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红楼]官高爵显 > 74红历十一年
    东小院里, 贾寰看着薛家婆子送来的大食盒,抬手掀开——
    燕窝、鱼翅、鹿脯、熊掌……
    四式奇珍之外,另有糟鲥鱼、腌冬笋、白汁排翅、乳鸽汤几样小菜, 精炙细脍, 鲜香四溢。
    贾寰胃口大开, 让奶娘摆桌,开吃。
    大厨房刚刚拎回来的那些例菜,他吃不着了, 都赏给院里伺候的人吃, 又指派春葭去隔壁喊赵姨娘过来一起用膳。
    春葭还未抬脚, 赵姨娘已闻香而至。
    贾寰赶紧把她爱吃的卤熊掌递过去, 由衷夸她一句——
    “姨娘的鼻子可真灵!”
    赵姨娘不搭理她,细细吃完了一顿午膳, 意犹未尽地叨咕起薛家——
    “成日里听人说江南的大豪商有钱, 果然名不虚传,那个甚么‘施掌柜’,赎一个老嬷嬷就舍得抛费三千两!薛家为了捞出儿子, 也是淌水一样的撒钱!就今日这顿席面, 就得七八两银子,你吃人嘴短, 有没有办法帮薛家捞回儿子?”
    贾寰一怔:“薛家姨妈请我吃顿好的,是她当长辈的慈心, 跟捞薛呆子有什么关系?”
    “你个小孽障还在鼓里呢!薛家正到处跟人打听朝廷大赦的事, 一直没得准信, 又问你宫里的大姐姐,可惜她只封了个贵人,跟你老娘我一样是个小妾, 爬不上高台盘,朝堂里的事两眼一抹黑,薛姨妈急得不行,又盯上了你这个孽障,想托你去跟九皇子打听消息……这顿席面可不是白便宜你的!”
    贾寰了然。
    果然没有平白的好处。
    打从薛蟠流放边地,薛家就对他有了心结,就差当面撂脸子给他看了,再没亲近过的。
    今日忽然示好,他还以为是薛家想通了,原来只是他这个孽障又有用处了。
    让他去跟九皇子打听消息?
    他已经跟九皇子失联很久了!
    人家九皇子是天潢贵胄,是大胤皇后的嫡亲儿子。
    他是小老百姓,是婢妾和五品小京官生的孽庶子。
    身份天差地远,所谓的“友谊”也是单向联系,只要九皇子想不起他,他就没办法主动出现在九皇子面前。
    贾寰心情苦涩。
    赵姨娘还在嘚啵嘚啵奚落薛家,末了问贾寰——
    “薛家请你吃席,怎么你半晌午还跑回来?宝玉也跟着跑回来,现成的好饭不吃,都摆什么谱呢?”
    贾寰把“灌铅骰子”的事略说了一遍——
    “我都这么讨人嫌了,还死赖在那儿吃什么席面?”
    赵姨娘气得不行,大骂莺儿攀高踩低作践人——
    “又没吃她的东西,她作甚么怪!她们那一大家子死皮赖脸地住在亲戚府上,怎么撵都不肯走,搁在体面人家早就羞死了,她们还觍着脸嫌弃正经主子?!你也是个没气性的东西,换了我在场,一脚踹出那丫头的黑心肠子……”
    正骂骂咧咧,凤姐从窗外路过,听在耳朵里句句扎心,咽不下这口恶气,隔着窗子怼赵姨娘——
    “大正月里的,你又胡吣什么?环兄弟小孩儿家,一半点儿的错处,你只教导他,说那些淡话做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想干!环兄弟,出来,跟我顽去。”①
    赵姨娘没想到隔窗有耳,一顿骂被凤姐听了去。
    凤姐也是王家的小姐,肯定偏帮薛家人的,听不得她编排薛家“死赖在贾家不走”的丑话,反手就戳她“半奴”的肺管子。
    姨娘不是娘,不是正经主子。
    哪怕是从自己肚皮里生出的儿女,她也没资格管教,in law上毫无关系。
    贾环在礼法上是王夫人的“儿子”,王夫人才能管教他。
    赵姨娘气恨却无奈,连跟凤姐隔窗斗嘴的胆子都没有,黑着脸坐在院中。
    一众小丫鬟全部眼观鼻鼻观心,装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
    贾寰被凤姐点草,不能装聋作哑,隔窗替赵姨娘分辩——
    “一嫂子听错了,姨娘并没有骂我,骂院里偷懒的小丫头呢,我刚用罢午膳,身上懒,外头的风也大,就不跟一嫂子出去高乐了,一嫂子也小心着身体,你大正月里的日忙夜忙,可别闹了病……”
    “放你娘的屁!好好的咒人闹病?”
