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

    莫北姑曾经说过:人得有事做,才能改掉懒毛病。

    卖柴的压力一下子从身上卸下,隋宁远一觉睡醒[ri]上三竿,他仍觉得[jing]神疲倦,可能因为这几[ri]夜晚咳嗽愈发厉害,睡得不好,总也没[jing]神。

    懒懒起床洗漱,他还记得昨天晚上瞧见水缸里没水,刚想披上大氅出门挑回来,一掀开盖子,里面已经是满登登一缸干净清澈的水。

    祁广又不知起得多早,早就把大大小小的琐事都考虑到了,汉子心思细腻,从不需要他[cao]心。

    打了水洗漱干净,隋宁远翻了翻家中还剩下什么吃食,他自己一个人就不求[kou]味,对付一[kou]就是了,正好翻到还剩下半颗白菜,他撕了外面的老叶,用里头稍微嫩些的叶子熬了一[kou]热汤喝。

    既当喝水,也当吃饭。

    用完早膳,熄了炉灶内的火,他从门后拿起昨儿买回来的簸箕,将灶台下烧剩下的黑灰收集起来,尽数扫在簸箕中,这[cao]木灰可是天然的肥料。

    端着沉甸甸的簸箕,推门来到祁广准备当做菜圃的四方地,照着昨天晚上祁广的吩咐,从最里头开始,弯腰抖手,将[cao]木灰一点一点筛进土里,他边走边倒退,免得黑灰飘到衣服上,直到腰酸背疼,走到最末,一簸箕的黑灰已经全部倒入土中,原本贫瘠的黄土上盖了满满一层。

    屋内还有,隋宁远转身回去,重复这个过程,直到把前几[ri]攒好的黑灰全部均匀倒入田中,才取来锄头,一点点翻搅着。

    隋宁远看祁广干活的时候,觉得这不是什么难事,好像土质松软,随便破一破便能翻得动,谁知轮到他自己,才知道冻土难破,抡起锄头凿了半晌,才勉强砍出一道缝隙。

    阳城县的冬[ri]太冷了,做什么都艰难。

    虽然干活费劲,但隋宁远一边尝试着一边找找规律,还真找出些小窍门来,他每次把锄头劈下去,再用脚用力一跺,便能借上不少力,只是稍微慢些,但好歹能让土松开,达成目的了。

    孙小舟拎着食盒晃悠来时,就见隋宁远正在菜圃里头挥汗如雨,他笑了笑,说道:“你终于不在床上躺着坐月子,劳动起来了?”

    隋宁远撑着锄头直起腰,笑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这话应当拿回去跟你们林[nai][nai]说去,她才是享清福的人。”

    “那我不要命了,这话我拿来跟你说没事,跟林[nai][nai]说,明天就得揪着我的耳朵扇几十个耳光丢到大街上去。”孙小舟走进来,“吃饭。”

    隋宁远扔下锄头,瘸着腿跟他进屋,先打了一瓢水洗手洗脸,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才微微敞开领[kou],挽起袖子坐下。

    他已经很久不曾这么劳作过,前襟后背都是热汗,发一发,身子到挺舒服。

    “哎,你做了松子啊。”孙小舟一眼就瞧见他桌上摆着的一碗松子,昨夜祁广烘出许多来,没吃完便放在那里存着。

    “嗯。”隋宁远掀开食盒,从里面取出他今[ri]的饭菜,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隋宅给他餐食好了些,起码能见一见荤腥油水,不再是那些淡出鸟来的蒸菜。

    “最近怎么了,林翠莲转了[xing]?”隋宁远自己问完,笑道:“不能,我忘了,昨儿她还叉着腰,带着那张二在我这耀武扬威呢,怎么能转了[xing]。”

    孙小舟一点不当自个儿是外人,盘腿就上他的床,手里还不停扒着松子往嘴里吃,说道:“怎么可能是林[nai][nai],要不是怕真把你活活饿死了背个骂名,她恨不得连一粒米都不给你,是二少[nai][nai]。”

    昨[ri]那身影肃立,知书达理的女子形象跃入隋宁远脑中,他对隋宅新入门这 二少[nai][nai]印象真是不错,起码不是个见人下菜碟的。

    孙小舟吐出松子壳,说道:“二少[nai][nai]入了宅,向林[nai][nai]提出要学着管家管账,她本就是林[nai][nai]亲自挑的媳妇儿,林[nai][nai]当然千依百顺,直接将宅子里的账本子都给她看,还说呢,我们这些下人,都随她差遣。”

    “哦。”隋宁远讥讽抿唇,“我娘亲在的时候能一人打理十二州府的生意,到了林翠莲手里,只能管个小小隋宅了。”

    孙小舟没理他,接着道:“二少[nai][nai]或许是看你可怜,特意授意了厨房给你备点好吃好喝的吧。”

    “那若真是这样,以后有机会,我得谢谢人家。”隋宁远在孙小舟旁边坐下,“你们二少[nai][nai]若真是这么个好人,嫁给隋辉岂不是可惜了。”

    “那谁知道呢,再说了,二公子的条件也算是上上良婿,二少[nai][nai]家说到底出身衙门一个小官家,很般配啊。”孙小舟又抓了一把松子。

    “你也就是在我这里能这么胡吃海喝。”隋宁远扫他一眼,“但凡换个主子,给你一巴掌扇得找不到北,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尊卑。”

    “吓唬谁。”孙小舟耸耸肩,“谁不知道你脾气好。”

    “对了,我正要托你件事。”孙小舟拍去手上的碎屑,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来,又扫去说上的松子壳,将纸铺开,隋宁远摸了摸,知道那是信纸。

    家书

    “做什么?”

