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反派夫妇总在互演柔弱 > 第49章 「我喜歡你」 “杜沁然很喜歡很喜歡你!”
    第49章 「我喜歡你」 “杜沁然很喜歡很喜歡你!”
    天空初露魚肚白, 慘白的日光刺破雲層,遙遙射向大地。
    楊縣令打着哈欠,官帽都還沒扶正, 如往常那般懶散地走到公堂中央坐下。
    他哈欠剛打到一半, 卻聽有人回禀:“禀大人, 公堂之外有人告官......”
    楊縣令不耐煩地揮了下手,示意他們把人放進來。
    他料想又是那群窮酸的平民無事找事, 想必又是鄰裏之間那些雞毛蒜皮的糾紛。
    “升堂!”
    左右兩側衙役的殺威棒在地上迅速地點着:“威——武——”
    随着兩人一前一後被衙役押進來後, 楊縣令猛得一拍驚堂木:“堂下何人?”
    阿墨被那驚堂木的沉悶動靜驚得不輕,但此刻內心千萬思緒迫使他咬着牙道:“太尉府謝公子随身小厮, 狀告謝家主母、太師府養女殺人!”
    楊縣令一聽, 本還以為是刁民在與他玩笑, 大喝一聲:“大膽!”
    話音落下,堂下那名女子慢慢擡起臉, 纖細又柔弱的外表,杏眸清冷且氣氛脫俗。
    楊縣令這才留意到她身上穿的乃是邊境小國進供的雲錦,頭上的簪子墜着的也是南海明珠。
    他頓時心中大駭。
    自己這是...... 捅到貴人窩了啊!!
    楊縣令慌忙間低聲吩咐身邊衙役去請大官, 見衙役微愣的樣子, 還壓低聲音催促道:“快去啊!”
    不論是太尉府主母亦或是太師府養女的身份,可都不是他一個芝麻小官可以擔待得起的。
    楊縣令如是想着, 卻仍勉強維持着官威。
    他正了正頭頂的烏紗帽,清了下嗓道:“堂下之人, 你可認罪?”
    楊縣令拿捏不好該如何稱呼杜沁然。
    稱呼謝夫人有失體統,可若直呼其名他又恐杜沁然日後報複,便選了個分外含糊其辭的稱謂。
    他的本意是為拖延時間, 誰曾想那名女子面色平靜, 嗓音淡淡:“我認罪。”
    楊縣令這下可真是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 他瞧着杜沁然嬌小的模樣,不禁問道:“你所犯何罪?”
    杜沁然微頓片刻,而後不躲不閃地與他目光相碰:“千雪樓樓主邪閻王,生平作惡多端,近些年率其門下衆人斬殺朝堂官員幾十餘人,草根平民不計其數。”
    楊縣令皺起了眉。
    他自是知道這邪閻王有多麽地可恨。朝廷頒布巨額賞金懸賞這邪閻王,卻連她是男是女都無從查起,可謂是分外諷刺。
    只是...... 她與他提這個人做甚?
    楊縣令注視着堂下的女子,卻見她語氣波瀾不驚道:“我就是千雪樓樓主,邪閻王。”
    此話一出,滿堂皆倒吸一口涼氣。
    千雪樓樓主?可眼前的女子看起來嬌嬌弱弱的,且又是高門貴女,這如何可能?!
    杜沁然并未多言,藏在袖口處的指尖微頓,方才在外頭摘下的落葉便好似注入了力氣一般,直直射向楊縣令頭頂的烏紗帽。
    那一刻,連最柔軟輕巧的落葉在她手裏都成了見血封喉的利器,楊縣令簡直被吓傻了眼,好半晌才顫巍巍地伸手摘下頭頂的烏紗帽。
    碧綠的嫩葉深深嵌入其中,他絲毫不懷疑杜沁然方才若是擲向他的咽喉,他此刻已經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了。
    一片落葉,足以證明她絕非表面上那麽柔弱嬌氣。
    “來人,給本官把她拿下!”楊縣令顫着嗓音呵道。
    他一聲令下,四周的衙役竟無人敢上前!
    人人皆厭邪閻王,人人皆懼邪閻王。
    楊縣令深覺自己小命不保,縮着頭大聲呵斥道:“誰敢不上前,就是違逆本官的命運,罰俸三月!”
    衙役們猶豫着,迫于楊縣令的命令,終于有人硬着頭皮大喝着撲上前,殺威棒重重地擊在她的背部。
    杜沁然悶哼一聲卻并未躲閃,只是直挺挺地站在原地,面色忽而有些悵然。
    其餘衙役見她不躲閃,一時間也定下了心,都圍上前來。
    無數殺威棒圍着将她抵在中間,女子嬌小的身影幾乎被淹沒,腹背受敵。
    楊縣令見她似是被制住了,這才重新直起身子,驚魂未定地重新做回堂上。
    此刻,去請大官的衙役也小跑着回來了,他在楊縣令耳畔低語了幾句,楊縣令眉頭一皺:“當真?”
    确認消息無誤後,楊縣令聲音沉沉地一聲令下:“來人,将她押入死牢,等候發落。”
    封城有一“登聞鼓”,傳聞民可告官、庶可告嫡。
    之所以被稱為傳聞,只因這登聞鼓一旦被擊響,付出的代價也是慘烈的。
    若非是天大的冤屈,或要披露滔天的惡行,無人膽敢輕易敲響那鼓。
    而今日,那數十年都不曾被觸碰過的鼓槌被骨節分明的手拿起,攥緊。
    剎那間,路過的百姓頓時被噤了聲,而後是鋪天蓋地的議論聲。
    “他這是...... 這是要擊鼓鳴冤?!他當真敢敲響那鼓嗎?”
