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冬》

    哥哥死了。

    死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冬夜。

    尸骨被发现时已经冻成一块血肉凝成的寒冰了,不小心的磕碰都会摔掉头颅或是手臂,似一组摇摇欲坠的积木。

    妈妈悲痛欲绝。

    钟嘉树知道,相较于他这个自幼就面无表情的怪物,妈妈最喜欢一表人才、翩翩君子的哥哥。

    是因为哥哥像年轻时的爸爸吧?

    因为爸爸已经老了、胖了、秃顶了,变成了另一种索然无味的怪物。

    一个完美偶像的凋零陨落需要另一个完美的象征弥补替代。

    总之,哥哥是大众意义上的堪称完美的好人。

    在钟嘉树看来,他的善良甚至到了愚昧的地步。

    ——他常去贫民窟做慈善。

    钟嘉树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曾瞥过一眼哥哥资助贫民窟福利院的名单,记得里面有个叫[小灵]的女孩。

    她给哥哥写的感谢信字迹歪歪扭扭,丑极了——难道她没有好好上书法课么?

    钟嘉树不明白这个写信都有错别字的小女孩有何特别,竟然让才十六岁的哥哥兴致勃勃地肩负起某种诡异的、作为一个异父异母的女孩的兄长和父亲的责任……

    据说哥哥被杀的那天,是想去福利院办理领养手续,为的就是让钟家收养这个女孩。可惜被贫民窟的混混截胡了。那地方太乱了,到处都是被社会遗弃的渣滓,上流社会的警察也找不到真正的凶手。

    妈妈将无法倾泻的滔天恨意统统灌注给了那个无辜又蠢笨的女孩。

    又将无法纾解的无尽爱意寄托在他的身上。该说终于吗?他作为备选的儿子终于被她正视了。

    在妈妈仿若透过他找寻哥哥的哀苦目光中,钟嘉树开始学着记忆中哥哥的模样,牵起唇角、弯起眼睛、双手背后,露出妈妈期盼的、翩翩君子的笑容。

    原本喜欢看科学杂志、灵异怪谈的他丢下了书籍,穿上小礼服坐在钢琴前……他逐渐活成了哥哥的影子。

    妈妈很满意。

    在他十一岁那年,他的基因病导致身体内多个器官衰竭。他也要追随哥哥,在春天融化成一滩肉泥了。

    妈妈不允许。

    扭曲恨意的爱意交织,共同催使着她布施了一个兼顾报复与母爱的计谋——

    哥哥死后,她暗中联系上平民窟一对经营黑诊所的夫妻,让他们收养了那个女孩,虐待她。并在他需

    要新鲜健康的内脏时候,命令那对夫妻对女孩实施手术。

    钟嘉树是在第二日满城的新闻都在播报那场骇人听闻的谋杀案时,根据母亲的反应,才猜出她的计划的。

    那对夫妻死了,除此之外还死了一个贫民窟的酒鬼,凶手正是他的儿子,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

    那个女孩则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客厅的电视上播放着新闻。晃动的镜头拍摄到女孩平静的小脸,脸上干涸的血迹间,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有道德水准地下的记者为了热度不怀好意地问她:“以后你就又变成孤儿了,怕不怕?”

    她的嗓音透过麦克风与音响的传播,显得有些失真。她摇摇头,认真地说:“不怕——”

    “我有哥哥。”

    面对镜头她似乎在对那个所谓的哥哥叮嘱:“哥哥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我接你回家。”

    童稚的语言、莫名的坚持令人们忍俊不禁又满怀悲悯。

    “……”

    这是钟嘉树第一次见到[小灵]。

    此后的很多年,这幕影像都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央。像是用滚烫的烙铁摁上冰块,滋滋的微小爆炸的声响、雾蒙蒙的幽幽升起的水汽。

    他似乎读懂了她的特别。

    像他喜欢的科学杂志中的伟大的超新星,又像他着迷的灵异怪谈中的孤独的游魂。

    后来,钟嘉树作为匿名捐赠人之一,资助那个女孩继续读书。

    他曾抱着一种漠然的期待养过许多花草鱼虫,养一个死一个……而她,是其中最坚韧可爱的一个。

    通过福利院,他也收到了她寄来的感谢信,字迹愈发娟秀,措辞愈发雅正。

    每一封都被他悉心珍藏起来。

    等到珍藏的一封封感谢信、失去水分的落叶、优异的成绩单等等毫无价值的杂物装裱满了一整面墙,钟嘉树忽而被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莫非,死去哥哥的魂魄真的寄居在了他身上?

