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又过了一日,赶来扶摇岛祝贺的修士越来越多了,有叙旧的,有攀关系的,还有蹭吃蹭喝的,形形色色。

    好在荆家家底深厚,远道而来都是客,也不怠慢他们,好吃好喝招待着,还奉送各种法器灵丹,出手大方阔绰,深得人心,一时间扶摇岛上到处都是人,热闹非凡。

    紫霄宗的几个年轻的弟子一边走,一边议论:“来了好多人啊,比上回咱们宗主突破时还多,我方才看到天机阁的人了。”

    其中一个弟子不屑道:“都是来上门攀交情的,打秋风罢了,他们说不定连荆家老祖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走在最前面的林忱回过头,低声告诫道:“方师弟,慎言。”

    几个弟子立即噤了声,那位被点名的师弟涨红了脸,神色有些难堪,一旁的苏怜雪解释道:“方师兄,大师兄的意思是,此处人多耳杂,师兄有什么话,可以私下说,免得叫人听见,给自己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她又笑着看向林忱,娇声道:“大师兄,我说得对不对?”

    倘若换作是别人,便顺着话头就坡下驴了,但是林忱是个较真的脾性,既然对方开口问了,他就诚实答道:“苏师妹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怜雪:……

    方师弟:……

    林忱像是并未察觉到他们的脸色,继续道:“荆前辈此番突破本是一件好事,道友们前来祝贺,不管因为什么,终归是一份心意,岂可如此恶意评论?以己度人,非君子所为。”

    气氛一时间变得很尴尬,尤其是苏怜雪,但是她很快就调整了情绪,露出几分惭愧来,懊恼道:“大师兄教训的是,我们修道之人本该心怀豁达,与人为善,我想方师兄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一时嘴快罢了,请大师兄不要怪罪他。”

    林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耐心解释:“我并未怪罪他,只是——”

    他的目光忽然在某一处盯住,然后便微微皱起眉,苏怜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不远处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在拉拉扯扯,那男的看起来有四五十的年纪,形容猥琐,抓着女子的手腕,不停地说着什么,女子几番推拒,也没能挣开他,模样倒是有些许眼熟。

    苏怜雪终于想起来了:“那不是昨日见过的……”

    “住手!”

    林忱略微提起声音,转瞬间便已至那二人面前,伸手在那中年男子的肩膀上轻轻一拍,态度礼貌而不失强硬地道:“这位道友,发生什么事了?”

    那中年男修只觉得肩膀一酸,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一股庞大的威压,便知对方修为远超自己,当即脸色一变,连连赔笑道:“无事,无事,我只是和她叙个旧……”

    女子已避到了林忱的身后,小声道:“可我不认识你。”

    眼看林忱面上神色变得凝重,那中年男修急了,忙叫道:“棠儿,我是伯父啊!”

    那女子正是盛梨棠,听闻此言,眼底毫无波动,语气怯怯道:“我真的不认识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中年男人还要说什么,被林忱开口打断了,语气微沉道:“既然她说不认识,想来是道友认错了。”

    中年男人有些不死心,但是他也不敢真的跟林忱叫板,只好讪讪一笑:“也许吧。”

    说完就想溜走,谁知林忱还叫住了他,神色认真道:“道友冒犯了这位姑娘,理应向她道歉才是。”

    中年男人的脸顿时憋成了猪肝色,好在他是个能屈能伸的,连忙对盛梨棠道:“姑娘,是在下眼拙,识错了人,还请姑娘不要怪罪。”

    林忱这才肯放了他离去,又转身看向盛梨棠,道:“又见面了,盛姑娘没受惊吧?”

    盛梨棠微微一笑,道:“多谢林公子援手,感激不尽。”

    她原本生得漂亮,这么一笑,眉眼微弯,连眼尾那一颗小痣都显得愈发多情,生动美丽。

    林忱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这么盯着人看有些不妥,略略别开视线,委婉提醒道:“近来岛上会有许多生人,盛姑娘最好不要独自一人出来。”

    盛梨棠神色无奈,苦笑道:“凡人就是这般卑微无用,让林公子见笑了。”

    苏怜雪微微睁大眼睛,打量她一番,道:“你竟是一个凡人?”

    林忱却正色道:“盛姑娘千万不要妄自菲薄,须知万类芸芸,以道眼观,种种是常,并无贵贱高低之分。”

    闻言,盛梨棠像是被触动了,神色似怅惘,又似感动,轻声道:“公子高义,小女子记下了。”

    两人几句对话,你来我往,一旁的苏怜雪听在耳中,只觉得心里跟猫抓似的难受,她仰慕大师兄已久,但是这么多年来,对方一直待她不冷不热,并无任何逾越之情,好在林忱身边也没有别人,只是今日不知为何,苏怜雪隐约升起一种危机感:这个女人会抢走她的东西。

    这时候,听林忱有意护送盛梨棠回住处,苏怜雪再也忍不住了,笑道:“大师兄,盛姑娘毕竟是个女子,你送她回去恐怕不妥。”

    林忱一想,确实如此,立即道:“是我有欠考虑了,姑娘勿怪。”

    苏怜雪主动提议道:“还是让我跑一趟吧。”

    林忱听罢,点头应允了,又叮嘱苏怜雪:“若遇到什么危险,及时发传音符给我,早去早回,不要耽搁。”

    闻言,苏怜雪笑盈盈道:“我办事,大师兄还不放心么?”

