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红楼]官高爵显 > 75红历十一年 同舟共济,雪地赠衣
    贾寰一怔之后, 迅速穿戴整齐出迎。
    小幺儿一句简单的通报里,蕴含了许多信息——
    石家位列大胤“八公”之一,祖上封缮国公, 青史留名的开国元勋。
    唿唿数十年过去, 爵位传到石煦的父亲这一辈,已经从“国公”降等成了“将军”。
    还是三品的“威”系列将军, 比贾赦的一等将军还低一头!
    换而言之, 石家的“阶级”跌落得更狠,在皇家心目中的利用价值更低。
    昭文馆选伴读时,石煦是唯一挨了打的勋贵子弟, 也是最头铁敢言的勋贵子弟。
    据说当年的“缮国公”就是这般暴脾气, 子孙不输乃祖。
    贾寰并不看好石煦和石家——
    勇武莽撞之辈,不懂“审时度势”, 最多十年, 就得凉凉。
    石二公子今日登门拜访他这个“孽庶”,也是不通人情世故。
    常理来说, 他该去见贾宝玉。
    无论如何,被人“抬举”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贾寰欣然出门迎接石煦。
    两人的年纪并不相仿。
    贾寰八岁,石煦已经十六岁, 翻了一倍,但石煦并不拿他当顽童, 互相叉手行礼厮见过,坐在小厅里喝茶。
    贾寰还不晓得对方的来意, 只拣些场面话说,免得“交浅言深”,大家尴尬。
    石煦倒是不见外, 抬眼打量了一遍东小院,咋舌嫌弃——
    “你这里怎么这般寒素?方才我去荣庆堂拜见史老太君,路过尊兄的绛云轩……远胜此地!”
    贾寰轻笑——
    “石世兄家中没有庶出兄弟的吗?似我们贾家这般,已经算公平了,二哥哥屋里有的,我大抵也有,多出来的那些好物件,都是家中长辈赏赐给二哥哥的,他生在太太肚子里,长得又可人意,得人疼,我这样的孽庶没法比他的。”
    石煦不以为然——
    “庶子跟庶子可不一样,你是京中神童,家里长辈岂不高看你几眼?”
    “恰恰相反,不多踩我几脚就是福运了。”
    石煦哑然。
    他也听说了“鞭炮惊马”的八卦,并不肯信。
    此刻听贾寰这般言语,竟是真的?
    “不满环兄弟,我家中亦有一位出自金陵王氏的堂嫂,聪慧能干,人品颇佳……”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贾家诗礼簪缨……”
    “石府家风肃正……”
    “……”
    石煦一开口就“我即世界”,惹得贾寰不悦,又不能端茶送客,悻悻转了话题,问起石老太君的病——
    “听闻石家的老祖宗贵体欠安,可有请到良医诊治?”
    “京中有名的大夫请了许多,奈何病势没有气色,老祖宗年过八旬,这些年陆陆续续地添了许多小病,沉疴痼疾难除,太医院的圣手也无力回天,家父日日愁烦得不行,前些时日冯紫英荐了一位姓张的的神医入府,开了一副方子,老祖宗用罢效果颇佳,又能支撑一些时日了。”
    石煦提及曾祖母的病,一扫浮浪不羁,面色暗沉下来,唏嘘叹息——
    “我看史老太君的身子骨甚是硬朗,颇有长寿之相。”
    “我家老祖宗才七十,以后如何也不得而知,身为孙辈总是盼着她康健,咱们这几家公府,太爷们都走得早,留下老太太们是各家的压舱石,但凡她们还睁着眼,朝廷就要念几分香火情,一旦都去了……”
    贾寰压低了嗓门,摇头不再言语。
    石煦是拿头撞过宫门的狠人,秒懂贾寰的弦外之意,脸色也黯了下来。
    同为“八公”,石家的处境,比贾家还要艰难许多——
    石家一贯“尚武”,到了他这一辈依旧弓马娴熟,却在军中失了地位,家中一堆叔伯、堂兄、族兄空有武艺,无用武之地。
    包括石煦在内的石家子弟,都愤懑不满,不理解。
    贾寰能“理解”。
    如今的大胤立国不足百年,还处在“三百年周期”的前半段,盛世繁华,武德充沛,不缺骁勇武将,缺让皇帝“放心”的武将。
    那些得不到皇帝信任的人家,就只能在家里抠脚。
    如石家这样的开国元勋,有祖宗的功劳簿撑着,一时半刻富贵无忧,长远看必然凉凉。
    以石家做对照组,贾政“弃武从文”的想法就没那么可笑了。
    四书难读,科举难考,坚持做“将门”又谈何容易?
