个女修送剑穗给一个男修,则意味着想与对方结为道侣。

    虽然左栏玉和卫青檀同为男身,但修真界双修术盛行,断袖之徒比比皆是,不足为奇。

    想不到左栏玉居然也……

    就算问剑宗没有明令禁止门中弟子,不许行龙阳之好,但卫青檀还是个孩子!

    那天他面红耳赤,慌慌张张从左栏玉房里出来,当真只是看伤?

    既然只是看伤,何必如此惊慌?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瞬间涌上心头。

    这是苍云秋亲手养的兔子!

    “胡闹!”苍云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冷冷道,“明日……不,你现在立马就去找他,把剑穗还回去!”

    “师,师尊?”

    卫青檀怔住,被师尊突如其来的冷脸吓到了。以为师尊误会他偷了大师兄的剑穗,赶紧解释,“是大师兄送我的!”

    苍云秋浓眉紧锁“还回去!”

    卫青檀更愣,倒不再以为师尊误会他偷东西,只当师尊气他收人那么贵重的东西。赶紧又说“弟子也有回礼!”

    “是,是弟子亲手做的草编凤凰!虽然不贵重,但费了很多心思!”

    言下之意,自己没有白拿大师兄的东西!

    更何况,他又不知道这个剑穗的来历。

    此话一出,苍云秋的神情更冷了三分,薄唇抿着,用一种审视且凌厉的目光望着卫青檀,在这种目光注视下,任何人都不敢违抗仙尊的命令。卫青檀被冷冽强盛的气势逼得摇摇欲坠,差点扑跪在地,眼里都有了点泪光,煞白着脸说“还,我,我现在就还回去!”

    “不许哭!”苍云秋沉声道,“把眼泪收回去!”

    “弟子没有哭……”

    卫青檀努力睁大眼睛,可那几根倒睫不受他控制地轻颤,磨得瞳孔微微泛红,蒙上了一层濡湿的水雾。更显得眼眸乌漉漉得可怜。

    看着他这副可怜样,苍云秋只当他跟左栏玉是两情相悦,可左栏玉是宗主首徒,师兄对他寄予厚望。

    而卫青檀,不,准确来说是这个孩子,来历不明,还借用别人的身躯,一旦被师兄知晓,定会觉得这孩子蓄谋已久,别有企图。

    到时候只怕免不了要刑讯。

    更何况,左栏玉到底是喜欢从前的卫青檀,还是喜欢现在的卫青檀,他自己分得清楚么?

    万一,万一是喜欢从前的卫青檀呢?

    倘若如此,到时候让这个孩子情何以堪?又让他如何自处?

    “你还小,很多事情欠考虑。”苍云秋缓和了语气,“把剑穗还回去。”

    “哦。”卫青檀有点怕,乖乖点头。把剑穗取下来后,拱手告退。

    可还没走几步,又被苍云秋唤住了。苍云秋嘱咐道“天色已晚,还回去后不许逗留,立马回房休息。”

    他转过身来,定定凝视着面前的小孩儿,沉声道“记住了么?”

    卫青檀应是,立马跑去找了大师兄。门一开,大师兄见来人是他,显得非常高兴,侧身请他进来。

    “大师兄,我就不进去了,我,我是来,来……唔。”话还没说完,左栏玉就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葡萄。

    左栏玉笑问“甜吗?”

    “甜……”

    卫青檀无形的兔子耳朵,都因为吃到葡萄而上下乱跳,可随即想起自己有正事在身,才刚要开口,就被左栏玉拉进了房里。

    薛一臣也在。

    薛一臣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略显几分苍白。不知道是不是卫青檀的错觉,在看见左栏玉拉着他时,薛一臣的目光明显暗了几分,但还是开口淡淡道“卫师弟来了。”

    卫青檀才喊了声薛师兄,就被左栏玉按坐在桌前,嘴巴才一张,就被投喂各种吃食点心。吃着吃着,到嘴的话就跟甜甜的点心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对了,你这么晚过来,是有事寻我么?”左栏玉突然问起。

    卫青檀悄悄看了眼一旁的薛师兄,想想还是算了吧。本来收下的礼物就不好再还回去,尤其当着薛一臣的面,更不好开口了。

    总不能让大师兄下不来台。

    虽说师尊命他今晚必须把剑穗还回去,但眼下夜色深了,师尊定不会刻意等在他房里,就为了检查他是否真的把剑穗还回去了。

    等明天一早,趁着师尊还没发现,他再把剑穗还回去就是了。

    如此一想,卫青檀摇了摇头,一边往嘴里塞葡萄,一边说“没什么事!这葡萄真甜,我第一次吃到这么甜的葡萄!”

    待卫青檀回到房里时,已经将近子时了。回去就一头扎床上睡着了。

    翌日一早,他再度去寻了大师兄,哪知没寻到,一问赤阳峰的弟子才知,大师兄和薛师兄受林染的邀请,前往仙府传授他们如何制作威力惊人的火箭筒了。

    赤阳峰本来就是专门研究法器锻造,以及火药研发,峰下弟子不说人人精通火药制作,但起码宗主的亲传弟子精通此道,还研发了威力惊人的火箭筒,以及各种爆破所用的火炮弹药。

    比普通的爆破符厉害许多。因为杀伤力惊人,自从二十年前,魔族覆灭,举族惨遭封印之后,就命令禁止使用。

    但禁止使用是一回事,不会制作又是另外一回事。

    谁又敢保证魔族不会在多年之后,死灰复燃?

