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单显突然暴毙而亡,沈灼连夜返回了建康城。

    正值黑夜,又刚下了一场暴雨,牛车疾驰时溅起了街旁许多泥泞。

    在抵达城门时,却有一人早早等在了城门旁。

    虞淮撩开车帐:“何人拦路?”

    “下臣校事府官吏,特来请‘叶大人’返回校事府。”

    该来的还是来了。

    沈灼瞥向边上的人:“你想去吗?”

    “去。”叶听霜垂眸,“劳烦殿下照看二叔,莫要把他交到任何人手中。奴自幼丧母,若无二叔时而接济,恐怕早死在继母的磋磨之下了。”

    叶向磊被捆住了手脚,听到侄儿的求情眼眶泛起湿热。

    他羞愧难当,嘴唇轻颤嗫嚅,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终究还是拖累了侄儿!

    沈灼挑眉,嘴硬道:“若我说不呢?”

    叶听霜忽然间凑向了沈灼,牛车过于狭窄,他微微拱起背部便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

    叶向磊瞬间紧张了起来,还以为侄儿要做糊涂事。

    哪知叶听霜只是将沈灼右手包扎的帕子解下,换上了从自己怀中掏出的锦帕。

    “帕子脏了,换新的吧。”

    沈灼:“……”

    这一瞬间,他的心跳乱了几拍。

    那是只有他记忆里的那个大权宦才会做出的事,强势而侵略的眼神,却带着一股倔强孤高的冷,像是一根由内到外锐化的刺。

    然而很快,那个眼神便收敛融化了。

    叶听霜走下牛车,站在熹微的晨光之中:“等办完了事,奴再回长乾宫。”

    两人隔着一道初升的朝阳对视,目光纠葛到了一起。

    沈灼:“……莫要我等太久。”

    叶听霜笑道:“喏。”

    叶听霜久久站在原地,注视着牛车消失在自己的眼帘,哪怕眼瞳都快被灼伤,他也不愿意挪开视线。

    那种贪婪和渴望,就像是一度即将枯萎的荒草——恰逢甘霖。

    回想起方才自己的行径,叶听霜一丁点儿也不后悔。

    沈灼身上的每一寸,他都不想他染上君照雪的痕迹。

    叶听霜:“你觉得我同宁朝质子像吗?”

    校事府官吏:“???”

    叶听霜接过了他递来的衣袍和面具,抿唇时尽是凉薄和疏离。

    “走吧。”

    —

    不久之后,叶听霜抵达校事府。

    校事府并非古而有之,设立之初只是为了检查百官和吏民。

    然而自十年前南渡起,国师石煊担任了校事府府首,校事府便逐渐壮大,直至不可控的程度。

    晋宣帝偏倚校事府,哪怕残忍暴戾,依旧无人胆敢置喙,便是校事府积威太深之故。

    民间曾戏称,晋朝朝堂乃世家、清流、校事府共同把持。

    此时天已经完全亮开,一轮红日攀爬到了枝头,从树梢的罅隙间透出淡金色的碎光。

    站岗的小吏正在打盹儿,突然见到两名绣衣御史打扮的人来到校事府,不由喊道:“今日并未接到绣衣御史回归的公函,你们为何无故而返!?”

    叶听霜什么话也没有说,而是拿出了令牌。

    “今夜轮值的是何人?”

    小吏认出了令牌,瞌睡全醒了,在寂冷的清晨中抖了好几下:“是红品的牧凌大人,他此刻正在诏狱……”

    校事府内并非所有绣衣御史都能称为‘大人’,仅有红品以上几位,更别提叶听霜的手中还拿着校事府府首的令牌了,自然是‘大人’中的‘大人’。

    小吏恐惧万分的问:“敢问大人有何要紧事?”