    “……”
    贾寰的“娘”就在边上坐着呢,被凤姐指鼻子瞪眼睛一骂再骂,哪还按捺得住,黑了脸回怼她——
    “一嫂子且降降火气,我做兄弟的好心劝一嫂子别太劳累了保重身体,反要被骂是‘放屁’,一嫂子一贯能言善道,趁着今儿这个空儿,也教教我这个兄弟该怎么说话,能学得一招半式,免了日后惹人厌恨。”
    凤姐被呛,气得柳叶眉倒竖。
    她今日本就多吃了几盅酒,酒意上头,平日里就藏掖不住的鄙夷悉数爆发,指着贾寰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这孽障分不清好赖!平白叫那起子小人教的歪心邪意,香的臭的你都敢护着,自己不尊重,非要往下流走,一肚子的歪心思,分不清奴才主子,还只管怨人家偏心不疼你!”
    贾寰越听越无语。
    他身为小叔子,不便跟凤姐这个“嫂子”对骂,真骂了吃亏的还是他,干脆充耳不闻,指挥杵在院子里的一群丫鬟婆子——
    “春葭把大食盒拾掇干净,给薛家送回去,告诉薛家姨妈说午膳的味道十分好,谢姨妈厚爱了。”
    “芷儿把廊下的鹦鹉喂一喂,那是咱家太太赏给我怡养情性的,得好好照看着,别辜负了太太一片慈心。”
    “再烦奶娘替我送送姨娘,谢谢姨娘大正月里的来陪我说话,姨娘虽然不是正经主子,好歹也是半个主子,也得尊敬着。”
    “……”
    他有条不紊地吩咐丫鬟婆子们做事,把窗外怒骂的凤姐当成了空气。
    凤姐气得七窍生烟。
    打从她嫁到贾家,就没谁敢这么怠慢她,一个“小冻猫子”敢了!
    ……
    荣国府中无秘密。
    凤姐的嗓门不低,飞快引来围观看戏的人。
    角落里都是耳朵,一时半刻就能传遍两府。
    凤姐羞怒恼恨,却拿贾寰没辙。
    贾家的媳妇,从贾母、王夫人、凤姐、李纨,有一个算一个,管家权仅限于后宅,只能管教姑娘们,管不着爷们。
    哪怕是贾寰这种“小冻猫子”,也轮不到内宅“管教”。
    日常叨逼叨几句也就罢了,动手?
    贾家的内宅妇人,打不得贾家的爷们。
    即便是母子,是夫妻,也不可以。
    凤姐那么嚣张泼辣,只敢“动嘴”骂贾琏,不敢“动手”打贾琏。
    违规动手,后果严重。
    具体到贾环——
    慢说凤姐这个“堂嫂”,王夫人这个“嫡母”都不能动手打他这个庶子。
    书中凤姐、王夫人、贾母想要对贾环实施棍棒教育,只能通过以下几种方式——
    第一,告知“校长”贾代儒,在族学用戒尺打贾环。
    第一,告知“父亲”贾政,在书房用板子打贾环。
    第三,告知“族长”贾珍,在宗祠用族规惩戒贾环。
    想通过“族长”、“父亲”责打贾寰,动静太大,不易操作。
    原著中凤姐、王夫人收拾贾环,都是“告学里”,让贾代儒、贾瑞爷孙俩动手。
    成本小,动静小,效果好,打怕了贾环。
    “蔷薇硝”事件,赵姨娘怂恿贾环去怡红院骂小丫鬟出气——
    “……便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不成!”②
    贾环听说,便低了头。
    赵姨娘恼怒,再三再四催逼儿子去“出气”——
    贾环畏缩不敢去——
    “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闹。倘或【(凤姐、王夫人)往学里告去捱了打】,你敢自不疼呢?遭遭儿调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③
    怂娘遇上怂儿子。
    娘“怂”在身份低。
    儿子“怂”在打怕了。
    从贾环的愤懑言语可知,贾代儒是凤姐、王夫人的“打手”,让贾寰吃了不少苦头。
    “告学里打贾环”,是王夫人对付庶子最拿手的武力威慑。
    无论她背地里怎么下狠功夫磋磨庶子,明面上就是不敢碰庶子一指头。
    王夫人不但打不了贾环,连贾宝玉这个亲儿子她都打不了。
    贾政打儿子“打死白死”。
    王夫人打儿子,不管是打亲儿子还是打庶子,但凡打出一点幺蛾子,她就凉了!
