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當初魏淳亭便是在他們的疏忽之下被李繼春鑽了空子,所以這回魏疏說什麽都不肯離開許江明一步。
    新康頂層的VIP套房陳設跟五星級酒店沒多大區別,負責診治、照看許江明的醫護經過層層篩選,将風險概率降到不能再降。
    蔣雲赤腳坐在書房的沙發上,手機靜靜躺在臂旁,他在等梁津的回電。
    因為他和梁津在書房玩鬧過一回,地面鋪了層厚厚的地毯,毛質柔軟細膩,一點也不紮人,更不會磨紅膝蓋。
    發呆的功夫,手機鈴聲響了。
    “這份文件送去霍氏總部……阿雲,鄭思勤說你找我。”
    眼前的地毯被他畫出一個半圓,蔣雲仰面枕着沙發扶手,說道:“我想把John調到新康。”
    “去守着許江明?”梁津在電話裏低笑,很有默契地領會了他的意思。
    蔣雲:“對。我不想再讓他們出半點意外。”
    事發突然,但一路走來他和梁津都經歷了無數個“突然”,深深的疲憊感宛如狂風驟雨,使他整個人極度心煩意亂。
    在某個瞬間,他竟然産生一種“要不就這麽算了”的沖動,倘若死亡真的是他無論如何也躲不掉的命運,那他坦然接受好了,這樣其他人也不必繼續痛苦下去。
    “阿雲,我說過的。”
    在他沉默的幾分鐘裏,梁津輕聲道:“哪怕無法通關,我也要走到力所能及的最遠的地方。你覺得現在算‘最遠’嗎?”
    沒等蔣雲開口,他自問自答道:“我覺得不算。”
    他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直到梁津晚上回來,蔣雲坐在書桌上同他接吻,腦海裏依舊旋轉着“不算”這兩個字。
    “阿雲。”
    下巴被人輕輕一掰,梁津抵在他腿間,字裏行間滿是缱绻:“專心。”
    蔣雲把手放在他肩頸,過了會兒手掌上移,情不自禁地捧着梁津的臉頰。梁津給他留了換氣的時間,兩人相互磨蹭着鼻尖,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面對永無盡頭的重來,梁津到底懷抱着怎樣的情感?
    就像在一頭驢眼前挂上一顆蘋果,驢會因為近在咫尺的蘋果不間斷地前行,甚至走到筋疲力盡。
    可能它到死都嘗不到蘋果的滋味。
    那梁津呢?
    懷揣着想讓他長命百歲的期許,一次次地重來,重複已經經歷過的人生,萬一他就是一個短命鬼,這輩子只能活到二三十歲,梁津該怎麽辦?
    下到陰曹地府和閻王爺搶人嗎。
    試着腦補了一下畫面,蔣雲有點想笑。
    眼尾生出一點毛茸茸的觸感,他往後一躲,那根停在半空的手指追了過來,擦掉他眼角的一點水痕。
    “哭了?”梁津問。
    蔣雲疑惑地看着他,須臾低頭揉了揉眼睛,喃喃道:“不知不覺就……”
    哭了。
    梁津把他的手拿開,低聲問:“為什麽要哭?”
    蔣雲抿了抿唇,沒說話。
    他不想說。
    “今天不做了吧,阿雲,”梁津拍拍他的側腰,“早點睡。”
    梁津要抱他下來,桌上沒什麽東西抓,于是蔣雲揪住他的領帶,反手撐着桌面。
    “別走,就在這裏。”
    …
    接應的人安排就緒時,正好是一個午後。
    瓊姨戴了副老花鏡,聚精會神地研究一本新菜譜。蔣雲下樓和她打了聲招呼,說想把Cooper牽到花園溜溜彎。
    “噢!小雲啊,待會兒注意避開我新種的木槿。”
    蔣雲朝她揮了揮手,半蹲着給Cooper系好項圈。
    “進出別墅都只有一條路可走,”陳栗将狗繩回收幾圈,說道,“您稍安勿躁,楚先生的人引來保镖後會給我們發消息的。”
    他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我們有暗號。”
    花園被管家和瓊姨打理得井井有條,能在冬季開花的品種很少,因此瓊姨格外珍惜那幾叢角堇。
    鑒于Cooper先前誤食不知名植物進醫院的先例,但凡他有靠近某片花草的意圖,蔣雲都與陳栗合力把他拉開。
    “盡風今年下半年才回國,”屋外沒有暖氣,穿得再嚴實也能感覺到冷意,蔣雲下半張臉埋進羊絨圍巾裏,聲音很沉悶,“你和他怎麽認識的?”
    “別擔心,只是随口一問。”他說道。
    “拍賣會結束以後,鄒總問我想不想和她一塊離開。我一開始很想拒絕,但鄒總叫我安心,說她可以幫我辦妥小妹的讀書問題……”
    陳栗笑道:“鄒總給我和小妹都報了語言班,沒過多久,她聯系上了在加拿大念書的楚先生。因為這個,我才與楚先生認識。”
    接應的人遲遲沒給出信號,陳栗放心地打開話閘子,說道:“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呢,幽默風趣,對誰都很有耐心。楚先生有次和我提到過鄒總,說他童年的時候很羨慕那些有父母陪伴的小孩,他們享受着堅定的愛,這是他永遠觸碰不到的東西。”
    蔣雲接過他手裏的狗繩,放慢腳步:“你喜歡他嗎?”
    “我?”