    “此人是誰?有何冤屈竟令他不得不來擊鼓鳴之?”
    “瞧着這位公子清瘦孱弱,他今日恐怕一條命都得折在這兒啊!”
    繁雜聲仿若并不能入他的耳,百姓只瞧見這白衣缟素的清冷公子拿着鼓槌,跣足步步登向那朱紅莊重的登聞鼓。
    他周身染着冷意,烏發未梳散于身後,缟素白衣全無裝飾,衣衫單薄,卻愈發令他看着宛若那高不可及的神祇。
    可就在這一刻,人群中忽然爆發出一陣驚呼。
    “他...... 他是太尉府的謝公子,謝景澄!”
    “太尉府?!那他想告之人,莫不是......
    太尉乃天下武将之首,手握兵馬大權,官居正一品,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讓太尉府公子擊鼓鳴冤的人,那得是何等身份?!
    衆人皆駭,竟無人敢繼續說下去。
    分明仍是酷暑大夏,衆人卻都驚出了一聲冷汗。
    圍過來的百姓越來越多,卻無人敢再發出一個字,連呼吸都變得分外小心翼翼。
    三步。
    兩步。
    一步。
    他們眼睜睜看着謝景澄清瘦的手腕在日光下輕輕擡起,雪白的衣袖滑落,他猛得擊向那登聞鼓。
    咚——
    那沉悶的鼓聲仿若帶着無盡的悲恸,正哀哀鳴着血淚,深深擊進了每一個人的心底。
    經久不散的回響圈圈漾開,天地猶可聞,舉天共振。
    他當真擊響了那鼓。
    他沒有退路了。
    熱夏忽來的陣風狂舞,吹起他的雪白衣袂,墨發随風飛舞,他清潤卻身姿挺拔,一下又一下地敲擊着登聞鼓,手下的動作越來越快,鼓聲如雷越來越強。
    這磅礴壯烈的鼓聲似是想掀翻整個封城,不一會兒就招來了官兵。
    他們猶疑着問:“鳴鼓之人,有何冤要伸?”
    謝景澄清白的手腕一顫,他輕輕垂下了手,在獵獵悶風中,沉聲一字一頓道:
    “罪民言淩,代家父鳴不平,狀告林太師誣陷昔日禮部言尚書通敵賣國。”
    每個字都帶着千斤重,砸進每個人心底,竟比那沉悶的鼓聲更震撼。
    言家大公子言淩,竟還活着!
    謝景澄脫下了太尉府那精致的錦繡衣袍,他僅身着單薄的素衣。
    此時此刻,他不再是謝景澄。他僅僅是滿門在十餘年前冤死的言尚書家大公子,言淩。
    來人心神大震:“言家已在多年前獲罪,你可知你如今要狀告林太師,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謝景澄自然是知道的。
    脫下太尉府公子的身份,他只是個罪人,連最低等的庶民都比不上。
    以罪名之身狀告當朝太師、甚至要面聖,那毫無疑問是以下犯上。
    謝景澄目光清淩,微微颔首:“我知道。”
    來人目光複雜地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後比了個手勢:“言家公子,請吧。”
    擊登聞鼓,滾釘板,五步一叩,面聖鳴冤。
    歷年來從未有人擊過這登聞鼓,最關鍵的原因就是大部分人都熬不過這慘痛的過程,在面聖前就早已昏厥乃至喪命。
    這無疑于用性命換一個面聖的機會。
    诏獄淹在晦暗之中,滲着噬骨的濕寒,一束勉強的散光穿過狹小的窗縫照進,勾勒出地上斑駁的陰影,也照亮來石砌的牆壁上蔓延的苔藓與裂痕。
    雪衣男子一身矜貴,高潔純白的衣袍輕迤于陰暗潮濕的地面,如凜冽寒冬沾着冷意的檐上雪,與這陰郁潮濕的污穢處截然不符。
    他應被奉于神臺,而非匿于地獄。
    死囚們都只當他是來為某個幸運兒踐行的家人,心中正羨嫉時,卻見幾名獄史将沉重的九尺釘床搬出。
    封城對死囚還算仁慈,除去嚴刑逼供時,他們死前都沒怎麽遭過罪,更遑論這九尺釘床。
    就在死囚們都驚疑不定,只當這位清貴公子是來提審某個犯人時,卻見他冷白的指尖搭上腰帶,摘下腰間的半塊玉佩交給随行的獄史。
    “有勞。”謝景澄道。
    九尺釘床泛着尖銳的冷冷寒光,旁觀者光是看着都覺得一身的雞皮疙瘩,他卻仿佛毫無所覺,神色不變,依舊是那副從容清矜的模樣。
    他脫了外衣置于一旁,僅着一身單衣,緩緩走向九尺釘床。
    直至此刻,死囚們這才反應過來:眼前這位溫潤的貴公子,竟是那受刑者!
    謝景澄的神色很淡然,亦或是說他在走上這條路時,就已經預料到了自己的命運。
    他在清醒地看着自己走向毀亡。
    謝景澄眼睑微斂,已做好受罰的準備之時,卻聽一人的聲音撕破诏獄裏的死寂。
    “且慢!”
    先前去登聞鼓前接謝景澄的獄史是該诏獄的獄頭,他趕到謝景澄面前時還微喘着氣。
    他似是經過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争,而後咬了咬牙,壓低嗓音道:“言公子,言尚書曾于我有恩,你如改變了念頭便現在走,在下承擔得起。”
    登聞鼓已被敲響,這件事自然不能不了了之。
    但獄頭這條命曾經都是言尚書從鬼門關撿回來的,他萬萬不可能看着言尚書之子在他眼前喪命。
    言尚書滿門抄斬時,他什麽都做不了,唯有在他們被斬首的前夕送上好酒好菜讓他們不做餓死鬼。
    而如今,報恩的機會來了。
    即使是折了這條命,他也要護下這言家唯一的血脈!