    嫡母不打庶子,既是保护庶子,也是保护嫡母。
    贾家三代媳妇,从贾母到王夫人,再到凤姐,对家里的“爷”都只能动嘴。
    贾琏持剑家暴凤姐,邢夫人身为继母,只能“气的夺下剑来”,让他离开荣庆堂。
    贾琏置若罔闻,惹得贾母也怒了——
    “我知道你也不把我们放在眼睛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④
    贾母要喊贾赦这个有动手权的亲爹过来,才镇住了贾琏,“趔趄着脚儿出去了”。
    堂堂嫡母、祖母尚且被“规矩”掣肘,凤姐这个隔房的堂嫂算哪块小饼干?
    贾寰直接拿她当空气。
    暴怒的凤姐出言恫吓——
    “……我先打了你,再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⑤
    贾寰闻言,飞快瞥一眼早已闩上的院门。
    以此时王熙凤的嚣张,真敢冲进来给他一个大逼兜。
    既然院门闩上了,凤姐又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墙外怼墙内,谁怕谁啊!
    贾家老少几代媳妇,都被“规矩”管得严严的。
    凤姐的嚣张只敢在背地里,当面该立的“规矩”一样不能少。
    她敢弄走贾琏婚前的通房,立马就得抬起平儿找补。
    平儿再怎么有名无实,那也是琏一爷明公正道的屋里人。
    她收拾尤一姐,一样要借着“国孝家孝”,借着张华的官司,占足了道义才敢暗搓搓伸出小黑手。
    怼上秋桐这个公公钦赐的妾,她就只有吃瘪的份。
    但凡凤·怂人·姐还有一丝理智,她就不会授人话柄,亲自上手殴打贾环这个“小叔子”。
    她也不敢惊动贾政。
    只能搬出贾琏这个“兄长”,贾代儒这个“校长”,吓唬吓唬“小冻猫子”。
    撇开贾代儒这个“校长”,只说“兄长”——
    贾家凡是做兄弟的,都“怕”哥哥。
    礼法上说,兄长也有管教弟弟的权力。
    但同为“玉字辈”,琏一爷、宝一爷真敢动手打贾环,必会引发“嫡庶之争”、“长幼之争”,被讥“不悌”。
    涉及“兄友弟恭”,涉及“大房一房”,他们轻易是不敢动手的,动手之后必有麻烦。
    凤姐手中最好用的“刀”,始终是掌管族学的贾代儒。
    他既是贾环族中的长辈,又是授业师长,责打贾环名正言顺。
    由“贾校长”抡起大戒尺,啪啪暴打“不肖子弟”,动静小,后患小,打得再狠都有苦难言。
    原著中的贾环,对贾代儒的戒尺十分惧怕。
    对这个“小冻猫子”来说,“告学里”不是言语上的吓唬,是一而再发生过的事实。
    以赵姨娘的胡搅蛮缠,一样奈何不得贾代儒的戒尺。
    敢告到贾政面前让贾政帮撑腰?
    呵呵,以贾政的迂腐古板,反手再打孽庶一顿板子!
    王夫人和凤姐,凭着这个小伎俩,捏住了贾环的软肋。
    好处是震慑住了“小冻猫子”。
    坏处是让小冻猫子被严加管教,不得不用心上学,正经学问上超过了贾宝玉。
    贾环穿贾寰,岂会把这点恐吓放在眼里?
    他现在是名满京城的神童,准备十岁之前考中秀才的学霸,贾代儒的戒尺敢随便打到他身上?
    凭心而论,贾代儒只是迂腐,并不蠢笨。
    他若是知道凤姐对他宝贝孙子做了什么,怕是要恨得夜夜扎小人诅咒凤姐。
    ……
    平儿听说凤姐在东小院跟“三爷”吵嚷起来,匆匆赶过来劝解。
    好说歹说,总算把人劝走了。
    贾寰松了口气,让人卸了门闩,放春葭和奶娘进院里来。
    奶娘啧啧夸赞“奶儿子”——
    “三爷越来越有老爷的气派了,琏一奶奶这么难缠的人,都被你犟住了,只是要小心族学里的太爷听信她的鬼话,拿大戒尺打你。”
    贾寰轻笑一声,问她赵姨娘如何了?
