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道雷光自天边而下,狰狞又凄厉的照亮了残破的无人之院。

    大雨霶霈,倾盆时宛若洒向人间的沙,那股凶狠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初春时节的雨。

    方才刺客偷袭,君照雪慌乱中同他们分开,其实他一直都在院内某处,也将事情尽收眼底——

    沈灼拽拉着叶听霜手中的匕首,毫无犹豫的刺向刺客,眼神淡漠幽沉,好似那双眼瞳已经目睹过更深的冷。

    锋利的不是那把匕首,而是沈灼自己。

    君照雪早已冷漠的血液骤然烧了起来,亦有被刀刃逼停致命处的感受。

    十年质子生涯,人人皆可践踏。

    为了求存,君照雪血淋淋的磨平了自己,人为养出了不属于自己的温柔,早已失去了反抗的资格。

    他看待沈灼时,自然也这样认为。

    不过是笼中之鸟,瓮中之鳖,生死仅在别人的谈笑之间。

    在看到那一幕时,他比任何人都要颤栗。

    沈灼是皇子,他亦是皇子,哪怕过去十年,他没有一日胆敢忘却。

    也许是他在死气沉沉的囚笼中太久,偶得窥看了一角,宛若厚重浓云下的天光乍泄。

    咚、咚、咚。

    这样的锋利和鲜活好美!

    待到虞淮和沈灼走来时,才瞧清了藏匿一侧的君照雪:“无事吧?”

    君照雪片刻便恢复了那风轻云淡的温润模样:“方才探查院子时突然出现了刺客,还一直紧追殿下不放,到底……?”

    沈灼的右手有些脱力,微微的抽搐了两下。

    他垂眸驻足,低头看了许久——是同叶听霜一起刺向刺客时所受的伤。

    君照雪拿出了锦帕,覆盖在了上面,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会被弄脏:“殿下莫动,兴许有伤口。”

    他正在帮他擦血。

    血液染得锦帕一块块的血痕,把君照雪的手指几乎也要染脏。

    沈灼打量了他许久,没人比他更了解君照雪的习惯。

    前世他有一次触碰到了他,君照雪虽温和笑着,眼底却是难掩的厌恶。可笑他当面竟没能看出来,直到沈灼因为落下东西回去取时,才瞧见不停用帕子擦拭着手指的君照雪,仿佛要把那块皮都擦下来。

    他曾以为那是君照雪对他的厌恶,后来才知君照雪对所有人同等的厌恶。

    看你能忍耐多久!

    沈灼饱含恶意:“有劳了。”

    君照雪突然抬眸看向他,剔透清澈,带着一丝笑意。

    “殿下不喜一人时,总会表现得更放肆。”

    “越不喜,则越放肆。”

    沈灼:“?”有吗?

    君照雪用锦帕为他简单包扎,温声道:“果然有小伤口,回去还得好生用药。从上次对叶内侍动刑,这已是第二次受伤,还望殿下好好保重自己。”

    喜欢时小心翼翼,厌恶时得寸进尺。

    他对叶听霜,看来也没有表面上那般‘宠爱’。

    但沈灼到底是对他使气。

    君照雪垂眸浅笑,像是发现了一件极有意思的事,倒是比沈灼从前对他穷追猛打时,更让他生出了探究欲。

    虞淮有些看不下去,干咳道:“殿下,两名刺客的事还需细查,还是先行离开此地吧,廷尉府的人应当守在三里外的驿站处,我们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沈灼:“好。”

    当几人走出私苑大门时,忽而听到了铁甲碰撞之声。

    没隔多久,便有众多铁骑身穿蓑衣,手拿火把将附近重重围住。

    阴森凄苦的黑夜中,星星点点之光汇聚到了一起,像是幽冥鬼火一般瘆人。

    “殿下小心!”

    虞淮大惊失色,挡在了沈灼面前。

    周围都是暗色,层层交叠的油纸伞下,一个人影逐渐被推出来。

    待火光聚集,沈倦手中捧着火炉,懒散的坐在轮椅上,笑着看向了沈灼:“可有查到什么?”