    謝景澄卻委婉地拒絕了他:“家父施恩不圖報,我領您的情了,然此事乃我的使命,我意已決,還望您能成全。”
    獄頭擡起頭,見到了謝景澄眸子裏的堅定,便知他不可能再輕易改變想法了。
    “也罷。”他沉沉嘆了口氣,目光看向那九尺釘床,思忖片刻後道:“來人,把這釘子鋪得滿些。”
    旁邊的獄史悄聲提醒:“大人,這恐怕于理不合。”
    “于理不合?這獄頭之職要不要讓給你來當?”獄頭翹起唇冷笑,直把那人看得低下頭後才冷聲道:“還不照我說的去辦!”
    幾人無法,只得在釘床上加釘子,沒一會兒便将其鋪得密密麻麻,并且每一根寒光凜凜的釘子足有三尺長,看着更為赫人。
    死囚們都看得牙酸。
    “這位公子不知如何惹怒了獄頭,竟還要多加釘子!”
    “如此多的釘子,滾完恐怕半條命都得沒了吧?”
    獄頭上前查看了一番,見釘子大多為同一高矮後,才勉強松了口氣。
    釘床講究一個疏密之分,大多數人按表象都認為将釘子稀疏排開能減輕痛苦,實則不然。
    釘子鋪得越密、越均勻,對受刑者的痛苦便能減少幾分。
    那種被尖銳物密密麻麻刺破皮膚的痛無法減緩,但起碼能保下一條命。
    獄頭在心中輕嘆:言家公子,在下只能幫你到這裏了。
    謝景澄溫聲對他道:“多謝。”
    他閉了閉眼,不再遲疑,直直朝那釘床倒了下去。
    泛着冷光的釘子剎那間刺破了清薄的白衣,涔密的血珠争先恐後地滲紅了他那原本纖塵不染的衣袍,一滴滴墜進釘板的深色木板,開出了一朵朵靡麗的猩紅花束。
    謝景澄身子緊繃,雪白的脖頸青筋凸起,涔涔的汗水伴着鮮血一同濡濕了他的白衣。
    那是種敲碎筋骨碾碎血肉的疼,仿佛連五髒六腑都被抽出來絞碎。
    渾身密密麻麻的疼讓他克制不住地發着抖,謝景澄牙關都快咬碎,愣是沒哼出一聲。
    他重重喘了口氣,雙手緊握成拳,身子再次艱難地往前一滾。
    撕心裂肺的痛。
    密密麻麻的釘子像是世間最鋒利的刀子,一刀刀砍在皮肉,綻得深可見骨,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的疤。
    連呼吸都成了一種折磨,縱使是謝景澄是如此耐力過人,都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極致隐忍的悶哼聲。
    又是一翻身。
    被他滾過的釘床上,每個釘子都吸飽了鮮血,留下了一路蜿蜒的殷紅。
    那種疼到了骨頭縫裏的感受比他多年前自廢雙腿時有過之而無不及,謝景澄面色煞白,過度失血讓他有些頭暈目眩,眼中的一切都變得格外蒼白。
    父親,母親,姊姊......
    疼疼疼疼疼,刺骨的疼,毫無止境的疼!!
    失血的唇被他自己咬破,他卻已感受不到那種細微的刺痛了。
    謝景澄咬着牙,再次往前滾。
    滿是淋漓的鮮血。
    謝景澄神情已經有些恍惚了,他目光渙散着,看向長得沒有盡頭的剩下幾尺。
    刑法盡頭,獄頭滿是擔憂地等着他,而他手裏捏着的,是那半塊潔白無暇的羊脂玉。
    上頭的鴛鴦被摩挲得圓滑溫潤,卻仍可見那活靈活現的雕功。
    沁然...... 杜沁然......
    她已經走了啊。
    那一瞬,心中的那種痛比身上的要痛上千倍萬倍。
    謝景澄沉沉閉上眼,壓抑許久的喘息在這一刻溢出唇邊。
    她現在應當已經回到屬于她的時代了吧?她一切都還安好嗎?
    一滾,複又一滾。
    謝景澄汗水濡濕了他的烏發,潔白的衣袍被紮得破破爛爛,一如衣袍下的皮膚,沒有一塊完好之處。
    謝景澄心中想着杜沁然,就這麽一點點咬着牙,将那九尺釘床盡數染上了他的鮮血。
    等他翻身下地時,獄頭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謝景澄虛弱地都站不穩了,他烏發汗濕,渾身是血,一身血衣宛若從地府裏爬出來的修羅。
    那一瞬,竟無人膽敢說出一個字。
    他們仿佛看到了以凡人之軀妄成神明的路 —— 千般的血腥,萬分的殘酷,和對自己的無盡心狠。
    謝景澄他向來是個對自己從不手軟的人。
    可那凡人終究不是神明,他做不到無欲無求,也做不到斷情絕愛。
    他一言不發地喘着氣,感覺五髒六腑都是鑽心的疼,可他看着那塊殘玉的眼神卻是那麽溫柔。
    獄頭見他那模樣就知玉佩對他極其重要,見他沾血的指尖似是想去夠那玉佩,便趕忙将玉佩送到了他的面前。
    但謝景澄的指尖卻頓住了,他凝着自己指尖上的淋漓鮮血,輕輕垂下手,動了動唇:“髒。”
    就像是那一日,他手刃仇敵時對杜沁然說的那樣。
    屋裏都是刺目鮮血,他已落入塵埃沾着污穢血腥,又如何能擁她入懷?