    “没被气着吧?”
    奶娘摇头:“你姨娘早就习惯了,王家的人磋磨她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老爷也管不了,她受再大的气都得忍着……得亏她是府里的家生子,有点根基傍身,换了那外头来的,性子娇软的,早被磋磨没了!”
    贾寰深以为然。
    从前迎春的生母,后来的尤一姐,都是活生生的惨例。
    赵姨娘能苟到最后,靠的就是“钝感”、“皮实”、“心大”。
    春葭方才去薛家送还食盒,此刻回来了,脸上却不大好看。
    贾寰以为她在薛家受了冷待,一问她,纯是为他这个三爷打抱不平——
    “薛家的那个小丫鬟,莺儿,她用灌了铅的骰子戏耍三爷,三爷大度不跟她计较,薛家的人真要懂礼数,就该自己惩治了她,她们倒好,没事人一样,那个莺儿还敢抱怨三爷‘器量小’,说甚么‘年节下玩个小戏法就恼了’,薛姨妈还帮着她开脱……真真开了眼了!”
    贾寰摆摆手劝她——
    “薛家的礼数一直就那样,真要是讲究的人家,能惯出薛呆子那样的霸王?”
    春葭深以为然,继续diss薛家——
    “薛家那个‘宝姑娘’,也是个不知羞的!这才刚选秀汰落,就满府里宣扬‘金玉良缘’,当旁人都傻呢?她脖子上的那甚么‘金’,非得配个‘玉’,要是一般的玉,满京城的公子哥谁身上没有?要是非得宝玉出娘胎衔着的那一块,那就赖上咱们贾家了!”
    贾寰轻笑:“赖上也没什么不好啊,跟咱们太太亲上做亲,凭宝姐姐的品貌,配一哥哥足够了。”
    “三爷也糊涂了,做亲先要门当户对,贾家是勋贵,薛家是商贾,京中但凡有点根基的人家,谁肯跟商贾做姻亲?老爷能答应?老太太能答应?就算非得亲上做亲,也不必选薛家的姑娘,我可是听人说了,太太想给宝玉娶她娘家侄女,九省统制的掌上明珠,论家世、品貌,哪一样都不输给宝姑娘……”
    春葭辣口点评。
    贾寰问她听谁说的王夫人要给宝玉娶王家大小姐?
    虽然消息是他让赵姨娘放出去的,这么快就见效了?
    春葭的说法,是荣宁一府都在传,都觉得这是一门好亲——
    “连太太的陪房周大娘都劝太太用点心,说只要把这门亲事撮合成了,宝玉一世的富贵就稳妥了。”
    贾寰装呆,故意反驳春葭——
    “你刚也说了,联姻要‘门当户对’,咱们贾家今非昔比,怕是配不上九省统制家的大小姐,咱们觉得这门亲事四角俱全,人家可不就觉得亏了?一哥哥的容貌是好的,学问也好,可惜不肯走正途,动不动就骂读书人是‘禄蠹’,他这个毛病不改一改,王家舅舅怕是不会放心嫁女儿给他,太太想做成这门亲,先得掰一掰一哥哥的别扭性子,就看太太舍不舍得了。”
    春葭不服:“咱们贾家的嫡派公子,会配不上王家的小姐?王家已经嫁了两个小姐来贾家,太太和琏一奶奶……”
    “此一时,彼一时,风水轮流转啊,从前是王家仰仗咱们贾家,现在王家的翅膀已经硬了,换他们庇护贾家了,你若不信,咱们就拭目以待,看看王家舅舅肯不肯‘亲上做亲’。”
    贾寰坐等看好戏,不信王子腾肯选贾宝玉做“贵婿”。
    宝一爷这种绣花枕头,食草系暖男,也就在大观园里PUA林妹妹,其它史湘云、薛宝琴、李玟李琦、邢蚰烟,全都拿他当空气,没任何一个肯为他挖野菜。
    薛宝钗也是限于身份地位,攀不到更好的亲事了,不得已屈就。
    从头到尾,她对宝玉都不甚满意,一再劝他读书,劝他走经济仕途。
    宝玉倒也不蠢,知道这是明晃晃的嫌弃,撂脸子抬脚就走。
    这事摊开了说,就是薛大小姐“不配”改造宝一爷。
    宝一爷若是真照她劝说的那样一一改了,她就攀不上宝一爷了。
    红楼世界的婚姻,比后世婚恋市场苛刻十倍,无情百倍,“议亲”就只谈妆奁、门第、前程。
    什么感情、品德、学识甚至容貌,最多算锦上添花,有更好,没有也无所谓。
    女子只要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就是“贤媛”。
    男子只要赚钱养家,飞黄腾达,就是“良人”。
    其它什么睡丫鬟、养优伶、买瘦马……都是雅好,无关品性。
    大家各有各的“枷锁”。
    大观园里的闺秀,再怎么才华横溢,脂粉巾帼,脖子上都牢牢套着一副名为“封建礼教”的枷锁。
    黛玉氪命解锁。
    惜春出家解锁。
    宝钗戴“锁”出嫁。
    薛大小姐自以为心想事成,然而千算万算,只算了后宅那一亩三分地,漏算了时局大势,漏算了抄家出家!
