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准备带上她去吗？我听说,当年太平曾经效仿于你，趁着河北道开河潜逃出宫，我看你们这优良传统,也不是不能在安童身上再来一次。”
武清月闻言翻了个白眼：“你没入朝之前的事情，没必要记得这么清楚。”
赤玛伦答得坦荡：“我与太子和太平王同朝为官，总得将履历琢磨透彻,才好往来无有顾虑，不是吗？按照中原的说法,这也算是……入乡随俗了。”
“那还有没有人跟你说过——”武清月一本正经地辩驳，“还有一句话叫做为尊者讳。”
意思是，少揭她的短！
但若是换了旁人在武清月的面前,说不定还真能接受这个“威胁”，现在是从前吐蕃王妃变成今日鸾台纳言的赤玛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说正经的，太子是怎么想的？”
武清月这次倒是没掰扯什么其他的理由了，改口答道：“我昨日没跟她讲睡前故事,却跟她说了两个道理。”
“一个是,她可以在外人面前迂回表达自己的想法，享受这种凭借着自己的聪明，让人将东西送上的待遇,但在我面前,绝不能做这件事情。”
“她是我选定的继承人，不必非要对我说这些讨巧的话，让我将她带上。要么就是直接去争,要么就等我来决定。”
“另一个是，她如今还是个孩子，尚且不能做到讨所有人的喜欢,更何况是成年之后。拿捏人心是她该进修的课程，但这份主导权必须再清晰明白一些。”
武清月笑了笑：“在寻文成做老师这件事情上，她的选择和表现都让人很惊喜，所以我没必要在前几日就和她说这些话，但我不希望她的聪明才智会让她走上那一位的老路。”
赤玛伦若有所思，回道：“殿下的这番教导确有必要。想来因此次失手，安童也该有所反思了。”
教导一个聪明的孩子确实不容易，要教导一个需要在将来承担起帝王重任的孩子更不容易。
太子与安童之间的往来，倒还不至于让她想起当年。
至多就是……有些感慨罢了。
“失手？”武清月挑眉，“谁跟你说她失手了。我又不是铁石心肠，她当场改过，直言想要随我一并出行去长长见识，难道我还能将她丢下不成？”
都说了，安童现在有着好大的年龄优势。
那她又没瞎，怎么舍得看女儿一脸失望的样子。
赤玛伦闻言，终于没忍住笑
出了声，“殿下啊殿下，我还当您是要先当几日严母，怎么就没坚持住一日呢！”
武清月轻咳了一声：“我给她提了点要求的。”
她要想去，当然行，作为武周皇室的第三代，安童绝不能被周遭的种种繁华盛景给蒙蔽了心志，必须从神都洛阳的宫城之中往外走出去。
在这神功二年的秋日，她所看到的也不能只是秋猎阅兵与嵩山封禅的辉煌，还应当有此前宫外的种种变化。
她自己也想去，那自然可以算是一拍即合。
武清月迎着赤玛伦调侃的目光，回道：“我让她将京中勋贵家中的同龄人都给组织起来做些事情。”
赤玛伦当即意识到了武清月的用意：“做些事情？还是……让有些人再做些贡献？”
武清月摊手：“谁知道呢。”
她只是个好好办事防止母亲吃醋的太子而已。
也是个愿意满足一下女儿出门长见识愿望的好母亲。
嗯，仅此而已。
绝不是被越来越抠门的许穆言传染了坏毛病。
至多就是……
在坐回到桌案之前的时候，武清月看向眼前堆垒而起的文书，目光闪过了一抹锐利。
天授年间的灾情过后，天下依然有一阵动荡。
圣历年间先有牛疫发生，各地耕牛损失惨重。
虽因神都尚药局培养过一批用于预防人畜疾病感染的兽医，尽快领受朝廷敕令前往各地，但损失的就是损失了，要将新的一批耕牛重新培养起来，对于朝廷分立于各地的官田来说不难，对于那些可能一头牛就是全部财产的百姓来说，要恢复过来元气，却一点都不容易。
后又有河北道河南道大风大水。
固然因黄河故道在早年间就开垦作新田灌溉渠道的缘故，动身前去治水的武燕客并未让灾情发展到溺死者甚众的地步，却也依然无法阻止灾情给了两道百姓以莫大的打击。
就算时至今日，天下贸易兴盛，到了铜矿的开采与货币的铸造无法轻易满足要求的地步，令纸币开始萌芽——
就算自武周建立以来，朝廷便不遗余力地发展官学，提拔寒门庶子，甚至是连寒门都称不上的黔首，以对抗世家贵胄的势力，也已取得了不小的成果——
武清月可以断定，当圣神皇帝封禅于嵩山的消息对外传递出去的时候，对于天下百姓，尤其是那些需要服役的百姓来说，能拿到的实质好处依然远远少于那些身居上位之人。
天子赐福也不能带来本质的改变，依然要靠着书籍的推广和轻工业的发展，将那些潜移默化的改变送向千家万户。
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是让此次田猎与封禅，尽可能少地给沿途百姓带来负担。
或者说，让更多的羊毛从那些最肥硕的羊身上来出！
……
韦怀瑾认真地往面前的账册上又记了一笔，而后抬头看向了前头的人影。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上了贼船。
前两日她和妹妹大气也不敢喘地面见完了圣神皇帝，将益州各地以她们眼睛所看到的情况汇报到了对方的面前，便被接到了太子东宫之内，也见到了这神都洛阳中另外一位地位特殊的人物。
正是那位太子长女，武容壑。
相比于气势惊人的圣神皇帝和太子殿下，武容壑还真如她这个名字一般，在第一眼见到的时候，给人一种温吞柔和的感觉。