    只说身体条件,贾家嫡支、旁支的儿孙就没几个人能过关——
    宝玉抡长矛?
    贾琏舞大刀?
    贾政赤膊拼命?
    画面太美不敢想!
    石家子孙彪悍尚武,几代人一脉相承,没染上什么纨绔习气。
    “武德充沛”是石家引以为傲的本钱,奈何无“龙”赏识,子孙一代比一代蹉跎。
    四王八公,各家有各家的算盘,各家有各家的困局,为了“破局”各展手段。
    贾家先定下了“弃武从文”的政治路线,却走得磕磕绊绊,接连折了贾敬、贾珠,彷徨无奈的时候,贾元春承宠了,贾家又多了一条“外戚”的路子。
    路越多,前途越敞亮。
    没走到尽头之前,没碰壁之前,谁也不能认定那就是一条死胡同,是吧?
    人生如戏——
    “戏子”想红要造势。
    “勋贵”想再上层楼,也得造势。
    贾家前二十回“造势”很成功,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满京城的勋贵都觉得贾家要“发迹”了。
    史家那边,也老树发新枝,冒出个“三爷”史鼎,早早抱上了新帝的大腿,立功封侯。
    封侯这种事,“打天下”时容易,“守天下”时难。
    身为武夫不能开疆拓土,就只能靠站队夺嫡了。
    史三爷靠的就是“夺嫡”,新帝登基之后赐封他“忠靖侯”。
    石家空有骁勇,没跟上形势,被边缘了。
    石煦愤懑不平。
    贾寰劝他——
    “石世兄别总跟赢家比,想想那些站错了队、输惨了的人家?武将本就刀口舔血,每次出征都是拿命在拼,战场上的明枪易躲,朝堂上的暗箭难防,勋贵之家想要长盛不衰,不能只靠骁勇,还要靠头脑,该蛰伏的时候要有耐心,该出手的时候要有狠心,青史留名的战神——白起、韩信、岳飞,哪一个不是战场无敌,败于朝堂?”
    石煦默然。
    贾寰重新给他斟了一盏六安茶,问他上次捱了戴权的打,有没有留下暗伤?
    石煦摇头:“阉狗阴损,家里一早就提防着他,请了京中最好的棒疮大夫医治,已经无碍了。”
    “石世兄当日冒失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必——”
    贾寰话未说完,石煦已气得拍案大骂——
    “不是石某冒失,是阉狗嚣张!是在场的人太没血性!那日除了环兄弟你仗义相助,其它史家、牛家、柳家、侯家的子弟全做壁上观,陈家、马家的儿孙又懦弱,不敢出声,陷我于险境,才吃了那阉狗的眼前亏!”
    贾寰讪讪。
    事发之时,他其实也是袖手旁观,只求自保。
    他那时跟石煦又不熟,互相不知根底,怎么可能为他冒险?