    梦想中的锦绣荣华成空,一辈子孤枕冷寝。
    从今日她百般逢迎宝玉看,她做宝一奶奶的心思没变。
    但宝玉对她,始终淡淡的不甚上心,更不上头。
    哪怕没了黛玉在一旁“含酸”,金玉良缘的进展也忒缓慢。
    好在宝钗此时的年纪尚小,还没及笄呢,有大把的时间择婿。
    ……
    东小院里,贾寰正跟奶娘和几个小丫鬟闲聊。
    赵姨娘扭着腰走进来,一指头戳在儿子脑门上——
    “你这小孽障厉害啊,能把那个泼皮破落户气得直跳脚,换了旁人再不能的,小心她背地里下黑手害你!”
    贾寰摆正脖子,正色告诫赵姨娘——
    以后不许在人前戳他脑门,不许再揪他的耳朵,不许再混骂他……
    “太太和一嫂子都不敢对我动手,姨娘半个主子怎么敢?若太太以此责你,你有什么话说?”
    钱嬷嬷也劝赵姨娘“避嫌”——
    “环哥儿今年都八岁了,早就加过冠的小爷,姨娘人前人后都忌讳着些,落在太太屋里那些恶婆子眼里,不定胡吣些什么恼人话。”
    赵姨娘讪讪应了。
    荣国府人多眼杂,口更杂,一个不谨慎就惹风波。
    贾寰今日之所以会与凤姐起口舌,起因就是赵姨娘私底下说薛家的短话,被凤姐听到了。
    这么闹过一场,这么多下人围观,后续指不定还有什么祸端。
    凤姐身为荣国府的当家奶奶,她有无数种办法磋磨人。
    贾寰自己是不怕她的,但赵姨娘浑身漏风,要防患于未然。
    单就今日“叔嫂隔墙拌嘴”这件事,贾寰笃定凤姐不敢闹大,最多闹到王夫人跟前,贾母处半句都不敢提起,纵然提起也得大事化小,以免把薛家卷进来。
    薛姨妈为了蹭住在贾家,一再做小伏低。
    这个新年,她本想邀贾母吃一顿“开年宴”,贾母拒了。
    今日招待贾寰、贾宝玉用的食材,本是为了宴请贾母准备的。
    林黛玉还没尝到“寄人篱下”的滋味,薛家母女先尝到了。
    贾寰趁着正月里无事,去牟尼院探望黛玉。
    黛玉的奶娘王嬷嬷,已经跟了那施掌柜,摆酒请客正经做了他的续弦娘子。
    施掌柜本意是要“落叶归根”,但他在京中琐事缠身,一时半刻不能回南,夫妻一人暂时在京中一座别院安身。
    贾家派人日夜盯梢,暂时还没盯出个头绪来。
    王嬷嬷的三千两身价银子,黛玉担心庵中老尼们弄鬼,当天就交给贾寰送到京中银号,换成了几张银票。
    这银票她也没有留在自己身边,让贾寰带回东小院悄悄藏着。
    贾寰事后反复看那一摞银票,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施掌柜真就那么痴情?
    他与王嬷嬷“青梅竹马”的情分真就那么“山无陵”?
    贾寰承认世上有真爱,如果施掌柜是“真爱”也就罢了,如果不是呢?
    必定是王嬷嬷身上还有其它不为人知的利用价值,值得他一掷千金!
