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菜

    “你还真会想。”孙小舟看着他,乐了,“请问谁给你联系生意呢,难不成你坐在这烂庄子里,便有人上门来找你,再者说了,你写完的信又如何给人送回去,你个瘸子。”

    “你。”隋宁远道。

    “你在说什么痴话?”孙小舟又抓了把松子。

    “你若是帮我促成了生意,赚的钱我分你五成还不行吗?”隋宁远挑眉,“若是我一天赚了四文钱,你便能得到两文,划算吗?”隋宁远道,“虽然不多,但[ri]积月累,时间长了,拿去买个糖,买个零嘴,都是够的。”

    “你这么说——”孙小舟思索着,“倒真有点意思,左右我每天都要往返跑阳城县和你这庄子里,路上还一定路过鹿[kou]驿,正经适合送信。”

    “你考虑考虑吧,考虑好了,把你那破烂毛笔和墨盒给我。”隋宁远说。

    “干嘛,这你也要抢我的?”孙小舟捂着这两样东西。

    “你做生意入伙,做些前期准备不是应当的吗。”隋宁远理直气壮,“行了,回去吧,别耽误我做农活。”

    “你这人!”孙小舟气笑道:“有时候抠搜扯皮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跟我们这帮人出身也差不多呢。”

    孙小舟走后,隋宁远随意扒拉了两[kou]送来的饭菜,今儿送了一道[rou]菜来,是腻腻的两块猪蹄,他身子不行,吃不来油腻,索[xing]留起来,等着回来后给祁广,犒劳他一[ri]辛苦。

    下午半天,他便拎着锄头,继续在地里翻搅,管怎么说,算是把[cao]木灰压在浮土之下,就这么做完了半片地。

    *

    [ri]暮时分,周老汉将烟杆子在鞋底子上[chou]了[chou],弹去灰,起身道:“行了,今儿就干到这吧,这几天攒下的也快有一车了,明儿咱们拉一趟货去。”

    祁广收拾起工具,放还到周老汉的小木屋里,周老汉家的正在灶台前拾掇东西,见他来,笑道:“阿广,你来。”

    只见这妇人小心掀开菜缸,拨开上头冰镇的雪,从里头拎出一串酸菜来,那酸菜腌得极好,黄叶脆嫩,白帮晶莹,稀稀拉拉滴这水珠,隔着老远便是一股浓郁的酸气。

    “刚腌好的,你拿回去吃。”周老汉家的将手中的酸菜硬是递给他。

    “给俺的?”祁广接过那沉甸甸的酸菜,心中感动。

    “还有这个,之前晒的干粉条,你也拿去,都是自家的红薯磨粉压出来的,好吃。”周老汉家的一回身,又给他拎出来一捆现成的粉条,一并塞他手里。

    “不够,想吃,家里还有,说一声,我再给你。”周老汉家的笑不见眼,真诚善良。

    “东家母,真是多谢,这菜足够俺和主...和俺阿兄吃一顿好的。”祁广看了眼那酸菜,“这真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你和我小儿子同岁,不必跟我客气,叫我阿婆就是了。”周老汉家的笑了,“这是你应得的,你来后,我家那[kou]子直夸你肯出力气,这才两天便能装满一车运去,从前两个人能干的活你一个人便能干好,都说我们家请了个好伙计。”

    祁广不大会笑,在这汉子的认知里,习惯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在不[shu]悉的人面前哈哈大笑显眼滑稽,所以他只尽所能的弯起唇角表达谢意,只希望这笑容不会太难看。

    周老汉家的是热心肠,怕他拿回去不会做酸菜菜汤,又将他拉到身边,说了几个要领,才与他道别。

    拎着酸菜和粉条要走时,迎面碰上收工的周寿,周寿瞧着他手里的东西,笑道:“我娘给你包了酸菜走啊,我娘制酸菜的手艺最好,你回去一定好好尝尝。”

    “好。”祁广闷声要走,走了两步,汉子回过头,对周寿道:“周寿,明儿见。”

    周寿朝他扬了扬笑,说到:“明儿见,阿广。”

    今天下工的早,祁广踩着黄昏落[ri]回到庄子里时,隋宁远还在田里拼了命的翻着,黄昏时分[ri]影错杂,隋宁远看不清什么,直到祁广回屋放下酸菜,又跑出来向他打声招呼,他才反应过来。

    隋宁远笑道:“回来拉,今儿收工怎的这么早?”

    “周老汉家一共只有一辆车,已经装满了,得等着明天往松江府去送,所以今儿收工早。”祁广走上前,从隋宁远手中拿过锄头。

    “还剩下这么一小块。”隋宁远解开上身的衣裳,系在半腰,只穿着中衣,那中衣已经被汗浸湿,仍觉得燥热。

    “这些俺来,主人家进屋里去,[ri]头落山,风凉。”祁广嘱咐。

    “不,我在这看你一会儿,想知道为何你做起来就比我轻松。”隋宁远叉腰站在旁侧,没动。

    “那主人家先把衣裳穿好。”祁广又道。

    “不要,热唉。”隋宁远甩了甩手,不听他的话。

    祁广拿他没辙,抡起锄头三下五除二便把剩下的地松开,隋宁远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翘脚看,边看边学。

    也就一会儿的功夫,祁广便直起腰来,招呼隋宁远回屋,这小菜圃第一层肥算是施好了,等再下一场雪,沤一沤,再上第二层。

    “走。”祁广道。

    酸菜

    “这么快?”隋宁远惊讶,这活儿他可干了一下午呢。

    “回了。”祁广悄么声走在隋宁远身后,用身子替他挡住[ri]落时分的凉风,黄昏将两道影子扯得纤长,正投在那片翻新盎然的菜圃之上。

    进了屋,祁广先洗了手,又洗了手绢拿来给隋宁远擦汗,隋宁远接过来,说道:“一会用完了晚膳,能不能劳你帮我做件事。”

