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燃风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认识系统的了。
似乎自从他记事起,就一直能听到脑海里那个奇怪的电子音。
于儿时的他来说,这个自称0513的系统是一个总爱说风凉话的、唯一的玩伴,是一个向来严厉而毫无人性的大家长。
【江厌灵已经可以用外语和别人进行简单的交谈了,你呢?普通话都词不达意,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的?】
【江厌灵因为弹错一个音符被钢琴家教打手心都没有哭,你哭什么哭!不就是被同学欺负了么,你就只会背地里咒骂?打回去。】
【江厌灵被离家出走的母亲连累、被那个猪狗不如的父亲冷暴力,她爹不疼娘不爱,你一个尚有亲爹疼爱的私生子有什么好自怨自艾的。】
“……”
江厌灵江厌灵江厌灵江厌灵……
这个名字充斥了他一无所知而满是忧虑的童年时代。
对他来说,她是一个令人嫉妒怨恨的别人家的孩子、是一个小说中的悲惨又完美的主人公,亦是一个终将被他戳破的虚幻美丽却脆弱的泡泡。
邵燃风会有种错觉。
似乎他的出生就是为了毁灭她。
……
他的存在是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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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年岁的增长,大脑的健全让他不再像一个未开智的原始人——更主要的原因是上一辈子的记忆渐渐苏醒了。
说是上一辈子其实不太准确,按照系统说法,那是未被干扰的原世界线。
无论在哪个世界,他都是邵家主母一次放纵欲.望的产物。
他的生父只是一个懦弱、无能而美丽的护工,在照顾邵家某个瘫痪的旁系老头时,被想换换口味的邵女士看中,尝了尝他这口凄楚而清新的小菜。
他们应该是有过短暂的爱情,所以邵女士才会允许这个废物情人通过孩子的血缘,和她拥有一丝无法磨灭的联系。
可惜,时日稍长,荷尔蒙退却,她终于发现情人除了美貌一无是处。
他思想浅薄得像张一览无余的纸,写满了懒惰、蠢笨、目光短浅和战战兢兢,他的患得患失尤其令她感到厌烦,最终薄情地将他连同他那同样美丽的孩子打发到了眼不见心不烦的角落。
她意识到,还是刻板守礼、一丝不苟又学识渊博的原配耐品。
她成了回头的浪子,她和他又成了贵族圈子里相敬如宾的佳话,两人的孩子自幼便展现出极
高的天份,是天之骄子,是天才中的天才。
鲜少有人记得那个护工和那个私生子,他们是污点。
在原来的世界线中,邵燃风自然被懦弱、无能又自怨自艾的生父养成了阴暗、畏缩又满怀怨恨的性格。
他继承了父亲柔弱的美貌、短浅的目光、以及无能的悲观,少了对爱情的憧憬,而多了额外的野心。
他是一株长着瘤子的花。糜烂的美丽,溃烂的野望……肖想着不属于自己的权势与地位,莽撞地闯入不接纳他的世界,被讥笑、被羞辱、被欺凌,最后遍体鳞伤地被赶了出来。
“……”
即使只是遥远的、平行世界的记忆,邵燃风也对那一刻记忆犹新。
那个名为邵景的家生子高高在上、众星捧月,他微抬着下巴冷冷望来,一双灿金色的猫眼厌恶而轻蔑地眯起,眸光如锋利的刀片,轻而易举地剜去了他枝丫上的瘤,鲜血淋漓。
“……”
粗暴的打击并没有医治好他。破败的花枝、溃烂的伤口上反而增生蔓延出更多的瘤。
而直到他最后枯萎得烂死在街边,他都没有遇见过她,哪怕一面。
在那个平行世界,他们是两条平行的线。而系统的降临使得他和她有了相交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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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似乎很满意他的疮痍与腐烂。
它耳提面命地要训练他成为冷酷杀手似的,整日给他播报江厌灵的行踪。
他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如它所愿,成长为一个用柔弱惹人怜作伪装的剧毒的花。
在他的牵线和引导下,堪堪隐藏住浅薄,而发挥自身长处的生父和邵家主母重燃爱火。
这一次,他带着万全的准备以及对未来走向的把控,重回邵家、重回那个声色犬马的世界。
在一个精心设计的场合,他第一次见到了他要毁灭的任务对象。
“……”
他熟知她人生路上的每一处坎坷与褶皱,他了解她每一个落下眼泪的瞬间,他知晓她的低落苦涩与压抑的希冀……
她在他眼中本应是一览无遗的。
可在那一刻,他忽而觉得自己才是一览无遗的那一个。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
漆黑宁静,如深夜的星空,又好似距离天空最近的湖泊。
他不过是其中万千之一的星球,被她的视网膜捕获到了泯灭前的光线,是倒反的光斑。*
亦是深邃湖泊表面颠倒的投影
。
在此此前,他对她有过无数想象。高矮胖瘦、美丽或丑陋、愚蠢的善良亦或是卑鄙的自私……都不及此刻的真实。
她是从书中走出来的、独属于他的主人公。
曾经,邵燃风不解地问过系统,“为什么不给我看看她的照片?为什么不让我早早地就接触她开始布局?”