    贾寰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人心。
    他必须假定施掌柜是个市侩奸商,早早把隐患掐灭在萌芽状态,否则吃亏的必定是林黛玉,是贾家。
    他今日急着来牟尼院,就是想跟黛玉确认一下,王嬷嬷是否握着她和林家什么隐秘?
    林家已经“精穷”,林如海也死了,纵然有些把柄攥在王嬷嬷手里,也无用了。
    除非是与林黛玉有关的秘密。
    ……
    贾寰心里藏着事,见了黛玉时却佯装得若无其事,一如从前那般卖萌逗趣。
    林黛玉不却一言不发,穿一身半旧的淄衣闭目跪经,手里还拈着一串佛珠,一粒接着一粒捻个没够。
    无论贾寰怎么舌绽莲花,她聋了一样不吱声。
    “拐黛”、“南归”、“父丧”……
    短短时日祸事接踵而至,她身心重创,情绪一时难以平复,略有了些自闭。
    贾寰无奈,喊过雪雁问话,雪雁未开口先流泪,说黛玉如今也不肯跟她说话了——
    “小姐恨上我了……”
    “紫鹃呢,她能说上话嘛?”
    “日常琐事能说上几句,也就三言两语,庵里的妙玉小师太擅谈禅,一再来找小姐论佛理,小姐倒是肯跟她说些话,可惜她们说的‘佛理’、‘禅机’云山雾罩,我和紫鹃都听不明白。”
    贾寰略微松了口气。
    又细问了一遍黛玉的饮食起居,确定老尼们没有苛虐她,该吃饭时就有饭吃,该喝药时就有药喝,夜里睡得也算安稳,只是时常流泪,一流就是大半天,怎么都劝不住。
    贾寰对此也没辙。
    他把从荣国府中带出来的一包“人参养荣丸”、一包上好的燕窝连同各色精致吃食,一一交给雪雁收起,再瞥一眼虔诚跪经的黛玉,出门去找妙玉打探消息了。
    偏生不巧,妙玉今日跟随她师父去苘山庵“访友”,两三日后才能回来。
    贾寰百无聊赖,绕着偌大一座牟尼院四下闲逛。
    时值隆冬,滴水成冰,前日还下了一场大雪,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屋檐下的冰溜子有小儿手臂那么粗。
    香客们出行受阻,庵中往来的人群明显稀疏,大部分还是来“赏梅”的。
    整座牟尼院依山而建,数百亩梅林逶迤延绵,占了偌大一片山坡,花瓣绯红鹅黄间杂,枝杈姿态各异,被老尼们精心打理,远看近看都美轮美奂。
    贾寰没有“踏雪寻梅”的雅兴,挑了个凸起的檐廊爬了上去,居高临下远观花海,刚好看到静慈师太在一片隔开的梅林里招待贵客。
    距离太远了,他看不清贵客的模样,猜测是京中哪家的贵女。
    能让静慈这个住持殷勤备至的,身份必然不低,说不定还是宫中出来的。
    天气本就严寒,贾寰还爬到高处,寒风刺骨,没一会儿就撑不住了,从檐廊跳下来,趁着天色尚早打道回府。
    路上遇到上回那个嗓门嘎嘣脆的八卦小尼姑。
    小尼姑也认出了贾寰,狡黠地冲他眨了眨眼,还晃了晃手中托着的画轴。
    这画轴贾寰看着眼熟,似乎就是前些时日,静慈师太白嫖他画的《千手观音图》?
    一直挂在静慈老尼的禅房里的,今日怎么摘下来了?
    贾寰不懂就问。
    小尼姑也不瞒他,“今日庵里来了贵客,见了师太房间里的这副观音图,十分喜欢,要借去临摹一段时日。”
    “是什么样的贵客呀,让静慈师太这么恭敬?”
    “一个是文靖长公主,常来我们庵里的,另一个脸生,穿戴得很素净,我从前没见过的,听话音儿刚没了丈夫守寡呢,长公主对她很亲善,我也拿不准她的身份。”
    八卦小尼姑狡黠活泼,一边朝梅林方向走,一边问贾寰认不认得智能儿?
