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何止是舍不得离开……
等韦怀瑾让人送两份晚膳上来的时候,已看到韦怀瑜将先前收拾起来的行装全部放回了原处。
不止如此，她还坐在书桌之前，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眼见姐姐回来,韦怀瑜相当认真地问道：“阿姊，你说嵩山封禅这样的的大事,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既能有幸来到这神都洛阳，总不能真只是来这里一次又一次受到震撼,也只能在旁做个看客的吧！
算起来她都已丢了几次脸了，更不知道在太子殿下面前留了个什么印象,那么她就必须找个机会，将自己的形象给挽回来！
虽然……
她大概不知道,她此时也正是陛下和太子殿下口中交谈的话题。
……
听母亲问起这姐妹二人如何，武清月托腮笑道：“不太意外。”
“这算是个什么回答！”武曌颇觉好笑。
哪有用“不太意外”作为答案的。
方才因宋璟回秉的消息,母女二人对京中纸币发行之事又过了一遍草案,对于纸钞和铜钱之间的官铸比例和纸币的防伪又做出了一番定夺，确认如今各方进程喜人，这才放下了手头的公事，换上个不那么严肃的话题。
武清月抬眸朝着母亲看去,正见殿中烛影里，她先前板正的身姿也多了几分松弛。
虽已年过六旬，但朝堂之上的官员都很清楚，这位五十登基为帝的武周开国君主有着远胜过常人的精力与头脑，若想要在她面前将事情给糊弄过去，可以说是绝无可能。
自前朝作古，大周代之，十六年间天子政令也着实对得起这“圣神”二字。
不过此刻乃是母女夜话，倒是不必拿出威慑百官的样子了。
何况,她们所谈论的人，也得算是家里人了。
武清月答道：“她们姊妹二人长居益州，一面受到阿淳的影响，一面又在当地的环境中长成，和神都之中的那些孩子既有相似，又有些不同的新鲜之处，尤其是年纪小的那个，看起来格外像她的母亲。所以我说并不奇怪。”
她总结：“但无论是哪一个，都是好孩子。”
不意外是一回事，见之喜人又是另一回事。
看到这些年轻后辈在武周治下出生，随着这世道的变革有了天然崭新的样貌，怎能不让人觉得，自己先前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
“能得到你这句话，应当确实表现不错。”武曌
颔首，“明日我见见她们。”
按说韦怀瑾与韦怀瑜入宫参观万象神宫，也该当顺势觐见天子，但不太凑巧，圣神皇帝近来因括户新政的缘故，与凤阁鸾台诸位宰相议事良多，今日并没留出空闲来，竟是没能和这两个外孙女见上一面。
所幸晚上一日也不迟。
武曌揉了揉额角，说不清脸上到底是无奈还是感慨的神情占了上风：“早两年间旭轮从益州寄回来的书信里，对这两个孩子只说身体健壮，却不谈其他，还真要以为，他是打算让这两个孩子学他的做派了。”
武清月噗嗤一笑，“若真如此的话，阿娘一声令下，我必定即刻前去将这两个孩子抢来洛阳抚养。”
武曌打趣地瞥了她一眼，对于她将这个“抢”字说得无比顺口，很有点吐槽的冲动，但最终还是按捺了下来，只道：“幸好她们两个有个明白人母亲。”
韦淳何止是在当年求娶武旭轮这件事情上拿出了聪明人的表现，在对两个女儿的栽培上，也一样很有成算。
武旭轮需要远离朝堂中心，以免前朝势力和希望皇子称帝的各方人员以他为名，做出什么影响武周统治之事，干脆连一点上进心都不想表现出来，用自己仅存的本事谋求出了一条生路，他的女儿——
却完全不必有这样的畏缩表现。
她们是不同的！
那些有所图谋的人早已被一步步镇压在了时代潮流之下，就如那座思陵一般，虽还有着循例看护维修，乍一眼看去也算有着前朝的体面，还不是根本没有几个陪葬的臣子，归根到底也不过是独木难支的东西罢了。
这些完全归属于武周的姑娘们正该力争上游，投入到各方蓬勃发展的大事之中，何必顾虑其他！
何况，太子殿下地位稳固，所谓夺位根本就是一出无稽之谈，更让人不该有什么牵绊住手脚的想法。
正因为如此，韦怀瑜能问出那句为何还不封禅，才真是入了武清月的眼里。
韦淳显然就是很明白这一点，才放任自己的两个女儿被引导着成长为今日的模样。
她们应当无法像她一般恰逢其时，能够抓住这样一个特殊的机会，但她们的出身已比天下绝大多数人好了数倍，只要她们愿意去学，在今日的神都，或者说是将来的神都朝堂上，势必会有她们的一席之地！
“说起来，这一次她们两个被送来神都，除了是为年末各地驻兵调度提前与你报备，加上不让她们错过封禅大典，也是为了给安童当伴读的？”武曌
想了想，又问，“你既对她们满意，应当也考虑过这个了。”
武清月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只是她话刚说完，便故作哀怨地叹了口气：“阿娘果然是不关心我了，这才说了两句又扯到安童身上去了，我看太平都没有这个待遇。”
“……”武曌额角一跳，“还不是你自己每隔两日就要同我说女儿不好教？我总得多过问两句。”
但再难教，她起码没在四五岁的年纪就敢往益州跑！
相比之下真是省心太多了。
也不能怪她在闲暇之余多问上两句。
何况，今年六岁，大名武容壑，小名安童的太子长女，若是不出意外，在她将皇位传给阿菟后，便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下一任太子，又怎能不对她多加关注。
就连安童这个小名，都是武曌亲自给取的。
这既是希望她平安顺遂地长大，又以童与桐相通，希望她如梧桐一般快速生长且命数长寿。
也就是某位吃醋的太子殿下，非要在私底下瞎扯，说她当年曾以安定为号，现在怎么还分了一半给女儿。
