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让怪物爱上猎人

    即使是太阳最鼎盛的时间段,这个世界也犹如黄昏,平静的河面呈现出红酒一般的微醺色泽。

    唐朗月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对岸的白色船队缓缓过岸。船上满载乘客,这些乘客不仅仅是身穿白袍的教徒,还有更多穿着单衣长裤的普通民众,在那艘最豪华宽敞的船上,站着世俗贵族和骑士领主,这是经过神殿精心挑选的世俗代表。他们都是虔诚的信徒,而且能代表各个阶级的声音,受邀参加新任大祭司的晋铎典礼。

    在神殿最顶端最接近太阳的位置,全身裹在白袍中的光明神威严站立。它的脸上覆盖着一张金色面具,袍子长度也足够盖过全身,使它看上去就是一个高大健壮的人类。

    由神殿票选出的新任大祭司面容已不再年轻,岁月的痕迹爬上面庞,眼中带着这个城池中的人惯有的疲惫和倦怠,但他的神情中却比寻常人多了几分坦然。他见过光明神的真容,随即就像对待一位真正的神明一样对他虔诚俯首,对唐朗月如同对待真正的神使般毕恭毕敬。

    城中的所有代表就在阶梯下,仰望着传说中的神明,他们的眼神中多了一种久旱逢甘霖的喜悦和激动,就像黑暗中的人终于窥见光明,抓住救命稻草般,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光明神身上。

    终于……他们终于得到了神明的垂怜!

    与会的诗人早已为此编撰好长长的诗歌,并准备将其带到更遥远的国度。

    “他的身姿是多么伟岸!”

    “他是身披圣光的救世主!”

    “……”

    仅仅歌颂光明神不够,他们的目光转到了同样站在高台的神使身上,许多人立即就为神使的风姿倾倒。

    “他的肌肤像新生的象牙。”

    “他的眼眉像山峦与湖水,他的嘴唇像凝露的鲜花。”

    “是他接引神明,将神带到我们身边!”

    “……”

    而在高台之上,唐朗月对光明神说:“他们在歌颂赞美你,他们是你的信徒。”

    他在一点点引导光明神肩负他的职责。

    “所以我要予取予求,无条件保护他们吗?”

    不需要,这一切都由你来决定。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但很遗憾,作为一个世界修复师,唐朗月不能这样说,对此他只能回答:“我希望你能做到。”

    光明神有些懵懂,但他知道自己无需理解太多,他只需要按照唐朗月的指示去做。

    “我会的。”

    光明神的学习能力堪称恐怖,不过短短几天,他的行为方式已经同正常的人类无异。

    唯独有一点让唐朗月感觉头疼——光明神就像一只新生的雏鸟,全身心依赖着他,寸步不离是常态。

    典礼的尾声,新上任的大祭司走向光明神。

    唐朗月很清晰地听见,他对光明神说:“这一切如您所愿。”

    他并非对光明神说,而是对上一任大祭司说。

    他试图从神明的躯体中窥探凡人的影子。

    但可悲的是,光明神只是用金色的眼眸俯看着他,冷淡而漠然,对他的话毫无触动。

    新任大祭司感到有些悲哀,而后又感到了一丝心安。

    那个人成功了,变成了真正的神,高高在上强大无匹,与凡人间存在着着巨大的鸿沟,这才是能够拯救他们所有人的存在。

    他又看向站在一旁的唐朗月。

    高台上有强风吹过,男人长发飞舞,像是要乘风而起。

    “希望在必要的时候,您能将他带回人间。”

    唐朗月愣了愣,答应了大祭司的恳求。

    仪式结束后,唐朗月和光明神又回到后殿。

    刚刚踏进殿内,光明神就直接将束缚了自己一天的长袍撕一条条碎布,刚才还圣洁伟岸的光明神形象转瞬崩塌。

    唐朗月愿称之为解放天性。

    随后,光明扑通一声跳进了那个被教徒们视为圣池的大池子里,炸鱼塘般炸开巨大的水花,将水池边缘弄得水淋淋一片。

    他如灵巧的游鱼一般深潜,而后又冒出头,晶莹地水珠从他厚实深刻的胸肌腹肌上滚落,留下水痕都充满了吸引力。他向唐朗月伸出手,修长有力的五指张开,一同张开的还有腰际的五片“大花瓣”。

    他邀请唐朗月一起来戏水。

    就像孔雀开屏一般,放肆又耀眼,舒坦得连头发丝里得红色细线都展开了。

    唐朗月刚刚微笑这着渗出手,却见光明神手掌翻转一百八十度,向上直立,似乎在对他展示手心,然后……

    掌心裂开了一个大洞,加压喷射出一股水流。

    不偏不倚滋了唐朗月一脸。

    很意外,很惊喜!

    光明神兴奋地向唐朗月展示着自己的新技能。

    唐朗月面无表情地摸了一把脸上的水——

    熊孩子,该打!

    短短几天,唐朗月已成功获得老父亲带娃的SVIP体验卡。

    就是那种会把风情万种大美人折磨成憔悴阴鸷黄脸婆的噩梦般体验!