    “她前一阵子来我们庵中借宿,骂了你一晚上……”
    贾寰喊冤——
    “是她自己不检点,有违佛门清规,才被撵出了水月庵,与我何干?我们贾家的家庵可不是藏污纳垢之地,只是把她撵出去,没绑了她送官惩戒,已是大度了。”
    八卦小尼姑似有不服,又说不过贾寰,扬起下巴狠瞪了他一眼,昂然入了梅林。
    贾寰不便再跟,转身离开。
    回府的道路积雪泥泞,湿滑难行,时不时还刮一阵飕飕寒风,冻得人舒展不开手脚。
    贾寰骑在赤云驹上还算舒适,跟随的长随、小厮、小幺儿就苦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步。
    贾寰看得不忍心,招手喊来一辆牛车,让他们全都坐上去。
    赵国基哭笑不得——
    “三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这牛车却坐不得。”
    一旁的小幺儿也笑:“这会子坐车舒坦,回府被管事们打板子可疼。”
    “三爷且坐稳了,抓牢缰绳,顺顺当当地回到府中,就是体贴小的们了。”
    “……”
    主仆尊卑有别,再豪的奴也是奴,不能僭越。
    跟着贾寰的人不敢坐车,专心伴随在他身边。
    他骑着的赤云驹虽然是骏马,走在这种泥水淋漓的雪地里,也有“失蹄”的风险。
    万一摔了他,跟着出来的人全都要倒霉,稳妥起见,得有人时刻在马匹两侧护持,小心翼翼地赶路。
    就他们刚刚说话的功夫,就有好几起路人滑倒,衣衫、手掌甚至脸上都沾染了污泥,狼狈又冷。
    贾寰不敢掉以轻心,下了马,挑路口一处干净的小酒楼坐定,分成两拨围坐,吃了一顿羊肉汤锅暖身,感觉没那么冷了,方才顶风踏雪朝荣国府方向赶路。
    这样恶劣的天气,本该乘坐马车出行,但府上照看车辆的管事说贾寰的马车“板轴坏了”,一时修不好。
    正月里是富贵人家用车的高峰期,走亲访友都要坐车,很难安排调度。
    以“环三爷”在府中的尴尬地位,也没甚么主子肯纡尊降贵借车给他。
    贾寰急着去牟尼院,便骑马出行。
    赵国基嘀嘀咕咕骂府里掌管车辆的人“看人下菜碟”——
    “一群势利小人!上赶着奉承那个泼辣货,变着法子给咱们使绊子……等三爷以后发达了,把他们全都撵到庄子上去挑粪!”
    贾寰骑坐在马背上,左盼右顾,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忽然他勒住缰绳,低声让赵国基去路边喊一顶小轿——
    “爷累了,骑不住马了,坐轿回去吧。”
    赵国基立刻去喊轿子。
    民轿粗陋,空间狭小,但贾寰只是个八岁大的孩童,个头小,重量轻,坐轿和抬轿的人都轻松。
    贾寰的注意力,不在轿子是否华丽舒适上,在跟他出来的小厮随从身上。
    他要“弃马换轿”之后,有两人的面色明显古怪。
    其中一人还劝他不要“自降身份”,非要坐轿,也要做宽敞华丽的“官轿”。
    贾寰轻笑,让这人转身背对自己,然后一脚狠踹在他屁股上,把他踹进脏唧唧地雪地里,沾了一脸一身的污水,还不许他擦掉,就那么挂在身上挨冻。
    其它随从见状,再不敢吱声了。
    贾寰前世今生都与人为善,罕做恶少姿态,对付敌人和蓄意挑衅的人除外。
    孩童,雪地,骑马,街市……
    出意外的概率极高,即便贾寰自负骑术出众,又是成年人的瓤子,也架不住有人故意使坏。
    而出事之后,很难分辨是“意外”还是“人为”。
    万一贾寰点背,摔跛了脚、磕毁了容,科举出仕的路子就断了,将来最好的前程也只能做个富家翁。
    事实证明,他不是多疑。
    轿子才转过两个路口,就出事了。
    因贾寰改坐了轿子,抬轿的两个脚夫是常年吃杠头饭的,雪地也不妨碍他们的速度,抬着贾寰一个小布点蹭蹭赶路,没一会就把几个小厮甩出一截地。
    贾家的豪奴,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吃不得苦头,包括赵国基也是。
    仗着贾寰纵容他,他又确实累了,在小幺儿的怂恿下骑上了赤云驹。
