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失落地坐在窗边,好在没有实体,也不用强求一把椅子, 目光转向进屋的人。
    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束起的头发有些散乱, 身上穿的是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褐色衣衫。
    少年背对着她,似乎在整理课业。
    元妤仪跳下窗,正要凑近看看他的模样时,少年却抢先一步转身, 凝视着她的方向,目光冷冽。
    “谁在屋里?”语调很笃定。
    若不是元妤仪知晓自己现在是个鬼,又多活了二十年, 恐怕真要被这小孩诈出来。
    她毫不畏惧地走上前, 围着小少年转了一圈, 坦白道:“是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说完她还伸手在少年面前晃了晃,一脸得意道:“谁家的小孩,长得倒好看。”
    剑眉凤目,眼下一点泪痣。
    意识到这颗泪痣的位置后,元妤仪心头一跳,不再玩闹,站直身子看着面前的小男孩。
    他还没张开,稚嫩的脸颊没有寻常孩子的婴儿肥,反而削瘦单薄,唯独那双眼沉静如潭,有几分及冠后的清冷模样。
    这是谢洵小时候啊!
    元妤仪脱口而出,“夫君。”
    这屋里只有他们一人一鬼。
    少年闻言,看了一圈空荡的屋子,原本皱着的脸瞬间通红,嗓音震惊,“你瞎喊什么!”
    元妤仪仔细打量着他的模样,愈发肯定心中的猜测,见少年羞恼,试探道:“你能听见我说话?”
    谢洵沉默,只是朝她站的方向瞪了一眼。
    “那你能看见我吗?”元妤仪问。
    良久,少年才坐在桌边,相当淡定地从布包里抽出今日夫子留的课业,“看不见。”
    元妤仪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失落。
    谢洵神情冷漠地补充,“但我能听见。”
    听见她的声音,也能感受到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女鬼毫无恶意,但后半句话他是不会说的。
    元妤仪又点点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看不见,于是坐到他身边,问道:“你今年多大啦?”
    谢洵仿佛没听见,并不理她。
    或许是因为醒之前两人还在同榻而眠,窝在他怀里睡觉,元妤仪对他的不搭茬也有些不习惯。
    但转念一想,跟个孩子置什么气,而且他刚成婚时也是惜字如金,后来才敞开心扉。
    遂又笑盈盈地说:“我今年二十了,可是谢衡璋你瞧着好小啊,有十岁吗?我还从未见过你小时候的模样呢,跟弱冠后比确实可爱……”
    少年年纪小,也不如及冠后能那般完美地掩藏自己的心事,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疑惑,瞥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单字一个洵,不叫谢衡璋。”
    元妤仪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也是哦,但这是你以后的表字,寓意很好呢,你以后就知道啦。”
    她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伸手去揉谢洵的头发,本以为又像以前那样会直接穿过,没想到少年柔软的发丝果真被揉皱。
    谢洵感觉到落在头上的温热手腕,像炸了毛的小猫,腾的站起身,连带着身后的条凳摔在地上。
    “你是女子,怎么能动手动脚?!”
    他并不害怕,只觉得荒唐,十岁出头的少年已经有了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
    元妤仪看着清瘦倔强的少年,忍不住笑起来,“实在抱歉,因为你太可爱了。”
    她没见过这样稚嫩的谢洵,心里自然无比新鲜,又见他聪敏机灵,一时没控制住动作。
    何况两人连更亲密的行为都做过,与十年后的日子比,这样的举止实在有些小巫见大巫。
    奈何夫君正年少,元妤仪心中慨叹,轻声向一本正经的少年认错,“好啦,我不再打扰你了,你还写课业吗?”
    谢洵挪了挪步子,特意挑了她对面的位置,顺便把两本书册也划了过来。
    元妤仪果然保持沉默,没有再打扰他,只是飘着虚幻的身体,在一边看着。
    但她很快发现了问题。
    谢洵写的是两份相同的课业,但字迹、回答思路和文章结构又截然不同。
    一份中规中矩,另一份则令人眼前一亮。
    一直等他写完,元妤仪才正声问道:“你是在替谢陵写课业么,左边这册是你要交的?”