    他难道只是不甘亡魂遗愿的傀儡吗?

    他无法验证。

    却在内心阴暗的一处角落,暗自庆幸过那尊完美偶像的陨落,得以让他弥补上这个空缺。

    …

    …

    …

    2.《春》

    讨厌姐姐!

    或许是年岁相差不大的关系,陆之昂和陆伏夏总是互相看不顺眼,他们简直不像亲姐弟,而像前世的仇人今生来报怨了

    。

    对此,陆之昂有着灵活弹性的标准。

    “她比他大,凭什么不让着他?”

    “她比他没大多少,凭什么管着他!”

    ——要是家人能自己选择的就好了。

    他时常这般愤愤地想。

    讨厌的姐姐、严厉的长兄、失魂落魄的母亲、控制欲极强的父亲……叛逆的他。

    陆之昂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幼稚,相反,他常常深沉地认为,自己是这个关系失衡的家庭中唯一成熟的存在。

    哪怕他只有十岁,正值人嫌狗增的孩童时期。

    可实际上,他能共情家庭中的每一位成员,缺爱而野蛮生长的姐姐、尽责而压抑欲.望的兄长、狂乱且失去自由的母亲、冷漠且自我过大的父亲。

    像是一滩盘根错节的、流脓的组织。

    身为其中的一份子,他过早地为病变的家庭代偿了每一种痛苦。

    毫不意外的,脆弱的平衡终有一天被打破。

    母亲和情夫私奔了。

    ……

    原本还算稳固家庭关系因为突然离去的母亲而彻底塌陷了,缺失了一条承重的梁,沉重的压力分摊给了余下的每一个人。

    陆之昂再也受不了了,在一个骚动的春夜,他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也要离家出走!

    那是陆之昂十四岁时的人生节点,他包袱款款地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破碎的家。

    为了逃脱陆家的眼线和爪牙,他并没有选择在市中心流浪。城市巡逻队也不会允许流浪汉和流浪儿存在于美丽的上流都市。

    于是他逃去贫民窟,那里更像是一个熔炼炉,有着和它低贱污秽世俗地位所不符的广博的包容度。

    简而言之,陆之昂在那里捡垃圾吃也能活。

    当然,说不准哪天就会臭烘烘地死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变故发生在陆之昂处于生死叠加态时——也就是即将被饿死的时候——他头晕眼花地靠在墙角,听着东家长西家短的各式声音。

    哪怕在贫民窟也是有众生百态的生活的。

    在陆之昂这个从天上下凡而来的大少爷看来,这里简直像是一个微观的细菌培养皿。

    肮脏、拥挤、晦暗、臭气熏天。

    在死亡的阴翳中,一阵和贫民窟气质不符的高雅乐曲忽而响起。

    ——哦,是隔壁的舞蹈培训班。

    说是舞蹈班,事实上只是一个蹩

    脚的老师带着一群毫无天份的女孩男孩伸胳膊伸腿。

    陆之昂对此嗤之以鼻。

    毕竟他的母亲曾是专业的舞蹈艺术家,并且作为贵族子弟,陆之昂见过太多天才少年了。

    这样想着,一道翩然的身影带着无可比拟的亮色闯入他色泽惨淡的视野。

    视线朦胧之际,他忽而一愣,紧接着极力想要眯起眼睛看清,只当缺乏能量的身体机能已然让他看到了天国的曙光。

    那个女孩站在舞蹈培训班的窗外,阖眸随着音乐旋转,穿梭在阴影和阳光之间,轻盈地踩着鼓点,仿佛驾驭了音律化成的马匹。

    毫无疑问,她是一个被上天眷顾的天才,就连飞扬的发丝和裙摆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他见到了盛开在贫民窟的沙漠玫瑰吗?

    这是陆之昂昏迷前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后来,他是被凉水浇醒的。

    沁人心脾的凉意流淌过心头,将他从天国拽回人世,他睁开眼就对上了女孩略含关切的眼眸。

    怎么说呢……她的关心是好意,奈何行为笨拙,想将甜腻的罐装能量水倒入他苍白的唇间让他吸收,反而误打误撞地浇醒了他。

    “水……给我……我自己……来。”

    “……”

    等到陆之昂恢复些许。

    两人并肩坐在贫民窟一处角落,看夕阳西下,远处有点点盎然的新绿。

    ……原来贫民窟也有这样美丽的一面啊。

    或许是此刻场景太过美好柔软,又或许是对萍水相逢即将分别的预感。正值叛逆期的陆之昂一改往常的内敛,将少男苦闷的心思统统告诉给了这个知心姐姐。

    她时而点头,认真地听。

    在陆之昂情绪激动的结尾,她用纤细的手指将颊边的发丝别到耳后,垂下眼眸,思索着开口:

