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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 章

    陆行渊轻骑入城,身后的囚车中咒骂声不止,他自充耳未闻。

    到街[kou]命人将囚车押往京畿府衙,分道之际隔着囚笼栏杆,他望见里头钗环凌乱、哭花了脸的睿王妃,陆行渊眼前陡然浮现出,方才街旁马车中透出的那张脸。

    她原本也该在这囚车之中,原本也该是副可怜模样。

    只待有朝一[ri]定罪问斩,刽子手刀起刀落,从此一切都一干二净。

    可他偏偏还留着她。

    陆行渊无端看出几分厌恶,收回目光,临走却又吩咐押送的侍卫,“胆敢碰女眷者,斩。”

    侍卫应声从善如流,起义军当初势如破竹、百姓拥护,那些声望从何得来?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连[ri]的长路奔袭、风尘仆仆,陆行渊归府便着人备水沐浴更衣,进屋还未等卸甲,透过人高的铜镜,却见周管事的从屋外兢兢而来,站在他身后,颇有几分[yu]言又止。

    “何事?”

    周管事闻言抿了抿唇,先给个眼[se]让屋里的婢女都出去,这才从袖子里拿出小瓷瓶。

    周管事可不敢讲话如老牛拉磨,拖拖拉拉让相爷猜,拿出来这便捧着瓷瓶,一五一十将从何处发现,医师看过之后得出的结论都说了出来,唯独是谁的手笔,他没贸然多话。

    虽然傻子也猜得出,近来有哪个外来人进过相爷寝阁,且恰好人在教坊司。

    这幸而不是毒药,可也比毒药,并好不到哪里去。

    相爷英明一世,周管事记得从前行军帐中,就有人浑水摸鱼,在他的熏香、吃食中添加佐料,有毒药、也有偏门手段,可全被相爷警醒察觉,事后一个个都没得好下场。

    相爷本是通晓些许医术的,这回临了大疏忽,莫不是半点没对人设防?

    周管事免不得抬眼多猜几分。

    陆行渊眸光森森瞧那瓷瓶,片刻,鼻腔中几不可闻地声冷哼,“派人去教坊司拿人。”

    这不是巧了嘛——

    周管事回道:“沈姑娘今[ri]来寻相爷,此刻就在前头花厅。”

    “让她过来。”

    低低沉沉地四个字,听着便浑似有火星子,正闷在满腔肺腑中。

    周管事听得都稀奇,相爷心思深不可测,随侍两年,他都少见有人能把相爷气到,若搁寻常人犯上忌讳,要么都得不到正眼瞧,要么直接就去见了阎王。

    生闷气不是相爷的作风。

    那可真是……天大的胆子,此回相爷若还没杀她,想必是真眉眉无疑了。

    周管事到前头花厅时,沈容音正打算执起茶盏润润唇,周管事到跟前没多余说话,只道是相爷召见,沈容音也多想不得,放下茶盏起身跟着人去了明澄院。

    她进屋里,陆行渊通身银光轻甲,正展臂立在屋心,由人伺候更衣。

    男人从镜子里望见她进来,没言语,只胸膛略略起伏闭上了眼。

    好像看她一眼都多余。

    沈容音微微抿唇捏紧了手,周管事却是眼[se]十足,当下唤退众人,只留下了她在屋中。

    她还正斟酌那话该如何起头,忽然便四下都没了人,像是天时地利人和皆齐全,左右看陆行渊仍展臂站着,沈容音索[xing]上前去,接过了这活计,飞快瞧他一眼。

    “相爷一路劳顿辛苦。”

    思忖琢磨良久的开场白,但说出去,跟前的男人闭目养神,毫无应答。

    显见没有同她叙旧的打算。

    陆行渊也大概并不想认自己是宗云谏。

    也是,他将她爹投进大牢,难道不知她来的目的,两相故旧不再,他跟她多费[kou]舌作甚?

    沈容音心里为那事带着些怨恨,可大抵不死心,总觉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怨恨也只在心里默念,当下还是先给他卸甲,男子的甲胄,她没解过,但不代表没看人穿戴过。

    护臂、胸甲、腰佩……各处该怎么穿、怎么取,沈容音都记得很清楚。

    她还记得,宗云谏头回穿上量身的甲胄,就是此处。

    连他此刻站立的姿态都一样。

    宗云谏那时十五岁有第一幅轻甲,少年身量足够挺拔,穿上甲胄愈发英气[bi]人。

    “四哥,你好威风啊!”

    沈眉眉满眼都泛着仰慕光芒,忍不住伸手去摸他护臂上的纹路,一摸就留下几道指印雾。

    宗云谏只是看着她笑笑。

    他现在只比从前更加威风了,又不仅仅只是威风,还更加威重慑人。

    这身轻甲近看有些磨损之处,想来战场上不少沾染过鲜血,沈容音摸上去总不能多想,她最怕见血,更遑论想想他手里杀过多少人,沾染过多少血?