    可杜沁然向來是不願聽他話的。
    她踏着斑斑血跡,跨越一切都要來抱他。
    謝景澄扯了下蒼白的唇,斂了心神,借着獄頭的力量起身:“勞煩您,為我指路。”
    指明那條五步一叩首,匍匐攀上那萬丈明臺的路。
    “禀陛下,謝家公子已受完釘板之刑,已步上玉階。”
    前來彙報消息的依然是當夜傳遞林太師死訊的暗衛。
    昔日玩笑嬉鬧的少年天子懶懶支着頭,哼笑一聲:“我父皇當年果真沒看錯人。”
    言淩,且唯有言淩,才能為他們所用,做帝王家那柄沾滿了鮮血的權謀之刃。
    皇帝身邊的公公曾受過謝景澄不少恩惠,如今聽着他們的對話,不禁心下一顫。
    謝家公子向來身子孱弱,如今滾完釘板後再五步一叩首上這萬丈高臺,焉能有命在?!
    公公猶豫着開口道:“陛下,是否要宣謝公子觐見?”
    “宣?為何要宣?”皇帝神色玩味,帶着冰冷的殘忍:“他既然想跪,那便讓他跪去吧。”
    他語氣輕飄飄的:“跪死在玉階上,也就是他的命不好罷。”
    皇宮巍峨,一道道玉階如白雲擁趸,蜿蜒而上。
    一道鮮血淋漓的身影立于象征着皇家威權的玉階之下,跣足踏上那透着鑽心涼意的玉階。
    五步之後,他緩緩屈膝下跪,輕吸着氣朗聲道:“陛下聖明,罪民言淩懇求陛下重審言家舊案,還亡魂清白!”
    酷暑烈焰蒸得人眼前昏黑,謝景澄從今早起就滴水未進,嘴唇早已幹裂,他卻恍若未覺。
    他踉跄着膝行上五階,雙手貼在冰冷的玉階,再叩首。
    “陛下聖明,罪民言淩懇求陛下重審言家舊案,還亡魂清白!”
    陽光下,謝景澄本就冷白的皮膚此刻更是有如透明,仿佛随時随地都會如冰雪般消融于天地之間。
    沾了血的白衣幹涸,複又被汗濕,極度磨人。
    後頭的阿硯見謝景澄如此痛苦,恨不得自己能替他受過。
    他明知不該,卻忍不住道:“公子,你再如此下去真的會沒命的!”
    阿硯跟着他膝行兩步,上前想攙謝景澄,卻被他輕輕避開了。
    他不禁有些焦急:“公子,我們回去吧,老爺夫人泉下有知,必定不會怪罪于你的。”
    死人的萬世名聲,和活人的痛苦,往往都是極好選擇的。
    任何威脅不到生命的事情,他們都會說:讓活人為死人平冤屈才是真理。
    死去的人一閉眼,便什麽都不知道了,而那不知是僥幸還是痛苦地被留在陽間者,肩上卻得負起他們的擔子,艱難地咬牙走下去。
    而當他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時,又是同樣的人會勸他:你別堅持了,他們是不會怪罪你的。
    可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謝景澄有時候,着實希望他也死在了十餘年前的那一日,死在了大雪紛飛的那一天。
    可更多時候、理智猶存時,他又慶幸自己活下來了,慶幸他還有機會将這陳年冤案昭告于天下。
    謝景澄咬着牙不說話,再次叩首,鼻尖上凝的汗珠滴在潔白的玉階上,暈開一小塊水痕。
    可這一次,他叩首後卻久久起不來身。
    也是在這時,快馬加鞭的德聖翁主終于趕到了宮門外,一路暢通無阻地朝大殿奔來。
    眼前看到的這一幕卻讓她心下大撼。
    看不見盡頭的玉階之上,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匍匐着,他身後是連綿蜿蜒的鮮紅血跡。
    “謝景澄!”她幾步上前跨上玉階,揚起身那出令牌朝着不遠處的宦官道:“我乃長公主之女,天子親封的德聖翁主!”
    謝景澄竭力凝神,看向她手中的令牌,顫着嗓音道:“翁主,莫要将此殊榮浪費于在下身上。”
    德聖翁主卻絲毫不聽,她聲音铿锵,擲地有聲:“攜免死金牌,換罪民言淩直達天聽,不受這跪拜之禮所困!”
    她攜長公主之命,用這免死金牌為謝景澄保駕護航,只為讓他少受折磨。
    按理而言,免死金牌無法轉移給他人沒,宦官們對此也拿捏不準,趕緊上大殿請示陛下。
    須臾,宦官帶來陛下口喻:“宣罪民言淩,單獨入殿面聖——”
    謝景澄思慮許久,一直在揣摩這帝王要的究竟是什麽。
    可他仍未琢磨出個所以然,總覺得少了個關鍵信息。
    時間緊迫,謝景澄自知自己時日無多,唯有放手賭一把。
    少年天子依舊是他上次見到的那模樣,一副純良無害少年郎的模樣,見到他笑吟吟道:“許久不見,謝愛卿。”
    謝景澄沉沉跪于殿下:“陛下聖明,罪民言淩懇求陛下重審言家舊案,還亡魂清白。”
    天子早知他的來意,如今聽到也絲毫不訝異,高高在上地坐于輪椅,啜了口清茶:“哦?你口口聲聲說言家之案有冤屈,卻又自稱罪民,不知你何罪之有?”