    他亲眼见证,光明神从一个迷惘懵懂的婴幼儿,成长为七八岁狗都嫌的熊孩子,而后才开始逐渐讲礼貌明事理,结果又到了十五六岁可怕的青春叛逆期。

    他们的最新矛盾在于,唐朗月强烈要求和光明神分床睡。

    光明神的心智发育在某些方面过于成熟,在某些方面又过于幼稚,最近又试图通过各种出格举动来获得唐朗月的更多关注,倒是真像个青春期少年。

    当光明神再一次“不小心”撕下羊皮书的书页去折纸,唐朗月真的有些生气了。

    放在凡人身上,几次都不够他死的。

    但光明神则是肆无忌惮地挥霍着他身为神的特权,让唐朗月无能狂怒。

    这次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显然有些过长,他身处门中,现在还找不到出去的方法。

    说实话,他有些焦虑,甚至后悔用了那把。

    【他不会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吧?】

    【应该不能吧,后世的光明神看上去逼格很高啊。】

    【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说要怎么才能让他快点开窍?】

    此时的009表现出了对唐朗月的鄙夷:【这是宿主应该思考的问题。】

    唐朗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难道只有我倒霉,摊上了这么个无用的系统?】

    009拳头硬了。

    【宿主明明有很多方法,只是不敢实践罢了!】

    【没想到你还挺聪明的。】

    光明神之所以认为唐朗月忽视了他,是因为唐朗月这几天总是不在神殿。

    自从大祭司神色忧虑地找唐朗月进行了一番长谈,唐朗月便开始常常外出,一去就是一天。

    每次回来,他的神情都比上一次更阴沉。

    他以神使的身份来到城中,见了很多人。

    有贵族、有骑士、有商贩、有农夫、有水手,甚至还有最下层的流浪汉和游妓……

    一是利用自己的身份安抚惊慌的民众,二是确定一件事。

    死亡在加速。

    在最初,有些人的噩梦会长达几个月,有些人则是几年甚至数十年,没有一个固定的数字,正如外神的性格一般多变而无常。

    但现在,最长的噩梦从开始到终结,也不过三个月!

    唐朗月有一个强烈的预感,祂们恐怕要提前掀桌!

    大祭司最近一次与他见面,唐朗月甚至不敢确认,这就是晋铎典礼上的那位白袍祭司。不过半个月,他几乎瘦脱了相,眼中覆盖了一层死亡的阴翳,但他的神态依旧平和,甚至可以说他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噩梦不会让他这么快死亡,但外神的警告可以。

    而距离他登上大祭司的神职,甚至不过半个月。

    同他交谈时,他已经开始淡然地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唐朗月突然感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悲怆笼罩在他的心头。

    笼罩在这座城池上的灾难是如此真实、如此无力,所有人都在找寻各种方法奋力自救,却被命运强推着走向可预见的终点,他们无尽头的梦魇中痛苦死去。

    在灾难面前,他似乎无法将这一切当成一个任务、一场游戏。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小世界,无论是主角梅切尔特、神父、校长,还是亚弗戈蒙之门中的长老、祭司、民众……他们都真实而鲜活的存在过。

    可悲的是,他们的希望还只是一簇微弱的火苗。

    光明神尚且还不能理解那些匆匆来往的白衣教众脸上焦急而绝望的神色,他只知道乖乖地待在后殿,将自己藏起来不被教众发现,乖巧懂事地等待唐朗月从神殿外归来。

    他听见在更遥远的地方,有人对着他的寝宫祈祷。

    “神呐,救救我们吧!”

    救你们,我要怎么做?

    他还没有教我这个。

    好吧,其实他不太关心这个。

    啊……太阳要西斜了,他还没有回来。

    我今晚不要理他了!

    光明神虽然嘴上这么说,却一直沉默地守在殿门口。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从窗口投入殿内的一条金色光带,看着这条光带一点点偏移,扫过他如雕塑般呆立的身躯,掠过他深邃的眉眼,从他白色的衣角溜走,最后暗淡、熄灭。

    直到黑暗将他笼罩。

    他大概还在生气,我要跟他道歉。

    光明神的身体发出了一种柔和的金色光芒,照亮了他周身的黑暗。

    他只是希望唐朗月回来后,能第一眼看到他。

    他自己独处的大部分时间都维持着雕塑般的姿态,如同一座肃穆的神像,全然没有在唐朗月面前的活泼好动。

    他没有大祭司的记忆,也不懂对方承担的责任和使命。自他诞生以来,唯一将他护在身后的是唐朗月,唯一陪伴他的是唐朗月,唯一教导他的是唐朗月,唐朗月于他而言这就这个世界的全部意义。他不介意表现得笨拙无知,这样才能让唐朗月的喜怒哀乐被他牵动,让唐朗月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他身上。

    唐朗月走后,他存在的全部意义似乎只有等待。

    太黑了,需要光。

    ……

    终于,沉重的殿门被一双手推开,发出了一串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唐朗月披着一身微红的月光,风尘仆仆归来。