当然这其中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只是向母亲撒娇的调侃，武曌还是看得出来的，一句“那就解释成是安定的女儿”给堵了回去。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虽然这份只在亲人面前展露的幼稚，对于武曌来说也很受用就是了。
她这点不正经也不过是稍纵即逝而已。武清月笑了笑，认真回道：“阿娘确实不必担心于她。我看韦家那两姊妹的想法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相比之下……安童虽然年龄还比她们小了两岁，但论本事可要大多了。”
“前几日您忙于政务不知道，这孩子不声不响地就给自己找了个老师。”
“……找了什么人？”武曌有片刻的停顿，方才重新发问。
也实在不能怪她有此表现，都怪某些人的前科太过醒目了。
要是再找个刘仁轨那样的老师……
虽然不能说阿菟的早年履历完全是被对方影响所致的，但要说这其中全无联系，也显然不可能。
武清月听这语气便知道母亲想哪儿去了，连忙回道：“不是您想的那样。她是将从藏地还朝任职的文成给骗成自己的老师了。”
“至于为何说骗……”
武清月像是想到了先前的情形，摇了摇头，这才接着说了下去：“您是没见到那个场面，她若是主动拜师也就算了，和文
成一并上门来的时候，还是文成更主动要收这个学生。”
倒是安童小朋友揣着手在旁摆出了个乖巧的样子，在敲定了学习授课的计划后承诺会好好跟着文成学习。
等到将老师送走了之后，她才跟武清月报备，她是怎么一边表现出自己的聪慧，一边隐约透露出自己对藏地的向往以及对雪域高原危险性的误解，让身处京中编写地方治理手札的文成干脆决定，暂时将她的教育接管过去。
“她倒是没说自己想出远门，但有些话不说的效果比说了还好。”武清月都要被气笑了，“昨日文成还跟我旁敲侧击，说下次若有远行征战，别给安童带奇怪的纪念品。”
这孩子又好巧不巧长了张纯良至极的面貌，既有年龄小的优势，还一向嘴甜，好听的话从不吝啬，换了是谁放在文成那个位置上都顶不住。
就是被甩锅的太子殿下有点郁闷，决定哪天一定要带文成欣赏一下她那学生的经典操作。
相比之下，韦怀瑾韦怀瑜虽也是聪明早慧的孩子，在安童面前应该还是只有被人拿捏的份。
武曌听明白了这句话外之音，沉吟了片刻后回道：“但文成确实是最适合安童的老师，在这一点上她没有选错人。”
“不错。”
安童当然没有选错人！
武清月认同道，“文成久居边地，推行教化、发展民生大多是从零开始，若是将这些抚民之道用在他处，也各有借鉴意义。安童的启蒙自此开始，不怕她仗着天生机敏、地位超绝，以至于将来目下无尘，任性妄为。文成修书成册的同时，让安童在旁见证整理，也比寻常的教学好上数倍……”
“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武曌拍了拍女儿的手。
母女扶持而过二十多年，足够让她轻易地自武清月的未尽之言里，看出她还想要说出的话。
安童本可以等到祖母和母亲将老师带到她的面前，却先让老师主动请缨来教，实在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这样的继承人自然要比循规蹈矩的孩子难以教导得多。
武清月也是第一次扮演母亲的角色，甚至比起在外征战还要难以保持平常心。
但对于武曌来说，历经千帆，已能说出一句从容的劝慰了。“我们如今都比当年多了不止一个选择，与其为了还没发生的事情发愁，还不如先想想当下。”
起码在如今的时局之下，又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安童的成长，绝不会让她有朝一日走上她那几个不入序齿的叔伯的路子。
那剩下的，也不过是各人性情差异而已，没什么好担心的。
“也对，”武清月扬眉，“还是先想想嵩山封禅之事吧！自从阿娘将消息透露出来，想为您开道修路的人可不在少数，那些人没法见到您，就陆续找到我这里来了。”
要不是太平近来取代了朝集使的身份南下督查去了，估计也逃不了门前多出一批访客。
“那她们可算是来迟了。”武曌回道，“这件事我还是打算交给你来办。总不能……”
她意味深长地朝着女儿看了一眼：“当年你为他开道，今日却将这等大事假手他人吧？”
武清月：“……”
这事她是本就打算应下来的，但皇帝陛下这个语气，怎么就听起来这么较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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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
武清月循声抬头，还没来得及收起脸上的笑容，就看到一个身着绯红锦衣的小身影自门外走了进来，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这才收起了自己方才的遐思，朝着女儿问道：“有什么事吗？”
安童眨巴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满脸都写着孺慕敬仰之色：“文成老师今日和我说，修路不再用人命去填，是从您开始的创举，到了修路进藏的时候，各项举措才更为周到了。所以……”
她对了对手指，“我想听睡前故事。”
武清月捏了捏眉心：“……”
安童她只是想听睡前故事才有鬼了。
她明明就是也想去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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