    沈灼扫视着众多铁骑,戒备的问道:“六兄这是何意?”

    虞淮紧张得手臂青筋凸起,比方才遇到刺客时更甚。

    糟糕了!

    太子来时的提醒竟成了真!

    六皇子处心积虑,从中毒一事前便开始部署,就是想拿下叶家大案。正如王家一般,从此朝堂所有世家都必须站队,归入他六皇子一脉。

    这几乎是一手遮天的捷径,谁又愿意放弃呢?

    逃了刺客,又来了六皇子。

    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沈倦笑了笑,又唤铁骑过来:“这是我的手炉,你去送与七皇子,深夜湿寒,莫让他冷着了。”

    其中一名胡人铁骑恭敬接过手炉,又朝着沈灼走去。

    此番大摇大摆,惹得虞淮立即拔剑对准了他,剑尖蠢蠢欲动:“莫要过来!停步!”

    然而他却一板一眼,跪到了沈灼面前,将手炉高举呈在双手之间。

    什、什么?

    虞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还以为这是幻觉!

    两方剑拔弩张的阵前,六皇子如此大张旗鼓,只是想送一个手炉?

    沈灼阴沉着脸,始终没有去接:“六兄出现得好巧。”

    沈倦轻叹:“若不是六兄出现得巧,又怎知你被人刺杀?太子令你插手叶家大案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别再主动犯险了。”

    君照雪看惯了宫掖肮脏,他来晋朝十年,故意结交皇室世家,唯一鲜少接触的便只有这位六皇子了。

    他待沈灼好得不像是兄弟。

    界限过于危险。

    沈灼:“六兄为何会知晓刺杀一事?是分明知晓里面有动静,却一直纹丝不动守在外面,还是说……那名刺客就是六兄安排的?”

    大雨像是数万箭头,好似要刺向骨髓之中。

    阴森感随着沈倦的咳嗽声骤然逼近,化作一根根细针刺向耳膜。

    沈倦的咳嗽声停缓,转瞬抬眸注视着他:“清昭,听话,你不宜插手叶家的案子,去查你老师的军马案不好吗?把刺客交出来。”

    沈灼:“若我不交呢?”

    沈倦的笑容变冷,什么话也没说。

    可他的意思,已在不言中——他不会善罢甘休。

    虞淮惊魂未定,不敢放松警惕,背脊都因太过紧绷而发疼。

    只差一声剑击,双方便能立即开战。

    “来人!”

    “叶家大案牵连甚广,七皇子惨遭刺杀,如此凶险,必得彻查!派人回去禀告今上,为保七皇子安危,七皇子不宜再插手此案!”

    沈灼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沈倦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叶家大案,太学府只是虚晃一退!

    这——

    便是后手。

    两拨刺杀的事还未查明,叶向磊断不可交出去。

    沈灼几步向前,接过前方虞淮手中的长剑,竟直接抵在了那名胡人的肩头:“我看谁敢再进一步!”

    沈倦丝毫没有反应,他就像是在欣赏着露爪的小动物。

    “可是,你已别无他选。”

    沈灼面色冰冷,双手举着长剑剑柄,猛地朝着胡人手掌刺去,像是钉子一般将其手掌钉在了地面上。

    手炉被打翻在地,香料和药材撒了一地,鎏金镂花外壳很快便被鲜血染红。

    这一刺,刺在了所有人心头——

    君照雪猛地看向了他,双瞳微微失神。

    方才击杀刺客的确不是偶然,这就是沈清昭的真实一面!

    他竟从未看懂过他。

    看到沈灼的反应如此激烈,沈倦的脸色才有了变化。

    “为何我所有的好意你都不愿接受呢?”

    “太子的事如此,叶听霜的事如此,便连现在也是如此。”

    沈灼脚踩着胡人的肩,令他痛苦的趴在地上。

    “好意?”

    沈灼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的笑话,“带着血和泪的好意吗?”