    青年的面容身姿绝美,在黑暗中也是一个发光体。

    一种名为喜悦的情绪如古树抽芽,在光明神胸中酝酿,令他幸福得几乎要蜷缩起指尖。

    他转瞬就将等待时的怨怼抛在脑后。

    然而,这种喜悦也是转瞬即逝的。

    唐朗月抬眼,眼中涌动的情绪令整个空间的气压变低。

    那是痛苦的悲哀、不安的焦虑,以及铺天盖地的怒火……

    光明神感受着他的情绪,身上的光也逐渐暗淡,最后竟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想问唐朗月问什么这么生气,却最终没有开口。

    他其实知道为什么。

    唐朗月看到光明神,敛眸压抑住了失控的情绪,颤抖着吐出很长的一口气。

    他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在压抑内心肆虐的火焰,“大祭司死了。”

    光明神的心脏下沉,唐朗月告诉过他,死亡对他和对凡人的意义天差地别,但是唐朗月看上去很难过,于是他也难过起来。

    唐朗月当然不只是为了告诉他这个。

    他接着说:“我们没有时间了!”

    沉默了一会儿,唐朗月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真相,你可能无法接受。”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光明神率先说了一句让唐朗月意外的话。

    “从我得到神格开始,我已经掌握了世界的真相。”

    所以他从不问他需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他早已明晰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真相,只是理解程度深浅的问题。

    这一刻,唐朗月才无比清晰的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真正的光明神。

    但残忍之处是,这是一个神都无法探知的真相。

    “这真相不只关乎世界之内,还关乎世界之外。”

    “你难道不觉得,你的存在太过突兀吗?”

    “……”

    “你从来都没有好奇过我的身份吗?”

    光明神感觉唐朗月接下来要说的话,绝对不是他想要听的。

    “我不好奇,也不需要知道。”

    “你知道你是个世界BUG吗?”

    光明神微微瞪大眼睛。

    “……我不理解。”

    “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一名世界修复师,来这里的目的其一是世界观测,其二是找到你。现在我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了,并准备继续进行下去。”

    “不!你是我的祭品,是属于我的!”

    光明神已经开始焦躁,他宣告着自己的所有权,像一头圈画领地的狮子。

    唐朗月的冷静在此时显得无比残忍,“你对我而言,和那些外神并没有区别。甚至可以说,你才是那个最可怕的异端。我需要利用你的力量消灭外神,并在你失去价值后再消灭你。”

    这么说,是不是有些残忍?

    光明神难以置信地看着唐朗月,似乎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真相,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有些有些抽痛,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情绪。

    “我只是一个卑鄙的凡人。”

    “不!你不要说了!”为什么要说这样贬低自己的话?!

    光明神看着唐朗月的双唇张张合合,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他的心上划出鲜血淋漓的口子,他感觉唐朗月就是在故意刺激他,可是偏偏这种明目张胆的阳谋就是能狠狠刺中他的心脏。

    “我的目的——是弑神。”

    唐朗月从袖口中掏出一把匕首,银质的手柄上镶嵌着鲜红的鸽血石,如同一滴凝固的鲜血。

    他将匕首横在两人中间,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壑。

    “我和外神,都是你的威胁。你和外神,对我同样也是。我们三方本就互为死敌。”

    光明神开始感到愤怒,气得身体发抖,这种人造铁器根本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但握在唐朗月手中,就仿佛真的有了刺伤神的力量。

    他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行径!

    009也惊了,他不明白唐朗月怎么突然脑子一抽,将所有的真相都开诚布公了!

    若是激怒光明神,不光外神无法消灭,任务也彻底玩球!

    【宿主,冷静啊!】

    唐朗月知道这是一步险棋,他明明有更保险的手段,但他最终还是选了这一招。

    现在的光明神还是太过稚嫩,和后世的光明神根本不是一个等级,他可以引诱、诈骗、欺瞒,令双方两败俱伤而自己坐享渔翁之利,并且丝毫不会败坏光明神对他的好感。

    但他并不想以这种方式取得胜利——什么都是假的,都是靠哄、靠骗来的。

    所有人都知道密林深处有一只怪物,它有着远超常人的智慧,有着恐怖未知的力量,为了消灭他,人们不得不编织一个巨大的陷阱诱使怪物踏入,还要时刻提防怪物用蛮力冲破陷阱。

    唐朗月不是一个耐心的猎人,却是一个有野心且大胆的猎人。

    他要让怪物心甘情愿地撞上自己的箭矢。

    他要让光明神明知自己是猎人,仍爱上自己。

    唐朗月缓缓调转刀口,锋利的匕首无法伤害神,于是他将锋利的刀刃对准自己。

    “住手!”

    唐朗月后退一步,门外的血色的月光照在他的面庞上,让他的面容陡增几分嫣然之色,他微微弯了弯唇角。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轮血色的月亮,今夜的红光恰巧隐于月亮之后,一轮圆月恰似一块沁着血的玉。

    “先杀哪一个?选择权在你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