    陳栗臉上閃過一絲羞澀,須臾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楚先生說他有喜歡的人,并且他喜歡那個人很多年。蔣先生……信號!”
    蔣雲解開狗繩,揉了揉Cooper的腦袋,對它下達返回別墅的指令。
    走出花園,一輛黑色轎車恰好停在他們面前,他和陳栗分別拉開兩邊車門,迅速坐進後座。
    關門的一剎那,司機踩下油門,轉彎的同時,蔣雲的視線與車窗外的James擦肩而過。
    恍惚間他好像看懂了James的口型。
    “不要”。
    不要什麽?
    安全起見,蔣雲上車後第一步是系好安全帶。前一晚梁津囑咐過,雖然司機是他親自選的,很穩妥,但再穩妥也得時刻打起注意。
    “我預先處理過保镖的配車,想重新啓動至少也得等專業的維修人員過來。”司機說道。
    “孫哥,做得好。”陳栗朝他比了個大拇指。
    蔣雲意識到不對,問道:“你們認識?”
    “在加拿大就認識了,”陳栗時不時看一眼窗外,“您放心,孫哥車技很好。”
    被稱作“孫哥”的男人領口處隐隐露出一點刺青的痕跡,蔣雲看向後視鏡,他頭發剃得很短,耳後紋了幾條不規則的黑線,
    他絕不是梁津的人。
    所以James說的“不要”,是在警告他“不要上車”。
    “還有多久到盡風的私人機場?”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問。
    “快的話……四十分鐘左右。”
    孫哥右耳塞了只藍牙耳機,他走的車道少有紅燈,一邊開車一邊發出幾聲簡單的字音,不是對他和陳栗,是對耳機裏的另一個人說的。
    “別急着動手,等楚先生的指令。”孫哥說道。
    蔣雲心下一驚,心想他得盡快做點什麽,不能讓他們就這樣把他送上飛機。
    “陳栗。”
    他蜷縮在角落裏,一只手捂着腹部,一副很痛苦的模樣:“我肚子有點不舒服。”
    陳栗“啊”了一聲,有些無助地拍了拍駕駛座後背,遲疑道:“孫哥,要不靠邊停一停?”
    “這個時候?你讓我停車?”
    孫哥不可置信地向後瞥了他一眼,單手撓了撓後腦勺:“蔣先生能忍忍嗎?梁津說不定已經在路上了,多耽誤一會兒我們就有可能被中途攔截。您也不想回到那個地方吧?”
    裝着裝着,蔣雲真的感受到胃部傳來的陣痛,他想起中午特地沒怎麽吃飯,眼前一陣發暈。
    “孫哥,要不還是讓他下車吧……”
    陳栗看他嘴唇發白,額角泌出點點汗珠,着急道:“楚先生吩咐過,必須把人安然無恙地送到,你這樣讓我們怎麽跟楚先生交代?”
    “行行行!”
    孫哥被他說煩了,靠邊停車:“五分鐘,只能五分鐘。”
    幾米外正好有一個公共衛生間,孫哥和陳栗守着轎車。五分鐘,也就一根煙的時間,孫哥搓了搓耳朵,從前胸的口袋裏掏出一根煙,眯着眼點燃了。
    “媽的,什麽破打火機!”
    他摁了幾次,見點不了火,轉頭問陳栗:“欸,有沒有火機?”
    “防風的,”陳栗遞給他一個黑色條狀物,說道,“用完記得還我。”
    “稀罕,楚先生一個用了幾次就不要的東西寶貝得跟什麽似的,還貼身天天帶着,當護身符呢?”
    他兩聊得起勁,蔣雲掐準時機,準備轉身躲進不遠處的草叢時,孫哥突然說道:“什麽?楚先生馬上就要動手?”
    “不是說好了把人送到機場再撞車嗎,怎麽臨時變卦?”
    撞車?
    蔣雲腳步一頓,又回到廁所附近。
    孫哥的聲音很大,像是在和耳機對面的人通話:“醫院那邊守得密不透風,我的人盯了好幾天愣是找不到半點機會!怪我……這怎麽能怪我!算了,你就照楚先生說的做吧,反正梁津總歸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一樣。”
    “這事兒辦成了好處少不了你的,行不說了,我這邊忙得很。”
    他捏住耳機,指了指廁所方向:“五分鐘到了,去看看楚先生好了沒。”
    沒等陳栗走到門口,蔣雲從廁所出來,用紙巾擦幹手上的水珠:“走吧。”
    被水打濕的紙巾皺成團狀,被他緊緊攥在掌心,用來掩蓋極度慌亂的情緒。
    機場,折返,車禍事故。
    胃部的疼痛猶如密密麻麻的細針,将他的心髒戳得千瘡百孔。
    一切的一切像被自動拼接的拼圖,一個困擾他和梁津那麽久的難題随着一聲“咔噠”輕響迎刃而解。
    他是為梁津回去的。
    在他想要的自由和梁津的生命之間,他做出了自己的取舍。
    梁津之所以感到困惑,是因為他始終都不肯相信第三次重生裏的那個“蔣雲”愛他愛到甘願重回“牢籠”的地步。
    這顆真心很早就屬于他了,盡管他對梁津表達過那麽多恨意,盡管他不止一次地說希望梁津去死。
    在孫哥拉開車門的剎那,蔣雲伸手重重砍向他的後頸,在陳栗的驚呼聲中将孫哥一腳踹開。
    從頭再來,他還是會做一樣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