    押送的官吏冷淡看了他一眼,让他莫要再乱问,便朝着叶听霜说道:“大人还是先进去吧,令牌不可随意交给某人,红品的牧凌大人正好在府内,大人可以将令牌给他。”

    待到叶听霜踏入校事府,直奔诏狱时,押送的官吏才松懈下来。

    “黑品仅一位,往后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大人啊大人,你可真够糊涂。为了解七皇子之困,竟能放弃自己所有的处心积虑……”

    —

    叶听霜一路直奔诏狱。

    眼前的建筑阴森沉冷,牌匾上书‘诏狱’二字,其上兽首怒目,亦有镇邪之意。

    两侧的行刑木杆是早已擦不干净的陈年血垢,寒鸦站立在木杆之上嘎嘎惊鸣,像是在审视着每一个来往之人。

    叶听霜冷眼看着这座囚狱。

    当时在暴室的时候,叶听霜为鱼肉,而如今换了个地方,他却成为刀俎。

    天差地别。

    由于绣衣御史的身份,叶听霜畅通无阻的进入到了校事府,在诏狱深处听到了阵阵惨叫声。

    叶听霜抵达门口时,那种惨厉的叫声便更为激烈:“啊啊啊——”

    烧得滚烫的铁,便直直朝着囚犯的眼球烙了过去,又停在了眼皮。

    一名身穿黑色官袍的人翘着腿靠在木杆上,根本没有佩戴面具,反倒把一张稚嫩的脸都露了出来。

    他在一旁支使着小吏:“继续啊,别停,再进一寸,他的眼球就全废了。”

    “可是师父……我……我实在害怕极了……”

    牧凌拍了拍他的肩膀,恶意的笑道:“审问犯人可是咱们绣衣御史的基础,你连这都怕,日后还怎么继承我的位子?”

    “呜呜呜呜……”

    小吏红了眼,手指颤抖得不像话。

    牧凌嫌弃的说:“真是没用,你可知校事府有位黑品大人,只在国师之下,可是国师一手调教出来的。单论处刑逼供,那人可是个中翘楚。”

    说到最后,牧凌的语气激昂了起来:“我辈当以那位大人为首啊!”

    小吏抖成了糠筛,想要鼓足勇气,冷汗沾湿了背脊。

    “我……”

    叶听霜连看都没看其他人,而是低声同牧凌打了招呼:“牧凌。”

    牧凌回过头,便瞧见了站在浓重的阴暗中的叶听霜。

    周遭太过污秽,像是天然进行了分割,将他衬得宛若凛冬的雪。

    牧凌:“……”

    方才的话都被他听去了?

    牧凌放开了徒弟:“你下去吧。”

    小吏松了一口气:“是!”

    待到暗房内仅剩两人,牧凌才悠哉的戴上面具,装模作样的在叶听霜面前拱手辑礼道:“参见大人,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牧凌只是化名,绣衣御史的身份皆不能暴露。

    校事府是帝皇的一把刀,谁也不可以染指。

    叶听霜将东西一抛,便直直丢到了牧凌的怀中。

    牧凌慌忙接住,在看清东西时,不由眼瞳紧缩:“这是……?”

    叶听霜:“绣衣御史规定,你不该擅自露脸。”

    牧凌强压着心头的惊愕,嬉皮笑脸的询问:“有活人看到吗?”

    那名被绑在行刑柱上的犯人浑身激灵,眼皮早已被烧红的铁烙伤,凄厉的大喊:“你不是说我道出真相,你就会放我一条生路吗?!”

    他披头散发,狰狞恐怖,狠狠痛骂,“你们这群丧尽天良、卑贱粗鄙的阉狗!”

    叶听霜的目光犹如一潭死水,哪怕被如此痛骂也丝毫没有反应。

    牧凌笑出了声,又慢悠悠对犯人说道:“别逼我下次将烙铁烙在你的嘴上。”

    犯人顿时噤若寒蝉,吓得脸色煞白。

    他瞪直了眼看着牧凌,宛若在看什么恶鬼一般。

    牧凌叹了一声,惋惜的说:“说到底还是比不上大人的手段,他非要抓住那一点儿线索为自己换取生路,逼问这么久才吐出了一丁点儿东西。”

    犯人听得如坠寒窟,如砧板鱼肉,早已失了方才骂人的勇气。

    他已体会到了牧凌的手段,自然知晓有多恐怖。

    因此在看到叶听霜时,才宣泄着压抑的激愤。

    然而牧凌在说什么?