    说着,便与盛梨棠一道走了,等离了林忱的视线范围,她面上的笑意就淡了下来,原本一路无话,很快她就发现不对,看这路的方向,竟是越来越靠近主阁了。

    她从前也在扶摇岛住过,对这里颇为熟悉,一般来说,客人都不会安排在此处落榻的,遂用余光瞥了盛梨棠一眼,忍不住问道:“你来扶摇岛多久了?”

    盛梨棠像是没察觉出话里的试探,直言道:“三年前就来了。”

    苏怜雪吃了一惊:“这么久了?”

    “对啊,”盛梨棠看向她,眉眼微弯,笑道:“还好长白哥哥不嫌弃我。”

    话说完,不知道苏怜雪是什么反应,总之她自己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恶寒不已。

    好在效果不错,苏怜雪的面上的神情立即变了,她嘴唇动了动,眸光微微闪烁,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

    因为前来相贺的修士太多,荆家根据亲疏关系,分别给他们安排在不同的住处,有深交的譬如紫霄宗天机阁,都住在主阁附近。

    至于一些无名散修阿猫阿狗,就全部安排到红叶山庄去了,三教九流,乌泱泱凑在一堆,不乏有一些脾气差的人,互看不顺眼,争执吵嚷起来,甚至还有演变成武斗的趋势,一时间,各种法术符箓齐飞,乱作一团。

    一个形容猥琐的中年修士挤过人群,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团火球,直冲面门而来,吓得他一缩脖子,连忙奔到一间屋里,咋舌道:“这些人好生冲动,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

    此人赫然是方才纠缠盛梨棠的中年男修。

    窗边的榻上坐着一个少年,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双目紧闭,如同入了定,并没有理会中年修士,那人也不在意,语带抱怨道:“这地方实在太乱了,什么人都有,按理来说,咱们碧羽山庄和荆家也算是亲家关系,怎么能把我们和这些散修安排在一起呢?万一有人心怀不轨,对咱们动手怎么办?”

    少年一动不动,安坐如山,吐纳着内息,直到听那修士絮絮道:“荆家人也太怠慢我们了,说起来,我刚刚还看见一个人,跟棠儿长得很像,但是她竟说不认识我——”

    少年倏地睁开眼,厉声道:“你去找她了?!”

    中年修士吓了一跳,道:“我就是在岛上随便转转……”

    少年压根不信他,俊秀的面上浮现怒意,目光冰冷,寒声道:“你不许去见我姐姐,你怎么有脸见她?!”

    这两人正是盛梨棠的弟弟和伯父,见侄儿的反应如此激烈,盛敬山面皮上有些尴尬,讪讪道:“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我连扶摇岛的主院都进不去,如何见她?”

    盛成玉仍旧看着他,没有错开眼,执拗道:“你发个誓。”

    “哎,你这孩子,”盛敬山脸上挂不住了,端起长辈的架子,道:“她是我的侄女,哪怕嫁出去了,也还是碧羽山庄的人,我总不能一辈子都不见她。”

    “你也配么?”盛成玉的眼神十分讥讽,冷道:“当初若不是你生的那小畜生惹事,得罪了人,我爹娘怎么会死?你为了保全自己,又把我姐姐推出去,让她给别人做炉鼎,你如今竟还有脸提起她?”

    盛敬山心虚,不敢与他对视,嘴里还狡辩道:“我那不也是为了碧羽山庄?若是没有扶摇岛的庇护,我们谁都活不了命,再说了,你姐姐她只是一个凡人,能嫁进荆家,那是天大的好事,一辈子不愁了,你还小,不懂——”

    霎时间,冷光一闪而过,打断了他的话,却原来是一枚尖锐的冰箭,寒意刺骨,盛敬山的半张脸都被冻木了,隐约作痛,他下意识伸手一摸耳朵,满手是血,惊恐地瞪大眼:“你……你!”

    盛成玉表情不变,两指间灵光闪动,渐渐凝成了一枚冰凌,他神色冷漠地道:“你以后不能再提起我姐姐的名字,称呼也不行。”

    “我不喜欢。”

    盛敬山实在怕了这个侄儿,从前觉得他阴沉沉的,不爱说话,但是年纪小好拿捏,现在脾气越来越坏了,尤其盛成玉前阵子还筑了基,他今年才十五岁,就已经有如此实力,堪称天赋惊人,假以时日,恐怕会是第二个荆长白。

    盛敬山不敢得罪他,面上挤出点笑意,忙道:“好,好,我不提她,以后都不提,你放心便是。”

    盛成玉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盛敬山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道:“那你这次……也不去见她?”

    盛成玉只是阖着双目,没有回答。

    不止盛敬山不配见他姐姐,他也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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