    更何况修真界如今看起来太平,无非就是仙门百家相互掣肘的缘故,一旦有一方势力垮了,很容易就掀起一波吞并蚕食热潮。

    到时候拼的可就是宗门的综合实力了。

    卫青檀长长叹了口气,只觉得这剑穗跟烫手山芋似的,怎么都还不回去了。

    他有想过,直接放大师兄房里,然后留个字条。

    可又觉得这样很没礼貌,而且辜负了大师兄的好意。

    思来想去,卫青檀决定等一等,再等一等。

    坐在大师兄门前的台阶上,一等就是一天,直到天黑了,大师兄还是没回来。

    肚子饿得不行了,只好灰溜溜地先回去吃个饭。

    哪知饭还没来得及吃,迎面竟遇见了苍云秋!他身后还跟着陆北辰!!

    卫青檀没能把剑穗还回去,此刻见了苍云秋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赶紧调头就跑。

    可要死不死陆北辰眼尖,当即就叫住了他,轻斥道“你跑什么跑?见了师尊和师兄,为何不过来见礼?规矩呢?”

    卫青檀暗暗叫苦不迭,赶紧把剑穗藏怀里。然后转身走上前,拱手道“见过师尊,还有师兄。”

    “我且问你,你刚刚一见了我们就慌慌张张地跑,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陆北辰问得相当直白。

    卫青檀赶紧摇头,连说自己没有,但就是不敢抬眸看师尊。

    苍云秋侧眸,示意陆北辰闭嘴,随后放轻了声音,道“为师受仙主之邀,前去赴宴,你也一同去罢。”

    卫青檀还未来得及开口,陆北辰就不满地说“师尊!带他去做什么?他就只会给师尊丢脸!”

    “他是你师弟。”苍云秋有些严厉地问陆北辰,“你说他没规矩,那你的规矩呢?”

    陆北辰顿时就哑口无言了。卫青檀不禁觉得好笑,但又不敢笑。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去找大师兄还剑穗。

    因此即便看出陆北辰的不高兴,卫青檀还是战战兢兢跟着一同去了。

    云陵仙府与问剑宗一向交好,仙主与苍云秋也是旧相识,除了邀请了苍云秋之外,还邀请了其他几位客人一同赴宴。

    算是问道大会召开之前的一次接风洗尘宴。

    卫青檀意在去找大师兄,所以就悄悄从后扯了一下陆北辰的衣袖,等人不悦地转过头来,才压低声道“师兄,我去找大师兄了,要是一会儿师尊问你,师兄帮我应付一二。”

    陆北辰一听此话,眉头扬了起来。要是寻常卫青檀动不动去找左栏玉,他定是要阻挠一二,不为别的,就觉得看不顺眼。

    此刻倒是希望卫青檀滚得越远越好,当即就展颜道“去罢。”

    如此,卫青檀还没入宴,就趁师尊不注意,悄悄溜了。

    一路上拉了几个人问,都说不知道。

    他是第一次来仙府,转着转着就迷了路,天色也暗了,正打算原路返回之际,忽听假山后面出来咿咿呀呀的哭声。

    就同他第一次与越清流相遇的雨夜,所听见的声音一样。

    卫青檀顿觉头皮发麻,赶紧脚下抹油准备开溜,谁曾想就是那么巧,脚下踩着枯枝,卡擦一声断成两截,身后立马传来人声“是谁?!”

    能回答才怪!

    卫青檀赶紧学了几声猫叫,然后猫着腰,在夜色下往草丛里钻。

    “吓死奴奴了,还以为有人过来了!”假山后面传来娇里娇气的埋怨声,“李公子好坏,就会欺负奴奴!”

    竟不是越清流!

    幸好不是越清流,要不然卫青檀真是要泪洒黄河长江了。尽量轻手轻脚准备溜走。

    岂料身后骤然传来嗖的一道破空声,他立马警觉地侧身躲闪,却又被接连几鞭追着抽,很快就从草丛里翻了出来。

    头顶随即传来一声惊呼“竟然是你!”

    卫青檀一抬头,面前站着的少年同自己差不多大,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羽衫,发冠也镶嵌着彩羽锦带,打扮得跟花孔雀似的,长相十分明艳。

    就是此刻有些衣衫不整,露出的胸口和脖子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吻痕。手里持着一条通体流窜闪电的长鞭,电流声滋滋作响,分外恐怖。

    卫青檀起身,随意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和落叶,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如果告诉你,我正好路过,你,你信吗?”

    “你觉得呢?”少年双臂环胸,神情倨傲地望着卫青檀,高傲得像只孔雀,嗤笑道,“卫青檀,你长本事了,学猫叫学得挺像,来,再喵一个?”

    “……”

    “上回春山一别,已有一年未见,我还挺想你的。”李承欢把鞭子对折,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别愣着了,来都来了,一起到假山后面玩玩罢。”

    “让我看看你的屁股,圆不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