    后来煽风点火,也不是为了帮他出气,纯纯是看不惯戴权,想除掉戴权,借机生事罢了。
    “四王八公”是个利益集团,大家捆绑在一起,同坐一条船,就该“同舟共济”。
    昔年的先祖们,确实做到了“风雨同舟”,但时过境迁,几辈人传下来,早就在“分崩离析”的边缘了。
    被石煦点草的史家、牛家、柳家、侯家,是八大国公世家里依旧风光的那一拨。
    看看他们当家人的爵位吧——
    牛家袭一等伯。
    柳家、侯家袭一等子。
    史家一门双侯。
    然后再看看贾家、石家、陈家和马家,这一辈的当家人清一色袭“将军”。
    同为将军,除了贾赦是一等将军,其它包括贾珍在内,都是三等将军。
    公、侯、伯、子、男的爵位体系,等级森严,大家早就不是一个“阶级”的人了,还能坐到一张桌子上吃饭,全靠祖辈的那点老交情吊着。
    石煦头脑单纯,想不明白。
    贾寰看得透透的,掰开了揉碎了给他讲道理——
    “此一时彼一时,一厢情愿做不得长久朋友,八大国公的后人,只剩下你们石家、牛家和柳家依旧尚武,其它都改走了文官的路子,侯家走得最成功,史家祖上本是文官,到了这一辈史家三爷‘弃文从武’,封侯显达,前程远大,他们家中的子孙,摆明是不想再搭理咱们这些‘破落户’,生怕咱们的晦气殃及他们。”
    石煦冷嗤——
    “他们眼前风光,未必一世风光!戴权那个阉狗指使龙禁尉放箭的时候,可不分姓牛、姓史,还是姓贾、姓石,箭矢不长眼睛,射中了谁都是个死!依我说皇帝也就是暂时哄着他们,早晚兔死狗烹……”
    贾寰竖起食指,示意石煦悄声——
    “圣心难测,咱们这些背时人家还是省事些吧,只要咱们不出大差错,皇帝也不敢做得太出格。”
    “……”
    一对熊孩子聊得投契,话题却没有半点风花雪月。
    贾寰说了自己考秀才的打算。
    石煦也在准备考“武举”。
    贾寰趁机问出心底疑惑——
    “不怕石世兄你恼,你的马上功夫,似是不如冯紫英、仇晟他们厉害?”
    石煦不服——
    “他们只是弓马娴熟罢了!我跟他们的路子不一样,我爹从小就想让我进宫做侍卫,练的都是近身鏖战的功夫,比不得他们大开大合打得热闹,就他们那点本事,但凡让我近了身……一招完事!”
    贾寰惊怔,看着满脸得意的石煦,一时不知该如何吐槽他。
    能“一招完事”地狠人,说好听点适合做“侍卫”,说直白点更适合做“刺客”!
    皇帝得多“心大”,才能放心让他这么个愣头青跟在身边?
    若是从前倒也罢了,现在皇家和“四王八公”之间暗流汹涌,私底下都在做“翻脸”的准备,彼此的信任度成了负数。
    石煦身为“八公”嫡系后人,他的功夫越好,越不能用!
    他想进宫当龙禁尉,绝无可能。
    哪怕他撞了大运,真做成了“龙禁尉”,也未必就一定能混出头。
    那日在昭文馆,他一照面就被几个龙禁尉高手拿住,吃了老大的闷亏。
    “龙禁尉”也内卷,也有“山外山”。
    “功夫”这东西,没有最高,只有更高。
    石煦再怎么家学渊源,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
    贾寰对“功夫”心驰神往,可惜荣国府没有习武的环境,日常只能练练骑射。
    ……
    日近晌午,石煦起身告辞。
    贾寰也不虚留他,起身送客。
    并肩走在青石甬道上,贾寰才留意去看石煦的穿戴——
    簇新的雪狐裘氅,内穿秋香色锦袍,袖口和领口都绣着金丝云纹,脚上一双鹿皮软靴。
    玉树临风,剑眉星目,少年神气。
    再看看贾寰——
    一身见客才穿的贡缎衣裳,搁在平时还算不错,但这几日大雪压枝,滴水成冰,贵家子弟出门清一色外罩雪氅。
    贾寰在“皮货”上的分例甚少,没做过避雪的大衣裳。
    出了院门迎风一吹,立刻冻得蜷头缩脚,被一身毛茸茸的石煦比得十分寒酸,坐实了“小冻猫子”的绰号。
    石煦诧异地看了贾寰几眼。
    方才坐在屋子里闲聊,身边有炭笼暖着,有脚炉踩着,不觉寒冷,现在出门送客,还是这身装扮?