    沈容音收拢思绪,垂眸依次将甲胄卸下放置规整,最后才抬手,去取他的发冠。

    够上去,却觉些许吃力,见陆行渊仍闭着眼,她一顿,悄悄踮起脚尖。

    第 5 章

    鼻端松然静和的沉水香中,忽然幽幽掺杂进来些温软兰息,一不留神,便溜进了陆行渊肺腑中,像缕虚无缥缈的烟,四散开来,捉摸不定地充盈满各处角落。

    男人胸膛极浅极缓地起伏了下。

    他陡然睁开眼,正对上沈容音凑到跟前的脸,雪肤红唇,近处鲜明得好似雪地朱砂。

    陆行渊眉尖不由隆起来。

    “退下。”

    他沉沉出了声,自行转身走开两步,抬手取下了发冠,丢在桌上啪嗒声响。

    沈容音无端地轻舒出一[kou]气,站在那里顷刻间,鼻尖竟浮出层薄薄的细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累的,她如今对着他,身上总觉仍光秃秃缺着两件衣裳,胸[kou]也无端紧勒得慌。

    可她还有话要跟他说,就这么退了可不行。

    瞧他步子往里间,沈容音愈挫愈勇,抬脚就跟了过去。

    偏阁中的水声这时停了,陆行渊余光里却瞥着那道影子,步子当下一顿,回过头去,眉尖当下皱得就更紧了,她什么意思,还想跟进去伺候他沐浴不成?

    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她,她倒好,就打算再使一出下九流?

    教坊司只区区半个月,她倒很会入乡随俗!

    沈容音满心思忖着怎么跟他不着痕迹地念旧,抬眼,却便撞进男人不明情绪的一双眼。

    她倏忽怔住,才听婢女出来通禀,请相爷沐浴。

    沈容音回神,一时窘迫。

    她看着他皱了脸,可心里没忍住腹诽,有些人,怎么只许他看人家,不许人家看他呢?

    她想辩解两句,但酝酿到嗓子眼的话,到底没说出来。

    感觉脸颊逐渐变得火辣辣,话还是先存起来,福个身扭头飞快迈出了门。

    人到廊下吹过几回冷风,消解了脸上的热意,却也不肯走,今[ri]既然来求人求情,便得拿出个求情的诚意,沈容音这就在廊下等,望着头顶[ri]光渐次越过屋脊。

    她很久没看过宗家的[ri]照了,连此刻安宁站在这里,都会有种久违的[shu]悉感。

    并不觉得难熬。

    相反让人内心煎熬的,只有如今的物是人非。

    这几[ri]沈容音总是忍不住想,爹爹应当早已知道陆行渊是宗云谏,义军当初围城三[ri],爹爹曾随同另外两名官员,出城和谈过的,不可能没见过陆行渊。

    可她爹爹回来,对她闭[kou]不提。

    众官员开城献降之时,临安侯府也是极少数几个,不肯俯首称臣的官员。

    沈容音记得曾经,也并不算很久远的从前,她爹爹也是极为赞赏宗云谏的,嘴边常挂着说宗家四小子,才是他们家最出[se]的那个,不止青出于蓝,怕是将来还要青史留名。

    她爹爹眼光素来很高,就算对旧友镇北大将军,也不过称句骁勇而已。

    宗云谏十七岁参加科举,一路力压所有人,直到殿试面圣,陛下为提拔寒门学子,打压官宦子弟,刻意未给他任何荣誉,她爹爹为此,后来还当面对他说:

    ——区区状元之名,你辈鸿鹄之志,何需局限于此。

    可那样毫不掩饰的赞赏,到底是在宗云谏当了乱臣贼子时,都在忠君前烟消云散了。

    自古为人臣子,都有不侍二君的执念,于此,沈容音流落教坊,也怨不得爹爹固执。

    说不得她爹爹不肯告诉她,宗云谏还活着,为得就是不想她心存旧[ri]情分,来寻陆行渊求情,不止她爹爹,还有太子萧承显,在前线与陆行渊对峙近一年,他也不可能没见过其人。

    但他们都不肯告诉她。

    他们要知道她求到陆行渊跟前,兴许还会怨她没骨气、软骨头。

    可他们想要她怎么做呢?

    沈容音要是有胆量去死,早在官兵冲门破府那[ri],就干脆了断地血溅当场了,可她在廊下遥遥望见爹爹那一眼,到底没有胆量,也不知爹爹那时的眼里,有没有失望?

    大抵是有的。

    沈容音望着冬[ri]暖阳叹[kou]气,热雾便袅袅地从眼前升腾,再在风中化成缕缥缈的烟。

    思绪一时飘得远了,背后何时站了人也不得知,更不得知人又走了。

    直听得身后一声故作的轻咳,沈容音回头,望见周管事两手[cha]袖站在那里,和善笑着提醒她,“相爷沐浴更衣完毕,此刻已去了书房,沈姑娘过去吧。”

    沈容音听这话望眼身后的寝阁,再朝书房里一瞥,便见窗中透出男人修长的身影。

    这人……走路怎么都没声的!

    她在门前纯属守了个热闹,颔首同周管事道声谢,沈容音转身朝书房过去了。

    她进陆行渊书房,并毫不费力便看见了东墙正中那副画,心下难免想,他还是念几分旧的,如此念头,便对稍候求情之事,算是有了几分把握,酝酿好一番措辞绕过屏风,却不想才及横梁下,便见那男人手中正把玩着个眼[shu]的小瓷瓶。

    沈容音脚步倏地磕在门栏上,不由得撞出好大个踉跄。

    动静引来陆行渊侧目,他浴后换了身萧拓长袍,正慵然倚坐太师椅,隔着长案意味不明地瞧她。

    沈容音脚尖疼得略皱眉,心底腾起种不详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