    沈倦的脸色越来越沉,叹道:“可惜……”

    他似是不愿再对峙,“保护七皇子,捉住其余之人。”

    以保护之名的进攻开始了。

    校事府统共两大麾下,一文一武,绣衣御史是文,黑甲铁骑则是武。

    沈倦一声令下,所有的黑甲铁骑便朝前冲去,兵甲撞击之声不绝,黑压压的人群和稀疏的火把,很快便要一触即燃。

    虞淮急红了眼,惊慌之中想要以身挡住危险。

    危急之时,忽的有一道声音融入大雨之中:“住手。”

    只一言,即可震天。

    沈灼朝着身后望去,见叶听霜拖着清瘦之躯,提着一盏白色奠灯,照亮了染血的手掌之中的一块黑色令牌。

    所有人都在看他。

    所有人都停下了进攻的动作。

    “那枚令牌为何会在他的手里!!”

    “难不成国师在附近?为何要将令牌交于一个内侍?”

    纪律严明的校事府众骑陷入了混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听霜的声音顺风而来:“你们既然认得此令,自该知晓这意味着什么,校事府何时由六皇子一手遮天了?”

    众铁骑:“……”

    沈灼也在阴雨下回望门檐下的叶听霜,那口凉气如刀子一般被他吞到了喉管里。

    当年国师石煊提出绣衣御使应隐瞒身份,连暂时执掌诏狱的六皇子都不知所有绣衣御史的身份。

    那是代表着校事府府首的令牌。

    ‘你究竟是谁的人?’

    这是他曾在殿审之后,对叶听霜的审问。

    叶听霜宁可冻死也不愿吐露。

    而今一切的疑惑,都有了回答。

    沈灼捏白了右手,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处又开始渗血,甚至染红了包扎的锦帕。

    所有黑甲铁骑都不敢再往前冲,气势瞬间便矮了一截。

    “见过大人。”

    虞淮本打算殊死一搏,即将同敌人刀剑相向时,便瞧见了他们惊惧的面容,也瞬间反应了过来。

    叶、叶听霜是校事府的人?!

    沈倦表情冷凝:“原来石煊竟将令牌交于了你。”

    他想求的东西,却出现在了叶听霜的手中。

    叶听霜:“六皇子还是自行离去吧,见令牌,他们已不会再听你的了。今日六皇子用了校事府的黑甲铁骑,而非手中的部曲,是六皇子最大的失误。”

    沈倦的杀意更浓,扶着轮椅的手冒起青筋。

    纵使不愿承认,那枚令牌的确有这样的权利。

    “六殿下以为我会和太子一样,把叶向磊如文鸳一般的交给你么?”

    叶听霜手中提着的奠笼因雨丝而熄灭,他整个人都深陷黑暗之中,声音幽幽而来,“六殿下知晓里面的刺客掉落出了一枚玉符么?”

    诡异到了极点。

    沈倦眼瞳细微转动:“什么玉符?”

    叶听霜目光深邃无光:“桓家玉符。”

    沈倦的气息头一回乱了,眼底浮现轩然大波。

    分明‘掉落’出来的该是太子私符,为何他们拿到手里的却是桓家玉符?

    沈倦的目光在叶听霜和沈灼之间来回探看,手指捏得泛白,终于明白了为何叶听霜要冒险暴露身份。

    不反目,反倒保护。

    石煊!!!

    筹谋、算计、诱导,几近呕心沥血,反作他人嫁衣!!

    沈倦怒火燃烧:“绣衣御史暴露身份则会消除官职,永不再用,这是国师亲自定下的规矩,你为了清昭,竟然舍得放弃三年里的全部努力?”

    绣衣御史手上沾染了太多鲜血,大部分暴露身份便意味着同仇家不死不休。

    暴露便是死。

    这才是石煊定下绣衣御史不得暴露身份的初衷。

    叶听霜没有回答,以无声默认。

    大雨冲刷着他染血的手,逐渐将血液冲刷干净,像是不曾沾染过尘埃。

    叶听霜抵达沈灼身边,保护之意则更为明显:“若舍不得,便不会这么做了。”

    好啊!