    “环兄弟……没有雪氅穿?”
    贾寰抄着小手,冻得吸溜,为了背风干脆倒着走路,嘴上还不忘倒油——
    “太太刚赏了我几块皮毛,正月里嘛……不宜动针线,还没做出来呢……让石世兄见笑了。”
    石煦无语。
    雪氅是富贵人家一入冬就该备好的大衣裳,现在都正月里了,马上开春了!
    他对“环兄弟”的卑微处境有了直观感受,不由分说脱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披给贾寰。
    贾寰不肯要——
    “石世兄的好意心领了,但各人的衣裳各人穿,贾家如今也没短到这份上。”
    石煦只是楞,不是憨,知道别人家的后宅之事他不便掺和。
    周围看着安静无人,角落里不定藏着多少耳朵眼睛,若传到贾家长辈那里,吃苦头的还是贾寰。
    ……
    一路来到梦坡斋,石煦进去跟贾政辞别。
    贾政挽留他用午膳。
    石煦推辞:“多谢贾世伯好意,家中老祖宗尚在病中,不敢让老人家悬念,这就回去了,改日再来府上叨扰。”
    贾政也是孝子,听石煦这么一说,看他愈发顺眼了,叮嘱贾寰务必把人送出大门外。
    贾寰应了,石煦却不肯他再挨冻,刚走出去没几步就催他返回——
    “咱们世交兄弟,不在这些虚礼上!你家里的事我插不上手,外头……仇晟、裴远、水煜这些人,一个比一个难缠,上次选伴读的时候,咱们得罪狠了他们,一有机会肯定要给咱们使绊子,‘鞭炮惊马’这件事,我原本怀疑是他们干的,现在见你嫡母这般行为,倒是说不准了!”
    贾寰:“……”
    “宅斗”这种事,高门子弟无师自通,再怎么不懂行的愣头青,耳濡目染之下也能摸索出些许门道。
    石煦已认定王夫人“不慈”,把“惊马”的黑锅扣到她头上。
    但贾寰事后思忖再三,觉得还是凤姐的嫌疑最大。
    仇晟、裴远也好,文靖长公主也好,都只能派人诱骗顽童当街燃放鞭炮,很难把手伸到贾家的车马房。
    还有事发之时,那两个面色有异的小厮。
    事后贾寰让赵国基去打听他们的跟脚,说都是家生子,几代人都长在贾家,老子娘还算得脸。
    这样的豪奴,私底下仗势欺人、坑蒙贪占可能有,当“内应”的概率很低。
    肯给凤姐当“帮凶”的概率,就非常的高。
    ……
    送走了石煦,贾寰再也捱不住冻,一溜小跑回到东小院里。
    钱嬷嬷早让人熬了一盅姜汤,看他回来,赶紧端上来让他喝了——
    “我的小爷,外头冰天雪地的,你蹿出去这一趟,小心闹了病,大正月里的又讨那些人嫌!”
    贾寰咕嘟咕嘟喝完姜汤,腹中微暖,围着炭笼坐定,又招呼几个小丫鬟和奶娘一块坐过来烤着——
    “爷是小冻猫子,没二哥哥院里那么多的规矩,都一起坐下吧,别冻着。”
    钱嬷嬷哂笑:“宝玉那边的规矩,都是治我们这样的糟老婆子的,他对小丫鬟们可大度得很,成日里胡天胡地地瞎闹!”
    “凡事不可过,他那么纵着小丫头,早晚纵出事来!太太就剩他一个亲儿子,心肝肉一样盯着,他身边那些小丫头真要有眼色,就该远着这位爷,到头来‘羊肉吃不着,白惹一身膻’,何苦来哉?”
    正说着话,两个婆子已经拎了午膳进来。
    赵姨娘跟在后头,大冷天里依旧穿戴得花枝招展,说是年节图个喜庆,让贾政看着舒心。
    “……方才石家的小公子来访你,老太太、太太都不高兴,琏二奶奶还骂人家‘不识礼数’,打量旁人都像她们那么瞎呢,老的少的都分不清‘真金’和‘黄铜’,成天宠着宝玉那个绣花枕头,呸!”