    謝景澄發絲狼狽地貼在臉龐,語氣卻仍不卑不亢,不似剛受過刑地犯人。
    若忽略他的一身血衣,興許他人還會認為他仍是在庭院中焚香品茶的貴公子。
    他只是道:“罪民并非因家族而罪,而是犯下了刺殺朝廷命官的大罪。”
    “因雪恥心切,罪民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幾度刺殺朝廷命官,包括前戶部黃侍郎,柔然使臣阿裏烏和林太師。”謝景澄再次俯下身,以額點地,“罪民自知滔天大罪已鑄成,甘願領罰,但還望陛下能重審言家一案,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這番話字字血淚,偏生面前的皇帝是個冷心寡情的,依舊是那副懶散随性的模樣。
    他淺笑着問謝景澄:“朕為何要答應你?你可知言尚書之案乃先皇親自結案,朕此刻要再次翻出這陳年舊案,無疑于要背上不孝的罪名,皇室亦會淪為全天下的笑柄。”
    “言淩,”天子笑意不達眼底,“你對朕而言又有何價值,能讓朕背負這些罵名?”
    謝景澄低着頭,鼻尖萦繞着的是象征着帝王殊榮的龍涎香,濃郁得令他陣陣發暈。
    他閉着眼,猛得朝自己舌尖咬下,痛覺伴随着血腥味彌漫,讓他神志終于清明了幾分。
    謝景澄腦中飛速閃過他進殿以來的所有細節。
    不對,皇帝發現他并非謝景澄而是言淩後,反應太過于平靜了。
    按照皇帝昔日表現的那樣,謝家公子對他有救命之恩,他向來對謝家公子分外有禮,關懷備至。
    而當他發現自己禮讓多年的謝家公子竟是個冒牌貨時,皇帝既沒有震怒,也沒有質問他真正的謝景澄在何處。
    除非...... 除非皇帝早就知曉謝家公子已死,甚至是故意讓言淩這麽多年來冒名頂替,成為世人眼中的“謝景澄”!
    當年言家滿門抄斬,為何他卻那麽湊巧地逃過了一截?
    逃出去後被追殺,只有他的武術師傅一路護着他。兩人一老一弱,如何能這麽輕易地躲過天家的刺殺?
    那位傳聞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醫,為何恰好就被他撞上了?
    謝景澄昔日從未想過這些問題,他只将這一切的一切歸結于他命大。
    可如今細細想來,他才發現他的命,分明掌控在有心人手中!
    換言之,有心人是故意讓言淩這個漏網之魚活下來的。
    如若要做到這個地步,有心人得先有十成十的把握能讓言家成功被污蔑,甚至有足夠的權勢和力量能夠操控皇室侍衛。
    又或者說,那個有心人就是皇室....... 先皇!
    這一切都只是謝景澄的推論,他沒有任何證據,面色卻滴水不漏。
    與天子談判,他需要有足夠的籌碼,能讓天秤毫無疑問地倒向他這邊。
    事到如今,只能賭一把了。
    謝景澄緩慢地擡起頭,直視九五至尊上的那人,語氣平靜:“陛下幫的不是罪臣,而是您在自救。”
    天子神色一僵,微微坐直了身子道:“此話怎講?”
    謝景澄拿捏着态度,心中打鼓面上卻不露分毫,緩聲道:“公元86年,陛下年僅7歲,先皇卻病入膏肓,全城封鎖消息。先皇自知時日無多,便在剩下的時日裏為陛下鋪平了道路。”
    “彼時,朝中兵權牢牢掌握于皇家手中,大将軍空有職權卻不足為懼。反而是文官屢次上奏,請求朝廷縮減南北城貧富差距,已動搖民心。”
    “文官以言尚書為主心骨,對尚且年幼的陛下您,自然是個危害。他便成了先皇的眼中釘肉中刺。先皇為鏟除言尚書,決定借刀殺人,應允了一人滔天的富貴,令他僞造言尚書通敵叛國的罪證。”
    謝景澄話語微頓,悄然拿目光觑天子的神色,卻見他面色愈發凝重,便知自己的推測都是真的。
    一股劇烈的哀恸剎那間席卷了謝景澄,他想到父親為這朝堂嘔心瀝血,最後竟落得如此下場,心中只覺萬分諷刺。
    他強自按耐下繁雜思緒,唇角卻仍溢出一絲鮮血。
    謝景澄身形晃了晃,輕描淡寫地用拇指揩去唇角的血,而後繼續道:“那個人就是林太師。但先皇懼怕林太師會成為下一個言尚書,他須借力打力,罪民很幸運地入了先皇的眼。”
    他輕輕笑了兩聲,似是在自嘲,又似在默哀:“一個背負着血海深仇的僥存者,又怎會輕易放下仇恨?先皇深谙人心,當他種下這顆種時,便已知曉罪民這一生都逃不開了。”
    如先皇所料,林太師的确羽翼日漸豐滿,而謝景澄隐忍多年,自是拼盡一切也要鏟除林太師這陷害他滿門的真兇。
    自始至終,皇室都摘得幹幹淨淨。
    言尚書,是林太師陷害的。
    林太師,是被尋醜的言大公子殺害的。
    皇家做了什麽呢?