    “回家吧。”

    她说。

    那声音有种奇怪的魔力。

    细细沙沙、似滚烫粗粝的细沙,以及遥远馥郁的、仿若来自古埃及的幻梦感。

    “或许,家庭二字之所以富有魔力,只可能是因为人们渴望这种无法选择的命中注定。”*

    她转过脸来,温和地望向他。

    不知是不是陆之昂的臆想:她那双静谧如湖泊的眼眸似乎泛起绵柔的涟漪……那是鼓励的笑意么。

    “等你长大,要谨慎地选择可以共度半生的家人。”

    “……”

    ……为什么她不是他的姐姐啊。

    这是阅历尚浅的陆之昂唯一能够想到的、和一个人结下牢不可破的关系纽带的方式。

    可惜,脱离现实的愿望无法实现,他和她只是短暂地交汇,年幼的陆之昂还没有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

    他后来故地重游很多次,却都没有再遇到仅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终于拥有了选择的权力时,也终于再次见到她,那是在邵景举办的朋友聚会上。

    而她,已然忘却了他。

    …

    …

    …

    3.《夏》

    父亲,出轨了。

    以一个孩子的视角来看,父母之间怎么都应当是有爱的啊。

    那些温情脉脉的对视、依偎和扶持,难道不是爱吗?爱难道不是一种类似于挂在卧室墙上的婚纱照一样的东西吗?它难道不该是一种线性持续、永恒不变的状态吗?

    ……为什么呢?

    透过未关紧的门缝,费鸿光睁大了眼睛。

    只见卧室内、婚纱照之下,两具白花花软腻腻的肉.体压在一起,野兽似的,持续性地发出一种似痛苦又似欢愉的声音——一对相互磋磨的魔鬼。

    ……好恶心。

    反胃感涌了上来。

    此刻,他不合时宜地想:似乎那断断续续的呻.吟声,都比所谓的爱长久。

    “……”

    性,杀死了爱。

    很长时间里,费鸿光都相当厌恶欲.望,厌恶人类本能的冲动。

    自那天以后他就患上了性.功能障碍。

    他天真的爱情观过早地经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出于难以启齿的复杂心情,以及对亲密关系打心眼的蔑视与怀疑,他开始营造流连花丛的花花公子式人设。

    他似乎骗过了所有人。

    直到遇到她。

    说实话,那并不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场合。相反,简直是一切令人恹恹事物的集合体。

    炎热的天气,刺目的阳光,摩肩擦踵的观众,那些汗涔涔的看起来就黏腻的手臂脖颈,以及俗气至极的、震耳欲聋的音乐,还有那些化着浓妆俗气至极的男人女人。

    他戴着墨镜,坐在二楼的咖啡厅,吹着惬意的冷气,双腿交叠,朝楼下的舞台投去一抹兴致缺缺的目光。

    正要收回视线,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回到桌面厚厚的专业书籍上时,他猛地一顿。

    “……”

    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是自以为坠落的铁块忽而意识到,所谓的危险而无望的下坠感原来是磁力的吸引么?

    总之,这一刻,他忽然明了:他所有的彷徨痛苦徘徊的歧途尽头,原来都指向她。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舞台上那个领舞的身影。

    发现她灵魂所引领的这副躯壳上的每一个凹陷和凸起,每一寸褶皱与平滑,都是他少时阴影的反面,却也有着神秘的呼应。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关注她。从不缺席她的每一场表演,特意学习了摄影技术拍摄她的舞台,甚至为她在网上和人骂战到封了五个账号,给她写言辞浓烈的情书等等等等。

    为此小妹还笑话他,说他一把年纪忽然觉醒迷弟血脉开始追星当站哥了。

    只不过,后来费鸿光发现小妹也开始偷偷收集她的直拍舞台——里面不少都是他拍的呢!