    赵姨娘扬眉吐气,末了还不忘叮嘱贾寰巴结住石煦——
    “他兄长是个哑巴,不一定能袭爵,他也有机会的。”
    贾寰惊怔。
    回想石照那日在马上的英姿,只能叹造化弄人。
    可惜了的。
    赵姨娘做人的格局就那么点大,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全都是后宅那点事,美食也堵不住她的嘴,边吃边骂针线上的人“拈轻怕重”、“看人下菜碟”,没有赶工做出贾寰的大毛衣裳。
    正月里忌针黹,只限于闺阁。
    当差的“奴才秧子”是没这讲究的。
    袭人死了老子娘,热孝在身不肯跟主子出门,要被贾母diss“如今竟成了例了”。
    贾家的针线房,也早就“成了例了”。
    正月里针线上的人都不肯动手。
    贾环说到底就是一个“小冻猫子”,不足以让她们破例。
    赵姨娘亲自动手?
    她虽然针线不错,并没有做雪氅的高端手艺。
    贾寰空有几块王夫人赏下来的皮货,想变成衣裳穿在身上,且有得等呢。
    贾寰审时度势,决定今年先不做了。
    他一个八岁大的熊孩子,长得蹭蹭快,今年合身的衣裳,明年就紧巴巴,皮毛在那放着,今岁入冬后再做雪氅,还能挑时兴的款式呢。
    贾寰小算盘打得飞起,却忘了这皮毛不是为了让他暖和的,是为了让“老爷太太”面上有光的。
    今日石煦来访,亲眼见他冻得吸溜搓手。
    “衣着寒酸”的短板再次曝光。
    他自己不以为意,石煦回家后大肆宣扬,还找到他那个王氏堂嫂抱怨——
    “这都是金陵王家嫁出来的女儿,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平日里多听人夸赞政公夫人“斋僧敬道”、“怜贫恤老”,今日一见,十足的尖酸妒妇,偏心苛虐庶子,大正月里冻得庶子拱肩缩背,跟我出门的小厮还听闻,前几日他们的掌家奶奶,那个绰号‘凤辣子’的小王氏,竟敢叉腰堵门咒骂小叔子!这般恶形恶状……不敢置信!”
    王氏堂嫂:“……”
    好事不出门,糗事传千里。
    正月里八卦流传速度飞快,贾家的三亲六眷都有耳闻。
    有胆子当面揭破的,唯有王子腾夫人。
    初十这日,她一早来贾家赴宴,宴前诘问小姑子——
    “怎么闹得这般难堪?如今亲眷都在传你苛虐庶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睛,若非我深知你为人,也得信了这谣言!”
    王夫人惊异:“这话从何说起?”
    王子腾夫人如是这般学舌了一番,不满小姑子惹出流言——
    “妹妹你私底下敲打敲打那孽庶就罢了,人前岂可露出形迹?好几拨人都见到了,再三再四的说嘴,如今连累得你侄女议亲都难了。”
    王夫人气得手脚颤抖。
    说来说去,就是一件雪褂子的事!
    那么小点的一个毛孩子,她一时没想到而已,竟惹出满城流言!
    她忍气给娘家嫂子解释——
    “这事是我疏忽了,已经赏了皮毛过去……”
    “我的好妹子!这会子还赏什么皮毛?要现成的好衣裳立刻穿到他身上,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宝玉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不是做过几件大毛衣裳么,翻出来给他穿上!”