但若真以为她是受到了太子良君的影响，加上年纪正小，就有些好糊弄，还格外和善可亲……
那估计就和她们姐妹俩一个结果了。
韦怀瑾又往前看了一眼，正见那些被送来与安童同行的“童军”们各自被归拢在她身边，都已一改来时的不情愿，反而已是个个乖顺的模样，只为了等到那位主事人一句认真的赞扬，不由扯了扯嘴角。
她那个没到神都之前就想在此地崭露头角、引领风尚的妹妹，更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变成了小殿下的头号保镖，这会儿正为自己多能统领几个“下属”而满意地昂起了脖子。
至于她……行吧，她是主簿。
一个主簿就算看出了什么东西，觉得自己像是唯二的明白人，也最好还是先做好自己的本分。
更何况，她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此次小殿下随同筹备嵩山封禅要事的太子出行，被太子安排了两件事。
其一，是押送一批物资抵达修筑前线，犒劳慰问府兵。
其二，是观摩沿途农田秋收情况，将所思所得成文汇总，以课业的形式送到太子殿下的面前。
因早年间英国公武敬业也曾有过这等下放考察的经历，在听闻了太子殿下的安排后，果断将他九岁的次女送到了小殿下的身边，一并参与这项“课外实践”。
御正库狄夫人自数年前裴行俭病逝后，非但并未受养育家中子嗣的牵累影响仕途，反而因圣神皇帝的青睐扶摇直上。她担任着协助起草律令的内廷高官，收
到消息的时间同样不晚，于是现年十二岁的裴光庭也被送到了队伍之中。
有这二人作为表率，京中一时之间各方意动不可胜数，竟是很快凑出了一支大几十人的队伍，其中孩童的年龄从六岁到十二岁不等。
而既是要犒劳府兵，又需要“烦劳”小殿下带着这些凑上来的麻烦们，该出的秋游经费，还是需要这些做家长的出一下的。
在韦怀瑾登记入册的犒军粮资中，便不乏令人咋舌的大笔捐赠。
但说不定，对于这些人来说，这就跟前朝在泰山封禅时候临时选拔的亲卫队一般，既是为了谋求一个出头的机会，掏钱也是甘之如饴呢……
再加上小殿下虽然年纪还小，却已是个合格的领队，又怎能不让此地的气氛显得无比和谐。
韦怀瑾刚想到这里，就听到那头的动静打断了她的思绪。
正是安童仰头朝着一旁问道：
“噶尔将军，我听说这两年间中原各州也有府兵与募兵并行的考量，那能否劳烦你跟我们说说，这次从神都到嵩山沿途的兵卒情况？他们平日里需要被调派前去打仗吗？”
在场本还有在交头接耳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噶尔江央后背发麻地看到，一双双满是好奇的眼睛全都投向了她所在的方向，等待着她的回答。
小殿下实在是问了个好问题。
对于这些平日里几乎没怎么离开过神都的贵族子弟来说，战争相关的东西永远有着惊人的吸引力！
先从中原的府兵制度说起，也比上来就让她们讨论如何在这个犒军之中有所表现，要更适合拉近彼此的距离。
就是让她负责当老师……
是不是有点太为难她了！
她在给太平王当伴读的时候，文化课成绩一向不太好的。
绝不是因为头两年她还需要学习中原文字的缘故！
她一边给自己找补理由，一边连忙转头，朝着那头同时进发的火器营队伍看去，迅速从中找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可还没等她将那背负火铳的劲装女子一并拉下水，就见阿史那都兰已朝着她挥了挥手，只对她比划了个“田猎再见”的口型。
田猎再见？
江央的额角一跳。
自打阿史那都兰以识破了默啜的踪迹立功，押解着对方前来神都，并在卓云的举荐之下进入太学攻读兵法开始，她就同对方很不对付。
虽然按照神都之内的说法，她们两人正
是在太子殿下之下崛起的下一代将星，但平日里没少互相挑衅。
现在各方战事暂歇，二人都在朝中，一个负责协助小殿下押送粮草，一个自然是要置身事外看个热闹的。
在阿史那都兰的话中，也分明还有一句潜藏的台词。
江央可千万别因为教导这些学生弄得心力交瘁，以至于田猎之时拿不出应有的本事了！
不过江央的郁卒也只是转瞬即逝。
只因几乎就是在这支火器营女兵起行的同时，在洛阳城北的圆壁城营地内又行出了一支队伍。
也正是随着这一路人马的出现，江央忽然觉得自己身上投注的视线一松。
她眼神绝佳，又怎么会看不到，在那支出行的大军之中，象征着太子身份的军旗已然耸立在了秋日的明光之下，昭示着对方的身份。
而在那先行一步的骑兵之中，那道金甲墨氅的身影正裹挟在那些同行的疾风彤云之间扬长而去，哪怕并不能看清她的身影，依然能感觉到那自远处掠过的凛冽锐气。
在动的，甚至并不只是那些自西域和青海运送来的宝马良驹。
原本还在上空盘旋的数只飞鹰，像是要为那一队骑兵开道一般，掠地而下窜到了那一路骏马之前，自沙尘中快速振开了羽翼。
……
安童一把抓住了韦怀瑜的手。
先前的小大人做派，都在这一刻被她丢到了九霄云外：“你快看！我阿娘果然是其中骑术最好的一个！”
那就是武周的太子殿下！
也是——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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