    “这不年尾了,张二那个遭天谴的玩意儿想给家里写封家书,自己却不认字,问了一圈我们这些下人也没几个能把字认全的,他便强制要我帮他找人写。”孙小舟说起张二一脸愤恨,“我本想着让他花点铜钱,去阳城县本城门那家王秀才家写,结果他最近挪了窝,不写了,左右找不到人,我就来找你了。”

    “哪来的王秀才。”隋宁远笑了笑,“我记着你们二少[nai][nai]的爹不是阳城县唯一一户秀才吗,什么时候多了个。”

    “那是讽刺他的,那姓王的考了半辈子也没考上,后来一气之下不考了,靠着给人写信写对联的糊[kou]度[ri],那人读书时心高气傲,总爱摆谱,后来大家纷纷用‘王秀才’这么叫他,是羞他呢。”孙小舟说,又从怀里掏出只残缺不全的毛笔,塞进隋宁远手里,又去掏墨盒。

    “你这笔。”隋宁远无奈瞧着零星几根毛,“都快只剩下笔杆子了。”

    “哪儿那么多讲究,这还是我翻了许久才找到的一根。”孙小舟打开墨盒,从床上跳下去,那墨盒里面装的一块软布,用墨水浸了晒干,等到要用的时候往里头洒点水,就能化开成墨。

    对文人墨客来说,这笔这墨自然是用不成的,但对孙小舟这些不识字的平头百姓来说,能写出黑印就是能用。

    隋宁远又长叹一[kou]气,用笔沾了沾墨,说道:“我这字,给张二写这么一封家书,都算糟蹋了。”

    “你那字真那么好?”孙小舟狐疑瞧着他,“得了吧。”

    “我只是苦于没能继续读学,若是当时我没生病,接着入松江府科举,一路入翰林,我的这笔字,一张就能值千金了。”隋宁远说完,知道孙小舟不信,也不再言。

    “张二什么意思?”他问。

    孙小舟道:“张二就说给他老母捎一封信,说是年后再回家去,随着信包了十两银子,让她拿出四两来自留,剩下的六两给他老婆拿着补贴家里过年使,其余的就是报个平安,你随意写写就是了。”

    他说着,隋宁远笔走游龙,已经差不多写完了,有时候也感慨,张二这样粗陋的人,对待自己家里也是拼了命的将养着,负起责任,结果到了他身上,隋高腰缠万贯,还让他过这样的苦寒[ri]子。

    “写完了,你拿去吹干。”隋宁远把信纸递给孙小舟。

    孙小舟举起来,眨巴眼望着,左看右看,说道:“你这字我知道好看,但说不上来哪好看,反正和王秀才的不一样。”

    “你别拿我和他比,那是侮辱我。”隋宁远扫他一眼,拿来第二章信纸,问道:“第二封给谁写?”

    “第二封是我的,替我写。”孙小舟忙凑过来。

    “你说。”隋宁远又沾了沾墨。

    “我是给我爹写的,他不在家,今年年初跟着镖局赶车去了,你就跟他说,小牵跟着我一切都好,不必担心,今年赚的少,要养我们俩吃饭,就不给家里寄银子了,再报个平安就是了。”孙小舟说完,叹[kou]气,“当初入隋宅干活的时候,我想着半年之内,怎么着也能熬出个体面赚钱的活儿干,谁知道都到年关了,还是给你送饭跑腿的小厮。”

    “小牵是谁?”隋宁远记着他也就十五岁顶天,不曾娶妻生子。

    “我妹妹。”孙小舟答他,“你别多问了,写吧。”

    隋宁远很快写完,两封信[jiao]到孙小舟手上,放下笔,说道:“王秀才写一封信,收你们多少钱?”

    孙小舟正小心叠信,没注意他话的意思,说道:“看长短,长一点两页纸就收四文钱,短一点的两文钱。”

    “一共四文。”隋宁远朝他张开手。

    “嘿,你还要钱啊。”孙小舟惊了。

    “我脾气好也不给你白干活啊。”隋宁远瞧着他笑,“我还是个瞎子,本来就困难,摸着黑写的,跟王秀才收一样的价钱已经很良心了。”

    “你。”孙小舟鼻子没气歪,“掉钱眼里去了。”

    “你不给也行。”隋宁远收回手,“我觉得这是个赚钱的法子,鹿[kou]驿每年都有人托车队寄信,阳城县北城门只有一个王秀才,近[ri]还不做这生意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我来做?”

    从前没往这方面想过,现在才醒悟,替人代笔写信这门生意,简直是为身体孱弱,见不得风,走不了远的隋宁远量身定制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