    她指的正是答案平庸的那册。
    其实这事情不难猜,毕竟元妤仪之前特意嘱咐沈清调查过侯府内的事,也清楚谢洵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好。
    但她也只是猜测试探,心存一分侥幸。
    谢家人总不能这么欺负一个孩子。
    然而谢洵神情如常,垂下的手蜷起袖中,长睫垂下遮住眼中有些复杂的深色。
    “你知道谢陵?”
    “知道啊,谢大公子,你兄长嘛。”
    元妤仪没有察觉他话里的淡淡不悦,本想要伸手拿过书册,最后却是径直穿过,依旧透明。
    那为什么能碰到谢洵呢?她有些不解。
    谢洵掀起眼皮,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失控感让他有些焦躁,情绪有些不耐烦。
    “我嫡兄是名满上京的世族公子,我只是一个连府门都走不出去的庶出,你这个连脸都不敢露的鬼魂,怎么敢出言不逊。”
    这是所有人打压他时说的话。
    学堂的夫子,父亲和主母,乃至府中下人都是这样说,在所有人眼里,他只是个低贱的妾室子,来路不明,没必要寄予厚望,更不必尊重。
    谢洵的话里掺着讥讽,仿佛真是在为自己的兄长鸣不平,然而元妤仪却挑了挑眉。
    她饶有兴味地用手穿过烛火玩,反正也感觉不到温度,借此消磨时光。
    “谢衡璋你可骗不过我。”
    “你真的尊敬谢陵那个只会欺负人的草包?好笑,你不恨他已经算大度了,若真崇拜这么个哥哥,那你的眼估计也该找个大夫来治治。”
    少年紧皱的眉头未松,目光落在那两册书上,目光落在那盏微晃的蜡烛上。
    “你很了解我?呵,自大。”
    心思全被她猜中,可谢洵没有承认。
    他想听听看不见的女鬼会如何狡辩,又怎样义正言辞地解释。
    然而都没有,只是烛火不再晃。
    谢洵蓦然被虚空中冒出的指尖轻弹额头,那是很亲昵自然的嗔怪姿态。
    元妤仪收回手指,理所当然地责怪他,“谢衡璋,你怎么能这样,你之前可从未跟我说这样不敬的话。”
    “别以为你现在是小孩,我就不会生气。”她嘴里振振有词。
    谢洵的心更焦躁,他如今年纪小,气性容易被激上来,冷声道:“那是谢衡璋,不是谢洵。”
    她嘴里十句中八句不离夫君谢衡璋,那就去找他啊,何必在他耳边聒噪。
    元妤仪还是第一次碰见对自己敌意这么大的人,她本以为谢洵性情冷淡,幼时应当也是清冷模样,没想到竟是个容易炸毛的猫咪。
    “这也计较?你们都是一个人啊。”
    “才不是!”少年皱眉反驳。
    院中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是有人过来,谢洵立即压声道:“反正不是。”
    他怎么可能对一个女子这样坦诚,连自己和嫡兄之间的面和心不和都告知?
    主动把所有隐秘都撕在她面前,这跟将自己的命交托出去有什么区别。
    什么男女情爱,于他而言如洪水猛兽,世上哪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更罔论是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鬼。
    无论她嘴里的谢衡璋是谁,反正不可能是他。
    元妤仪还没来得及问,便看见一个穿着青莲百褶裙的女子推门进屋,发上仅簪一支朴素的银钗。
    她的相貌与及冠后的谢洵有五分相似,只是黛眉更细,眼皮略窄,一双精致的瑞凤眼。
    方才还炸毛的少年立即换上一副乖巧的表情,站起身道:“娘。”
    陆训盈面容宛如春水,缓缓走来,坐下后才温声问,“今日夫子教了什么,你在学堂可还习惯么?”
    少年神情从容,可元妤仪却看到他蜷起的手,“夫子今日授辞令,孩儿都会,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