0513当时一本正经地回答:
【因为怕你爱上她。】
“…………嗤!”
【……你别笑。】
【有过先例的,据说那个宿主最后的下场很凄惨。你最好管住自己,可别学他。】
.
那时,邵燃风对此不以为然。
作为一个为了捕获这只兔子而练习了前半辈子的猎人,他信心十足地追踪她的足迹、挖掘她的喜好、撒下针对性的诱饵、布下天罗地网。
未曾料到,最后落入陷阱的却是他自己。
……
在仅有的几次接触中,深谙狩猎之道的他,早已察觉到自己日渐失控的心跳与无法施展的计谋。
只好刻意缩减和她接触的机会,看邵景那些贵族少爷们苍蝇似的围绕着她转。
……他们懂什么!?他们根本不了解她!这些家伙对她只是浅薄的肉.欲的喜欢。他们这种爱慕的存在对她都是一种亵渎。
他们曾经对她满是砂砾与结识的外壳视而不见,甚至丢弃、践踏、玷辱,如今又怎配享用蚌肉的鲜美与珍珠的华美呢?
他们不配。
当然,他也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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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庆日本该是收网之日。
他早早就散播了关于她身世的传言,如他所料,那些趋炎附势的上流人果然对她投去了暗自轻视的目光。
邵燃风一面看着这些人对地位水涨船高的望岫息心的推崇,一面又看着他们偷偷议论江厌灵配不上邵景,他只感到讽刺和好笑。
邵家毕竟在这个国家地位不凡,她既非陆家亲女,又非邵景真正的救命恩人,此时被带节奏,有不少人都在暗戳戳地想将她拉下邵景未婚妻的宝座。
等到校庆日。
华英的交流团气势汹汹地来了。
他们带着万全准备,轻而易举就将沉醉在自我陶醉与满足中的圣德学生的自信击溃。
毕竟,有邵燃风一直暗中和华英交流团之首的领队通信,为他们提供了圣德的资料和演出表,帮他们制定针对性的练习计划以及表演
曲目。
这两国最尊贵的学院的交流比拼,有直播的镜头全程跟拍,已经不仅仅是唱唱歌跳跳舞的范畴了,说大点事关两国的颜面。
圣德节节败退。
那些自尊心脆弱的贵族子弟怎能受得了在这种万众瞩目的情景下丢脸呢?当即便有心理承受能力娇弱的少爷因为演奏错了一个音符在台上傻住,在一片窃窃私语和刺目的聚光灯下,他竟是哭了出来。
厌灵作为文艺部部长,当机立断地上台指挥落下帷幕,并让人搀扶着小少爷下台。
——一切都在邵燃风的计算中。
下一刻,本来已经灭掉的舞台灯光骤然亮起,帷幕亦是拉开,台上的身影孤单的厌灵一顿,意料之外般抬头,宛如被钉上十字架、亟待遭受审判的女巫。
不待她反应,背后的大屏幕忽而开始播放厌灵和陆家人的血缘检测报告……种种证据都表明,她并非陆家人,竟然是多年前和贫民的女儿抱错的、鸠占鹊巢的假千金。
大屏幕上披露了陆家真正的、蒙尘的千金——
镜头调转,台下的姜伏夏亦是一脸呆滞。
这个劲爆消息点燃了这几日甚嚣尘上的流言的引线,不仅是台下,就连观看直播的两国观众都爆发出热烈的探讨。
坐在评委席的华英领队轻笑一声,悠闲地后靠,打趣的嗓音透过麦克风传递到每一个人的耳朵中:
“你们圣德的节目当真是别出心裁啊。莫非是心知实力略逊一筹,就只好以这种……丑闻取胜?”
有人不满他的嘲讽,也有人跟着落井下石:“我说呢,她样样不行,在圣德简直要平庸得被淹没了,原来是因为血管里流着低贱的贫民窟的血脉啊。”
邵燃风冷冷瞥了眼说这话的人。
便调转目光,昂头看向舞台中央那道单薄的身影。低低轻叹一声:
该让世界看到珍珠的华光了。
与此同时,系统的提示音响在耳边:
【根据计算,任务成功率高达80%。请宿主再接再厉。】
“……”
台下的议论声越发大了,各色目光一齐投向她。
在这无法收场的凝重时刻,忽而响起一道优美的钢琴声。
原来是钟嘉树,不知何时坐到了那尚未来得及撤下的钢琴前,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游走,一边款款抬眸,朝她递去一个暗示性的笑容。
“……这前奏,不是息心最近创作的那首歌么?”