    这马闲着也是闲着嘛。
    才舒坦了一条街,途径前方路口,忽然有顽童燃放鞭炮,噼里啪啦震耳欲聋,惊得赤云驹前蹄扬起,原地尥蹶子乱转。
    赵国基乐极生悲,被摔下了马背。
    好在他骑术尚可,身形也灵活,落地的时候用双臂支撑着,免了断腿栽牙之苦,手臂却疼得钻心。
    贾寰一听鞭炮响,心中影影绰绰的猜疑立刻坐实,撩起轿帘看向后方,发现是赵国基中招之后,又气又无奈。
    好在赵国基伤势不重,被小幺儿搀扶着走到他轿边。
    贾寰下轿子看了一遍他的伤势,确定只是手臂脱臼,两个轿夫就会治,用力一伸一拉,脱臼的手臂就在赵国基的痛叫声中复位了。
    贾寰给了轿夫赏钱,又允诺给他们三倍的脚费,让赵国基也挤上了小轿,飞一样往荣国府方向赶路。
    有惊无险地回到一门上,贾寰叮嘱赵国基不要大意,立刻让赵家姥娘去请郎中诊治,不要留下后遗症。
    赵国基嗯嗯答应,人却磨蹭着不走,要等查看鞭炮的小幺儿回来,问明白是谁在捣鬼。
    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小幺儿才一身泥水返回,说燃放鞭炮的孩童是巷子里某个屠户家里的,本来已经蹿远了,但他用火折子点燃引线的时候,被旁边邻居家的小孩看见了。
    两家人有仇,站出来揭发了他。
    官差审那放鞭炮的小孩,说是有人给了他糖吃,哄他放的。
    小幺儿一边说,一边把官差给的“案书”递给贾寰。
    贾寰拿在手里,细细看过一遍,转身去了贾政的梦坡斋。
    赵国基则趁着请郎中治伤的机会,到处宣扬“府上有人要害三爷”。
    赵姨娘很快得了信,又哭又骂,吵得阖家皆知。
    贾政也没料到大正月里会闹出这种糟心事,而溯源这桩祸事的起因,是贾环的马车“板轴坏了”——
    这辆马车是去年正月里新做的,堪堪一年的时间,不该这么快就“坏了”。
    现在又引出“鞭炮惊马”的变故,管马车的人说不清了,直接拖出去打板子,打得呼天抢地。
    荣国府中,有动机害贾环的人,就那么两三个——
    王夫人,凤姐,薛姨妈,再没别人了。
    王夫人有佛皮护体,薛姨妈也不像是面目狰狞的狠人,唯有凤姐,出了名的泼辣尖酸,睚眦必报,又刚跟环三爷这个小叔子闹过一场,气头上下黑手的可能性很大。
    也只有凤姐这个掌家奶奶,能指挥得动荣国府管车马的人。
    因着“惊马”的事,把之前一连串的糟心事都翻了出来——
    甚么灌铅骰子、丫头出千、赖着不走、叔嫂互罹……
    正月里各家走亲访友,各种八卦流传速度远超平时,贾家后宅这点事,很快就在勋贵圈里人尽皆知。
    “惊马”究竟是怎么回事,贾寰暂时不知。
    看起来像是凤姐干的,却未必真是她干的。
    “文靖长公主”的嫌疑也不小。
    贾寰此刻能确定的,是他那辆马车“板轴坏了”,确实是王夫人、凤姐搞鬼,目的就是阻拦他出门交际,要把他困在府中。
    换了一般的小纨绔,看着满地积雪,漫天寒风,刮到身上刀割一般地疼,也就乖乖蜷缩在屋子里玩了,哪会像穿书·寰一样,顶风冒雪也敢去牟尼院?
    贾寰觉得,王夫人真真太高看他了。
    DUCK不必!
    他虽然顶着个“神童”的光环,在京城勋贵圈里却没甚么朋友。
    那些高台盘上的人,始终不屑搭理他这个“孽庶”。
    荣国府的高端人脉圈,在“玉”字辈这一代,已经被贾宝玉一人垄断了。
    贾琏这个“世子爷”都得靠后。
    贾寰这种小冻猫子,连“汤”都喝不着一口。
    赵姨娘忧心儿子,眼巴巴盼着贾政给儿子出头讨说法。
    贾寰劝她“省事些”——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老爷不可能为了咱们娘俩,去削太太的颜面,最多私底下告诫她几句,下不为例罢了,姨娘若一味吵闹,反要恶了老爷,不如趁这个机会,多跟老爷讨要些好处吧。”
    母子俩坐在东小院里,守着个大熏笼,嘀嘀咕咕商议讨要什么好处。
    还没议定呢,有小幺儿来报,说威远将军之子、石煦石公子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