    他只是被奸臣蒙蔽着判了個冤案,頂多被扣上識人不清的帽子,過段時間自是沒有人再記得這些了。
    “至于為何讓罪民頂替謝家公子而非其他人......”謝景澄恰到好處地微微一頓,“那恐怕是陛下您的私心吧。”
    謝景澄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似是溫柔的長輩在與小輩談話,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少年天子的遮羞布。
    “您嫉妒真正的謝家公子,從太傅贊譽了他而并非贊譽您那日起,就已經嫉妒得想讓他死。”
    天子在繼位前就是太子,他一生順風順水,想要的東西向來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到手。
    所有人都對他說:你是太子,你将來是這世上最尊貴的人,無人能及。
    他從小就生活在這個虛假泡泡中,只因投胎投得好便理所當然地認為無人應比他更好。
    直到謝家公子進宮伴讀的那一刻起,尚是太子的陛下命運開始陡然轉變。
    太傅每次讀謝家公子的詩時都會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對他一個太尉之子的态度比對他這個太子還要溫和賞識,甚至醉酒後會跟友人聊天時贊譽的也僅僅是謝家公子一人。
    謝景澄謝景澄謝景澄,處處皆是謝景澄!
    心高氣傲的少年郎怎願被他人壓一頭?
    他是太子啊,是封城未來的真龍天子,是上天的指引。
    無人能淩駕于他,不論是地位、謀略、亦或是任何其他,都不可能。
    因此當先皇将他叫到病榻前囑咐時,他陰着面色說出了三個字:“謝景澄。”
    “孤要他死。”
    自那一刻起,所有人的命運便都已經被這天家父子布置妥當。
    突然發狂的老虎,天子對“謝景澄”的禮遇有加,一切的一切都是早已布置好的。
    “閉嘴!”皇帝倏得從龍椅上站起,他聲音含着濃濃的驚怒,居高臨下地盯着跪着的謝景澄,冷聲道,“朕是天子,朕為何要嫉妒他區區一個普通人?”
    他站得如此之高,謝景澄跪伏在下面,而兩人的地位卻仿佛徹底調轉。
    謝景澄依舊語氣很淡,不答反問:“不知罪民如今是否能有資本與陛下好好洽談了呢?”
    “信口胡謅!”天子震怒,端起茶盞就往謝景澄處砸下,“你有何證據?!”
    謝景澄看着那茶盞卻已無力躲避,他已處于強弩之末,能撐着和天子說完這番話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茶盞在他膝邊炸開,細小的碎片紮進了他的膝頭,謝景澄卻面色絲毫不變道:“陛下賭不起,不是嗎?”
    天子不知謝景澄究竟手裏有何證據,但他根本不敢去賭。
    但凡謝景澄口中說出的任何一個字流露出去,對天家都是致命的打擊。
    若是不幸引起民怨,那後果簡直不可料想。
    謝景澄見天子臉色陰沉得能滴水卻一言不發,便知道自己賭對了。
    他心中驀得一松,膝邊的疼痛這才後知後覺地蔓延開來。
    謝景澄微不可查地皺了下眉,繼續提氣揚聲道:“陛下英明,自然不會任由賢臣蒙冤,将受天下人的愛戴。臣代家父,代言家幾十亡魂,謝過陛下大恩大德。”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裏面的意思卻已是赤.裸.裸的威脅:翻案,或者魚死網破。
    謝景澄輕輕吸了口氣,下了最後一個籌碼:“罪民願敬陛下一杯,以示誠心。”
    天子怕的無非就是自己會把這個秘密散播出去,謝景澄給的最後一個籌碼,是他自己。
    他在明晃晃地對天子道:你可以賜我毒酒,看着我在你面前咽氣,如此一來你可否能放心了?
    誰料,方才還面色難看的天子聽到這句話,忽而朗聲笑了起來。
    他疾步走到謝景澄面前,眸光陰狠地盯着他:“朕是天子,朕想要處死你一個人還需理由麽?只要你死了,自然就沒人能威脅到朕了。”
    謝景澄不躲不閃地與他對視,不緊不慢地道:“陛下如何知曉,罪民在進宮之前就沒做任何準備呢?”
    他話是如是說,衣袖下掩着的掌心已緊攥成拳。
    這些猜想都是謝景澄此刻才想出來的,誤打誤撞猜中了真相,他哪兒來的提前準備?
    如今,謝景澄利用的僅僅是帝王的猜忌之心。
    他賭天子不敢冒險。
    兩人僵持不下,互不相讓,謝景澄的掌心也攥出了汗。
    不能再如此坐以待斃了,謝景澄心道。
    他腦中快速運轉着,而後緩緩再次開口:“不知陛下可聽過千雪樓?”
    天子不語,示意他繼續說。
    謝景澄黑眸凝着他的:“罪民的另一重身份,正是千雪樓樓主,邪閻王。”
    他在告訴他:你若是敢毫無緣由地殺我,千雪樓裏的所有殺手會不惜一切為他複仇。
    誰曾想,天子聽到這句話後卻怔了好半晌。
    他想起今早衙門處報來的消息,杜沁然分明剛被控是千雪樓的邪閻王。如今,謝景澄竟也如此說。
    天子唇角一翹,目光頓時變得嘲弄譏諷。
    他道:“你的請求,朕應允了,不日便會重查言家舊案。”
    謝景澄本該因他的這句話松一口氣,但見到天子微妙的神色,心底一陣陣發緊,總感覺有什麽事情要發生。
    随後,他便見這少年天子好似扳回一局一般,甚至悠閑地朝自己笑了笑。
    “至于邪閻王...... 你說巧不巧,衙門今日剛抓獲了一名女子,她也說自己是邪閻王。”
    她也說自己是邪閻王。
    杜沁然,杜沁然她竟還沒走?!
    謝景澄心神俱顫,他多麽希望這是天子說出來騙他的。
    可電光火石之間,另一個念頭席上心頭。
    在入宮前,他一直以為陷害言家的真兇是林太師,而他親眼看着林太師咽了氣。
    謝景澄本以為杜沁然那“找出真兇”的任務已到此結束,因此看到她的告別信時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
    但...... 陷害言家的真兇,分明是先皇和陛下啊!!!