    当然,费鸿光只是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望着她步履不停地朝梦想前进。

    或者说,他不敢接近她。

    尽管如今的费鸿光已经意识到:爱并不是一个线性的没有变化的连续状态,它实际上是一个个瞬间。

    欲.望不过是穿插在其中的点。

    “……”

    等到踌躇已久的他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决定要和她结识时,她已然翻越过了一个又一个事业的高峰险峻,站在了迄今为止的成就顶点。

    在后台。

    她尚未褪去表演服,周围放着各式各样美不胜收的花束,她却只是手捧一束简单到简陋的白色洋桔梗,正微微拧着眉看附着的那张明信片。

    “你好。”

    费鸿光清了清紧绷的嗓音,动作稍有僵硬地将手中热烈而华丽的玫瑰递了上去。

    因为紧张,他的视线一不小心从她手中的明信片上划过。

    上面似乎写着——

    [不要再找我了]

    [小灵]

    [……我会成为你的污点。]

    狂乱的心跳不容许他分神去想那没头没尾的留言内容,只是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似的,用蹩脚的幽默磕磕巴巴地自我介绍:

    “你好,可以认识一下吗?我、我叫费鸿光——轻如鸿毛的鸿,萤火之光的光。”

    ……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他的失败是早就写进命运的注定。

    …

    …

    …

    4.《秋》

    “在等人?”

    作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的问话没有得到回应。

    深秋的雨携着丝丝寒意,如细密的针,落下一根根划破沉默的线。

    陆修竹垂眸,昂贵的黑色大衣下摆已然被溅上了泥点。

    他按捺住了将大衣脱给身旁那位衣着略有些单薄的女孩的念头——那太蠢了。是被偶像剧荼毒了头脑的小男孩才会做出的油腻举动。

    这样想着,他握着伞把的手微微倾斜,将女孩纳入伞底,遮挡些风雨。

    “下雨了不好打车,要不要送你一程?”

    他若无其事般淡淡开口,嗓音如玉石轻撞。

    这一次,女孩终于意识到了,这个和她并肩在屋檐下躲了十多分钟雨的陌生男人是在和她讲话。

    她也终于将目光放在他身上,礼貌而疏离道:“谢谢,但不用了。”

    那双眼睛有着和深秋的雾气如出一辙的湿润,那静静又盈盈眸光轻易就被秋风吹进他眼底。

    陌生的凉意。

    顿了顿,她补充道:“有人会来接我。”

    嗓音虽仍是起伏不多的平淡,却显然深埋着某种温馨的和悦。

    “……”

    陆修竹慢吞吞地将视线抽离,平平道:“……啊,这样。”

    又陷入沉默。

    流逝的时间和纷纷扬扬的雨一样,带着某种令人悲伤和不安的决绝。

    “哥。”

    女孩极有辨识度的声音忽而响起,清哑空幻。

    “……”

    陆修竹眼睫微颤。

    却在下一刻,被残忍的真相撕开自作多情的思绪——

    来接她的人来了。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沉着脸举着电话,一副在雨幕中焦急搜寻什么的蠢样。

    “哥哥,这边。”

    身旁的她又唤道。

    这似乎是她情绪难得波动的时刻,提起放在脚边的塑料袋,冒着雨三两步钻入男人的伞下,挽上男人的胳膊,自然而然地将满满当当的塑料袋递给他。

    男人有一副称得上凶恶的长相,过于英气的眉眼显得得锋芒毕露,面对女孩时,却像融化铁片,拧起眉毛“斥责”道:

    “平常不都是我做饭?什么时候沦落到需要你下厨的地步了。”

    说着,他用空余的那只手搂住了女孩的肩,要用体温暖热她吹凉的身子。

    “你

    真是的。”

    他音色低沉醇厚

    凶不起来

    染着点无奈

    “不就是一个生日?况且明天才过

    ?)

    有必要跑这么远来买菜么?”

    “有必要。”女孩昂着头

    郑重道

    “这是我们重逢后

    你的第一个生日。”

    男人挑眉。

    面上再也挂不住大家长的严肃做派

    似笑非笑

    眼底的情谊比街边堆积的落叶还要厚。

    倒还是嘴硬

    轻哼:“……何必呢。”

    女孩却是想了想

    认真回答道:“因为你是我谨慎选择的、要共度半生的家人。”

    宛若一个一本正经的告白。那清哑的嗓音被一阵薄情的秋风吹来

    携着刺骨的寒气

    劈头盖脸。

    “……”

    陆修竹垂眸

    不再望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

    而是动作缓缓地将一个人撑显得有些空旷孤寂的伞收起。

    不远处静候许久的黑色豪车小心地驶到近前来

    司机摇下车窗

    谨慎开口:“陆总?”

    ——老板今天不知道中了什么爱情的邪风

    好好的突然带把伞下了车

    跟一陌生的小姑娘吹了半晌的冷风

    现在看来

    应该是要感冒好一阵儿了。

    “……”

    陆修竹什么话也没说

    上了车。

    在昏暗的空间内

    他阖眸

    静默许久。黑衣、冷白的脸、湿润的发尾

    像参加一场不甚了了的关于错过的葬礼。

    “……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