    比不上大人的手段?

    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犯人吓得肝胆欲裂,眼泪流了出来:“呜呜呜……我说,我说。”

    牧凌继而一笑,拍起了掌:“识时务,看得懂,不错。”

    他压低了声音,“你该庆幸是我来审,而不是——”

    “他。”

    那个字眼道出时,犯人惊惧到了极点,彻底吓晕了过去。

    牧凌瞬间朝后抱拳,收敛了脸上的嬉笑,恭敬万分:“大人,现在无人打搅了,可以谈了。”

    他是真心敬佩。

    早年间便听闻黑品之名,他的身份被藏得极死,国师亲自下达的命令,探究其身份者死罪。

    哪怕叶听霜此刻气息未变,牧凌也嗅出了同类的味道。

    牧凌:“大人为何要归还令牌?难不成违反了规定……?”

    叶听霜不想回答,转身便要离去。

    牧凌:“大人等等!”

    他追了出来,这才干笑着说,“其实国师连夜送了密函,说大人绣衣御史的身份迟早要卸下,但不是现在。”

    叶听霜回过头,冷漠的看着他。

    校事府内,他的沉默可不算什么好事。

    饶是牧凌也被这一眼激得有些心惊,回想起了一连串的场景,皆是叶听霜审问犯人的模样——

    他像是一个被掏空的人,只余下一具空壳。

    哪怕再多的凄惨喊叫,亦无法让他触动分毫。

    一如今日。

    牧凌那时便产生了好奇,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东西才能把他填满?

    “国师说,籍田的最后一日,他会收回令牌。派人在城门堵截,也是为了做戏。”

    “此事只有我一人知晓,还请大人放心。”

    叶听霜:“好。”

    不问缘由,只是遵从,这便是绣衣御史。

    正当叶听霜打算离开时,在暗房的尽头处有一人径直走来。

    他端着托盘,上面放着小碗和刀刃,还有一方锦帕。

    牧凌认得他,乃侍奉在国师身旁的寺奴竺秋。

    “国师说了,大人若回校事府,按照这个月的惯例……”

    牧凌不满的抱怨道:“又来?每月都这样!”

    竺秋却道:“医官无能,但国师已经找到控制的办法,这次须得比平日多一倍的量。”

    牧凌:“什么!?”

    这样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多少次。

    叶听霜没有任何犹豫,连眼睛也未眨一下,拿起小刀在腕间划出了一刀。

    从前总是反感,唯独这一次没有。

    叶听霜看着自己的鲜血流到碗中,瓷白的碗壁爬上了红色,他平静无澜的目光中逐渐升起一丝涟漪。

    也许是久未回校事府,受到了潮气和腥气的蛊惑吧。

    不仅不是反感,乃至一丝病态。

    一想到尊贵的皇子和他这样的卑贱之人血液相融,他兴奋得寒毛都立起来了。

    叶听霜:“校事府绣衣御史牧凌听令。”

    牧凌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大人请吩咐。”

    叶听霜:“调查叶向磊抓住的流寇。”

    说起这个,牧凌忽而发问:“长乾宫宫人单显暴毙,大人怀疑谁?”

    叶听霜没有迟疑:“六皇子。”

    听到这三个字,竺秋的眼皮都跳了几下。

    他也太大胆了,竟随口便道出怀疑皇子。

    牧凌:“那大人以后打算如何?”

    叶听霜垂眸用指尖抚过小刀,锋利得划伤了皮肤,那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让他有了一丝迷醉。

    不是所有人都痛骂他是阉狗吗?

    “那就做一做阉狗才会做的事。”

    “挖出六皇子最痛的地方,送给我的主人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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