    她任務都還沒完成,如何回到她的時代?
    被抓捕的人...... 真的是杜沁然。
    想通這一點後,謝景澄又是一口鮮血吐出,他踉踉跄跄地想要往宮門外跑,門口的侍衛卻把他攔住了。
    謝景澄的眼眸都在發紅,他渾身都在顫。
    他一定要沖出去見她!
    就在謝景澄咬着牙想拼一把時,身後卻傳來天子悠然的吩咐聲:“怎麽,方才不是很傲嗎?”
    謝景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他轉過身沒有分毫猶豫地屈膝跪下,雪白的衣衫染着塵埃。
    他深深低下了頭,态度是前所未有地卑微,低進了塵埃,嗓音都在顫:“陛下,求您...... 求您讓我去見她最後一面。”
    天子看着終于在自己面前乖乖俯首稱臣的男子,唇角微溝,聲線輕慢:“早這樣不就好了?”
    “來人,放行!”
    他還挺愛看這種有情人看着彼此毀亡的戲碼的。
    杜沁然被押上斷頭臺時,內心倒是并沒有太驚訝。
    平心而論,如果她是掌權者,這個被朝廷通緝了如此之久的罪犯終于落網後,她也會盡可能地提早把人給殺了,免得夜長夢多。
    她筆直地跪在刑場上,身後站着光着膀子的劊子手,正等着時辰的降臨。
    一旦那斬字決被擲下地,等待她的就是冰冷的屠刀。
    也許她的頭滾下去時,還能看到自己的無頭屍體?杜沁然苦中作樂地想。
    她等啊等,時間已快正午,刑場旁圍着的百姓也越來越多。
    “聽說了嗎?這可是千雪樓的樓主啊,作惡多端呢!”
    “天吶,如此嬌弱的小娘子竟是那心狠手辣的歹人?”
    “死鬼你眼睛往哪兒看呢!?”
    臭雞蛋和爛葉子被憤慨的百姓丢上邢臺,他們邊丢邊罵,罵得面色漲紅。
    杜沁然閉上了眼,并未躲閃。
    似乎所有人都盼着她死。
    可就在這時,一道溫柔卻堅定的嗓音破開嘈雜,擲地有聲:“杜姑娘并非惡人!”
    杜沁然眼睫一顫,汗水滴進眼睛裏,疼得發澀,讓她有些看不清來人。
    她只隐隐約約看到一抹熟悉的亮綠色,是她親手設計的騎手服。
    那位之前被杜沁然往接班人方向培養的少婦黎麥率着女子騎手團的全部成員,一路浩浩蕩蕩地朝此處走來。
    紛擾的人群不由自主地為這群氣場逼人的小娘子們讓出一條路。
    黎麥與杜沁然深深對視一眼,并未說上一個字。
    她利落地轉過頭,對着圍觀的百姓們道:
    “在我們最窘迫的時候,是杜姑娘與林姑娘願意聘請我們。”
    “我的日子險些過不下去時,是她救了我,也救了我那嗷嗷待哺的孩子。”
    “是杜姐姐鼓勵我要重新振作,活出自己的人生,不被他人所掌控!”
    ......
    她們接二連三地說着,每個人的話都帶着千鈞重,沉沉砸向之前那些攻擊杜沁然的百姓。
    百姓們并不知杜沁然到底做了什麽。
    他們只知道她是個即将被斬首的惡人,知道她是千雪樓樓主,知道她惡貫滿盈滿手鮮血。
    可騎手團的每一個站出來的女子,似乎都在颠覆他們對邢臺上女子的認知。
    百姓們開始迷茫了。
    她們口中那麽善良的杜姑娘,真的是殺人如麻的邪閻王嗎?
    這時,有人禁不住道:“她幫了你們也無法掩蓋她收錢殺人的事實啊!”
    附和聲接二連三。
    “就是就是!她是千雪樓樓主同樣也是事實。”
    “她殺了人,就當償命。”
    騎手團的女子畢竟都只是初出家門,她們送外賣時接觸的事情也不算多,見到這個場景也不知如何是好。
    她們有心想再為杜沁然辯護兩句,但百姓們的讨伐聲愈來愈烈,她們根本插不進話。
    然而只聽“嗖”得一聲,一只箭羽破空而來,精準地射在第一個開口讨伐杜沁然的那人發冠,發冠登時四分五裂!
    射箭者嗓音極度不耐:“閉嘴!”
    這一幕令百姓們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他們循聲望去,卻見一排訓練有素的黑衣人一個接着一個淩空飛至刑場前,面上均帶着面具。
    “千雪樓!他們是千雪樓的殺手!”
    慣來冷漠的月反而是最先開口的那個人:“誰再說話,我殺了他。”
    春嬌笑着附和:“是呢,好久沒殺人了,有些手癢。”
    刑官見情形有變,剛想示意士兵圍上去,扭頭一看卻見士兵不知何時竟已被盡數放倒了!
    他大驚失色,頓時也不敢再說話了,悄悄藏到了桌案下。
    見所有人均被震住了,鐵夜叉這才開口:“好了,你們別開玩笑,千雪樓殺人歷來講究得很,非兇神惡煞之輩不接,非惡貫滿盈者不殺,非貪官污吏者不罪。我們殺的,僅僅是該死的人。”
    鐵夜叉這番話完全是睜眼說瞎話,純粹是為了給杜沁然撐場面。
    以樓主的本事,她大可以越獄一走了之,可她并未如此做。
    他們一時間也捉摸不準杜沁然的心思,不敢貿然行動。
    但不論如何,他們都不可能任由世人如此辱罵他們樓主。
    唯一一個對此深信不疑的雪立刻點點頭,掰着手指數起了千雪樓接過的案子。
    “戶部黃侍郎貪戀美色強搶民女,使者阿裏烏......”