    王夫人被娘家嫂子教做事,又羞又气又恨。
    一旁的金钏儿替她开口分辩——
    “舅太太的主意虽好,在贾家却是行不通的,府上二爷和三爷各有各的衣裳,从不混穿的,这会子翻出宝二爷先前的旧雪氅,只会坐实了太太偏心,就三爷那骄傲性子,宁肯挨冻也不会穿的,赵姨娘也不是个省事的,抓了这个把柄不定怎么大闹,事情更难收场了……”
    这话说到王夫人心坎里。
    她这娘家嫂子只想尽快斩断流言,给的办法太粗糙,只会适得其反。
    如果贾寰也生在她肚子里,让他穿一穿哥哥的旧衣裳尤可,隔了一层,事事都得小心着。
    王子腾夫人焦灼。
    她百忙抽身来贾家,不是来闲唠嗑的,是来办正经事的。
    京中关于王夫人“苛虐庶子”的流言,并非纯天然发酵,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貌似针对王夫人,实则针对宫中的贾元春。
    她压低嗓门说透关窍。
    王夫人立刻慌了,打发周瑞家的去催问针线上的人,几时才能把贾寰的雪氅做出来?
    金钏儿出声拦住——
    “太太不必让周大娘去问了,前日我已去问过,针线房的管事徐嫂子说正月里忌针黹,若强动针线,她们这些奴才没什么,就怕妨碍冲撞了主子们,又说雪氅工艺繁琐,有几道工序须得去府外找懂行的大匠,那些大匠正月里都歇业了,要等出了正月,才方便做事……”
    王子腾夫人震怒:“好刁奴!敢花言巧语挟制主子,若搁在王家早就乱棍打出去!”
    王夫人深知贾家得脸奴才的豪横,若强逼着她们正月里动针线,指不定又传出什么闲话来。
    赵姨娘又是“无风三尺浪”的性子,真要这般做出了雪氅,她又有一篇怪话等着。
    王子腾夫人急躁——
    “此事不宜再拖!只是石家小子和工部的几个闲官口舌,麻烦不大,怕就怕九皇子忽然又记起他……”
    她点到即止,余韵留给王夫人自己体会。
    九皇子也是个小孩子,忘性大,未必还能再记起选伴读时某个得他眼缘的孽庶子,但如果他身边伺候的人想让他记起,他很快就能记起!
    派个小公公来贾家走一趟,不管这小公公回去说什么,都给了幕后之人造谣的机会,由着他们诽谤编排去了。
    王夫人的“妇德”,关乎贾元春的教养,绝不能有瑕疵。
    贾寰这个孽庶,绝不能“拱肩缩背”地出现在九皇子面前。
    他必须体体面面,必须有一件亮眼的雪氅!
    王夫人没想到区区一件大衣裳,背后牵扯出这么多曲折,甚至殃及她宫中正得宠的大女儿。
    周瑞家的帮着出主意,让王子腾太太出面,去别处踅摸一件适合贾寰身量的雪氅,当成过年的节礼,“送”给贾寰这个便宜外甥——
    “这般既有了做面子的衣裳,又堵了那些小人的口,还全了太太、舅太太的慈爱名声。”
    王夫人眼睛闪亮,看着娘家嫂子。
    王子腾夫人没想到最后一棒砸到她头上,要她赔上一件雪氅。
    倒不是赔不起,是急切间不知去哪儿踅摸衣裳。
    她出面送给“外甥”的雪褂子,必得是顶尖的好货色,放眼京中唯有勋贵人家拿得出来,还得是簇新的,身量合适的,十分难寻。
    踌躇了片刻,王子腾夫人答应下来,板着脸叮嘱小姑子——
    “往后似这般的事,切莫再闹出府门,真要除了他,也不必露在明面上,你哥哥已经说了,这小孽障就是个短命的相,不定哪天就夭了……拾掇他不必急在一时,且等着吧。”
    这话说得狠戾,惊得王夫人眼皮跳了两跳。
    她常年吃斋念佛,也不全然都是伪装,心里对鬼神十分忌惮。
    让她水磨工夫磋磨庶子可以,让她下死手就慌了。
    送走了娘家嫂子,她呆坐在炕上发怔。
    周瑞家的劝她道——
    “若真让那小孽障长大成人,哪还有宝玉的立足之地?舅太太的话十分有道理,一定要趁着他尚未成气候之前除了!”
    王夫人不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