有人疑惑道。
钟嘉树的演奏是无疑是优异的,就在众人都以为这是圣德挽救事故的无奈举措时,却冷不丁听到了人声。
那是极为熟悉的嗓音,梦幻却又踏实,轻盈却又厚重。
[我是某座不会存在的城镇的荒郊]
[某本不曾动笔的著作的冗长序言]
[我是无……]
[是无。]*
“…………”
偌大的会场陷入空茫而震惊的死寂,是不可自拔却又不可置信的沉醉。
“这好像……息心的声音啊??”
“把好像去掉。自信点,这就是息心,我听过千万遍,绝对是她。”
“可,不应该啊!不可能啊!”
【根据计算,任务成功率持续下降,已突破40%。请宿主采取措施!】
“……”
邵燃风眯了眯眼。
那双和邵景如出一辙的暗金猫眼透出冷芒,带着和曾经平行世界的邵景极为相似的厌恶和轻蔑,尽数奉还给他。
只见他霍然起身,神情愕然:“——她、她就是息心?!”
紧接着他便用聪明的大脑明白过来:钟嘉树分明知道一切!他、他竟然欺骗、背叛他!?
“……”
一曲结束。
厌灵看向起身谢幕的钟嘉树,她总是有种事到临头都漠然的平静,以及船到桥头顺势而为的平和。
邵燃风弯唇。
只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她这份平静与平和。
她的未婚夫就没有学到半点她的美好品德。只听一声怒喝,邵景猛然冲上舞台,揪起钟嘉树的衣领,揍上他那张霁月清风的禽兽的脸。
没想到,刚用一场完美的表演制止了闹剧,这会儿又上演了兄弟阋墙、拳拳到肉的戏码。
台下轰然。
邵燃风嗤笑。
——他当然也爱看这种戏码。最好让厌灵一次性看破他们丑态后更加丑陋的内心。
台上。
钟嘉树并不还手。像是坦然承认自己的背叛和欺骗——然后死不悔改一般。
让邵景更气了。
同样被欺骗的陆之昂还尚有理智,极力压抑着跟邵景一起揍这个惦记他姐的混蛋的念头,和嘻嘻哈哈、满脸都写着大快人心的费鸿光上台拉架了。
费鸿光向来喜欢火上浇油。
此刻,等忍无可忍的陆之昂将邵景和钟
嘉树请下台后
他绅士地一鞠躬
拍拍麦克风:“喂喂喂。”
“女士们先生们
请稍等
除了刚刚的演唱之外
圣德还有一个压轴节目哦。”
说完
?伞骨骨)
他便牵着显然没跟上事态发展节奏的厌灵下了台。
没过一会儿
帷幕再次拉起
舞台华美的灯光亮起——
一个身穿华丽舞裙的窈窕背影赫然显现。
“是……望岫吗?”
随着熟悉的音乐响起
舞台上那个没有戴面具的人影优然地起舞
有人崩溃:“不……好像还是……不可能吧……”
那般引人入胜的、梦幻轻灵的舞蹈再无第一人能呈现了。
原来
望岫息心都是她。
“……”
【……】
【宿主请注意
懈怠任务
等到成功率清零
你将会被抹杀。】
后台。
邵景又是一拳揍上嬉皮笑脸的费鸿光:“我草你哥的!”
“原来你之前劝说我的话也是在给你自己开脱啊!!”
——包办婚姻灭绝人性。
——真爱难寻
遇到了一定要好好把握!
——只要没到结婚那一步
任何人都有机会有权利追爱啦。
“……”
大快人心的笑容从费鸿光的脸上转移到了钟嘉树的脸上。
而陆之昂则是一脸惊愕地看着舞台。
……怎么会?
等到厌灵演出结束时
那四个蠢货已然扭打成一团
你揍我、我揍你
不像从小一块长大的好兄弟
倒像是积怨已久的仇人。
仍然肩负舞台责任的文艺部长厌灵平静地叫人过来拉架。
观众席和网络上的评论哗然。
邵燃风勾唇看着这由他作为幕后推手所主导的一切。不顾系统警告的提示:
【根据计算
你的任务成功率仅有0.01%。微乎其微。】
【你真是……疯了。】
系统的嗓音染上点复杂的冷。
——果真是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么。
系统0513平稳的数据流中忽而冒出这样一句刻薄而自嘲的话来。
从第一次猝然拉开帷幕的瞬间
邵燃风就已经是不可沟通的状态了。
接下来的一切都堪称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像一出排练过无数遍的戏剧似的。外部环境的气氛有多么沸腾
这一对系统和宿主之间就有多么的冷沉。
【抹杀——执行】
“……”
意识彻底湮灭消散于这个世界之前
停留在邵燃风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是:
——原来他才是破灭在无声的角落的、美丽而脆弱的泡泡……真好啊。
死在她看不见的角落
被她彻底忘记。
曾经的野望大到吞噬了他
如今这一次小小的付出就足够令他心安。
……
他是一株长着瘤子的花。
她是路过的人。
……
她……嗅到过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