    她一樁樁一件件細數着,每個被害者都被她指出了醜惡之處,的确是死有餘辜。
    百姓們聽着聽着,不禁也再次扭轉了想法。
    似乎...... 這千雪樓樓主當真是個好人?
    百姓最是無知但也最是淳樸,窸窸窣窣聲響起,他們開始一個接一個道:
    “她是個好人啊,為什麽要殺她?”
    “憑什麽啊,這世道竟如此不寬容?難道就要縱容貪官污吏繼續橫行,禍害百姓?”
    “她是個英雄啊!她是在救我們!”
    百姓們紛紛為杜沁然發聲,場面越來越亂。
    杜沁然自始至終都一言未發。
    她雙手被縛于身後,被烈日曬得有些脫水,面色略有些蒼白。
    行刑官見千雪樓的殺手們并沒有動手的意思,況且士兵都只是被迷暈了,并未喪命,他倒也壯了幾分膽。
    他抖落着自己寬大的袖角,清了清嗓:“普天之下,皆要遵守王法。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日頭慢慢懸挂在天空正中央,行刑官眯着眼看了下時辰,而後毫不猶豫地擲出斬殺令,唯恐再次生變。
    “行刑!”
    劊子手粗魯地抽出杜沁然身後的令牌,含了口酒在烈日下噴向手中的刀,他高高揚起手。
    眼見刀就要落下,杜沁然輕輕閉上了眼。
    謝景澄,再見。
    再也不見。
    “刀下留人!”
    馬蹄聲自遠而近,揚起一陣紛飛的塵土,迷了所有人的眼。
    杜沁然睜開眼,卻見不遠處塵土飛揚,馬匹上的兩道身影變得逐漸清晰。
    德聖翁主攜着謝景澄至刑場,謝景澄翻身下馬,腳下一個趔趄。
    德聖翁主再次亮出了她那代表身份的令牌,和行刑官攀談着,而杜沁然怔怔看着向她奔來的謝景澄,耳朵裏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響。
    “謝景澄.......”她口中喃喃着,竟不知不覺眸中盈了淚。
    他那身向來潔白整齊的白衣如今破爛不堪,上面沾着斑斑猩紅的血跡,暗紅色刺痛了她的眼。
    他俨然已經是強弩之末,每走一步都在顫,可他卻奔她而來,毫不遲疑。
    謝景澄胸膛劇烈起伏着,他渾身割裂般的疼痛,就像是炸開的煙花,變成了無數片被重新組合起來的碎片。
    一步又一步。
    他拖着沉重到灌了鉛的步伐,下颌緊繃。
    當他艱難地走到杜沁然面前時,謝景澄甚至再也無力站立了,身子一歪倒在杜沁然身前。
    杜沁然從未見過謝景澄如此狼狽的模樣。
    他渾身都是血和汗,烏發淩亂,幾縷發絲貼在他臉龐,面色蒼白,是那麽脆弱易折。
    四目相對之時,兩人心中都有萬千的話想說,可卻什麽都說不出口。
    杜沁然想對他說:對不起啊謝景澄,我又騙了你。
    她想說,她不是有心的。
    她想問,你能不能原諒我?
    謝景澄喉嚨已經完全沙啞,他竟在那一刻完全失聲,發不出一個字。
    半晌後,杜沁然看到謝景澄用唇語無聲對她說了兩個字。
    辨出的那一刻,杜沁然淚如雨下。
    皇帝。
    他滿身傷痕地狼狽趕來,竟只是為了告訴她殺害言家的真兇。
    他在送她回家啊!!!
    「檢測到任務完成,傳送樞紐正在開啓——」
    這一次,杜沁然耳邊聽到了無悲無喜的聲音,不是先前假系統的,而是一種似上帝,似蒼天大地傳來的回響。
    不含一絲感情,帶着令人震顫的力量。
    她卻顧不上那麽多了,聽到傳送樞紐開始倒計時,杜沁然慌了。
    “謝景澄!”她焦急地大喊着,但萦繞在她身側的傳送紐就像是堅硬的薄膜,把她和周遭的一切聲音都隔離開來。
    杜沁然聽不到外界的一切聲音,而外界也聽不見她的。
    「3。」
    她剎那間震碎束縛着她的麻繩,她像是瘋了般瘋狂敲打着那無形的薄膜,它卻毅然不動。
    「2。」
    怎麽辦?她該怎麽辦?
    她和謝景澄該怎麽辦?!!
    「1。」
    杜沁然放棄了掙紮,她貼在薄膜上,竭盡全力大聲喊着:
    “謝景澄,我喜歡你!”
    “杜沁然很喜歡很喜歡你!”
    “你聽見了嗎!!!”
    薄膜無情地阻擋了所有的聲音,杜沁然已經感受到時空開始逐漸扭曲,一陣控制不住的力量正把她往後吸着。
    在時空的最後一秒,她在淚眼朦胧間看到謝景澄輕輕彎了唇角。
    如清風朗月般光風霁月,是她向來熟悉的那個溫和模樣。
    他唇色向來很淺,如今失血過多更是面色蒼白,卻無損他的俊逸出塵。
    他渾身狼狽,卻又清若神祇。
    杜沁然聽不見他的聲音,可她卻辨別出了他的唇形。
    那個如月光般溫柔皎潔的男子付出了一切,帶着滿身的傷與血,對她說:
    “忘了我。”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9-03 17:19:19~2023-09-04 21:31: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36260367 3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