    “主人家说就是了。”祁广脱下还带着热汗的棉服,随手搭在床尾的箱子上,他怕那衣裳埋汰,脏了主人家的床。

    “帮我洗洗头发。”隋宁远咳嗽一阵,“今儿劳作一天,都是汗,风一吹头皮凉着,不舒服,我本来想自己做这事儿的,但现在体力不行,换不起那几盆的水。”

    “好。”祁广自然应他。

    “晚膳吃什么?”隋宁远解开自己的外衣,跟祁广的搭在一块,穿着中衣靠在床头歇息。

    “酸菜粉条汤。”祁广对他说了这两样食材的来历。

    “那周老汉家的真是喜欢你。”隋宁远笑道,“也是,你这样踏实的人,放哪里都有人喜欢。”

    祁广没吱声,专心熬着手里的酸汤,只是耳根子略红,听这夸赞躁得慌,以前在大舅家住着的时候,他做再多的活,出再多的力,也得不到大舅和舅母的一声夸赞,只有在隋宁远这里,遇上这些人,才有人念着他的好。

    祁广把热汤端上来,香气扑鼻,汤汁浓郁酸咸,饮下一[kou]便开了胃,隋宁远喝了好几碗,一拍脑门想起个事。

    “对了,那猪蹄子,你热了吃,我特意给你留的。”隋宁远道,“你这几[ri]最是辛苦,快增增油水,涨涨力气。”

    祁广热了猪蹄,瞧着那软烂红润的猪皮,咽了咽唾沫,他都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过荤腥,但他没动筷子,看向隋宁远——

    “打住,不必再让回给我。”隋宁远灵巧预判他的话,将碗推到他跟前,“说是给你留的你就吃,主人家的命令。”

    “是。”祁广不再多言,接过那猪蹄,闷声吃得香。

    “伙食越来越好了。”隋宁远揉着肚子,又让祁广给他盛了一碗,“你现在烹饪的本事进步真大。”

    “都是周老汉家教的。”祁广道。

    “这酸菜好吃,只有北方冬[ri]里才有,你这汤已经够绝了,若是再有一块五花[rou]片成薄片切进去,一块炖煮,捞出来搭配着做好的韭花酱吃,那才绝了。”隋宁远吃得开心,问祁广,“你从前这么吃过吗?”

    “不曾,俺老家不吃这酸菜。”祁广答。

    “那等以后的,等我们有钱买[rou]吃的,一定让你吃上。”隋宁远算了算,“距离年关还有两个多月,咱们攒攒钱,若是够,赶上年前杀年猪价格便宜,还真能吃上呢。”

    祁广默默吃着,偶尔抬头看他一眼,应他一声。

    隋宁远有时候觉得他们俩待在一起还真是[xing]子互补,一个话痨,一个少言,一个需要倾诉对象,一个最擅倾听,住在一块无比舒心。

    吃了饭,刷了锅碗,祁广立马烧水,隋宁远解开衣裳,将手巾垫在领[kou]防湿,对祁广道:“好了,你洗吧,用皂角搓一搓就行。”

    “俺不大会,主人家担待。”祁广将水端到桌上,隋宁远坐在床上,歪着脖子,侧出长发,任由祁广用手向他的头顶浇上温水。

    侍弄这一头乌黑的长发,祁广比在林中伐木还要艰难,他从小身边就不曾有过这么长发及腰的人,更不曾学过如何清洗这样的长发,他只是小心地用手掌捧起水,另一只托着隋宁远的发梢,将他如瀑的长发挂在自己臂弯之间,笨拙地用水浸湿。

    他不敢用劲梳头,快了怕水烫了,慢了怕水凉了,宝贝一样伺候着隋宁远,用皂荚搓洗的时候也不敢像洗衣服那样用力,发丝在他之间滑来滑去,抓不住,搔得皮肤轻麻。

    隋宁远倒是没他那么多的心思,他微微阖眼,颇为享受的被祁广温暖的手掌托着脑袋,心里只感叹还好有祁广,要是他自己洗,又不知道费多少功夫。

    最后洗去皂荚汁[ye]后,隋宁远的头发暂时失去了光泽,像麻绳一样打着结,握在手里涩得慌。

    “无妨,这皂角粗糙,洗完就是如此,要想梳开只能靠梳头油,现在就这么着吧,多谢了。”隋宁远拿来手巾,仔仔细细将头发擦得半干,干脆披散开垂在肩膀,头上带这些淡淡的香。

    祁广见主人家如此爱干净,自己不大好意思,他这几[ri]在外干活,身上都是汗,回来后倒头就睡,并未擦洗过,怕身上有汗臭味,忙道:“正好借着这个水,俺也擦一擦。”

    “用我帮你吗?”隋宁远没多想,主动问。

    “不必!”

    “不必!”

    那汉子连说了两声,抱着木盆和手巾便钻进一旁的祠堂去,在那里躲着隋宁远,将自己从头到脚仔细擦洗干净。

    隋宁远瞧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笑。

    这汉子,怎的还害羞呢。

    祁广不自在的躲在门后,隋宁远方才要帮他的话让他局促不已,擦洗着自己这一身雄壮、被烈[ri]晒成浅褐[se]的腱子[rou]时便在想,他这样粗陋的人,怎么配得上隋宁远替他做这种事,岂不是羞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