    竟因一个叶听霜而功亏一篑!

    沈倦:“我们走。”

    待到黑甲铁骑全数离去,虞淮紧绷的身躯才终于松软下来。

    呼——

    呼——

    激烈的喘息声,错杂的响起。

    虞淮这才发现,原来不光是自己,其余人也是异常紧绷。

    沈灼身体摇晃,将钉在地面的长剑拔出,鲜血快要被雨水冲刷得汇聚成小溪。

    “你也滚吧。”

    胡人铁骑紧握着受伤的手,因失血而脸色煞白,用惊惧的目光看向了沈灼身后的叶听霜。

    哪怕绣衣御史和黑甲铁骑鲜少见面,他亦听过这位大人的事迹——

    这位大人以审讯手段闻名,再硬的犯人落到他的手上都撑不过三天。

    然而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这位大人上扬的眼尾透着凛厉的攻势,却偏生被他自己压制成了低眉顺眼的样子。

    只因为站在‘饲主’身边,便乖乖收敛了利爪。

    他不禁想——

    若七殿下离开,这位大人还会温顺吗?

    胡人摇晃着起身,害怕看到他记忆里的那位大人,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虞淮:“殿下,那我们呢?”

    沈灼紧盯着叶听霜,那目光像是要把他的每一寸都打量干净:“……回驿站,同廷尉府的人汇合。”

    —

    一行人冒雨返回了驿站。

    负责此事的廷尉府队正焦文乃太子门下,正在驿站院内与同袍喝酒。

    “想来若是事情办成,大人一定官运亨达!届时大人可别忘了我们才好啊!”

    焦文抱拳笑了笑:“一定、一定。”

    保护七皇子的差事都抢破了头,要不是他关系硬,就要被别人抢去了!

    谁让七皇子是太子殿下的心头肉?

    焦文暗暗得意,觉得自己离加官进爵也不远了。

    此时门童惊慌的跑了过来:“不好了!”

    焦文:“何事如此惊慌?”

    门童:“七皇子遇刺!先下已去了厢房!”

    焦文瞬间直起身体:“什么!?”

    那可是塌天大事!

    天爷诶!

    焦文站直了身体,发冠歪斜,比门童表现得还要惊慌:“可曾受伤!?”

    门童:“有。”

    焦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严重吗?”

    门童回忆着,又摇了摇头:“只有手掌一处。”

    听到此言,其余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只有焦文哭丧着脸:“快快,带我去拜见殿下!”

    “队正,何须惊慌?不都说只是小伤吗?”

    焦文:“小伤什么!?伤到七皇子,就没有小伤大伤之分,一律是大伤!”

    一群没脑子的莽夫!

    绕过中庭,焦文很快便抵达了厢房。

    他恭敬的站在门口,狗模狗样的辑礼:“下臣护卫不利,害得殿下受伤遇刺,特来请罪!”

    沈灼坐在榻上,狐裘围在双膝间,冻得面色苍白:“行了,且帮我去打听一件事。”

    焦文:“?”

    沈灼:“叶家私苑刺客身份,以及此人的身份。”

    焦文这才发现屋内还有一人被五花大绑,一柄长剑寒光摄魂夺目,直抵在那人的脖颈之间。

    焦文的酒全醒了,打了个哆嗦。

    莫不是自己迷迷糊糊闯入,正巧撞到了审问中途?

    焦文:“喏!”

    他转身便要离去,被无视了许久的叶听霜才缓缓开口:“殿下,奴是否也能跟去?”

    沈灼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姜汤,似乎并未听到叶听霜的问话。

    叶听霜心头刺痛:“……殿下,奴并不是想再算计什么,只是想查清那名刺客的身份。”

    沈灼这才将目光放到了他的身上。

    暂且放置的尖锐,终于继叶家私苑后再度被点燃。

    “校事府绣衣御史?”

    “你瞒得可真好。”

    叶听霜:“……”

    沈灼挑眉:“校事府绣衣御史灰、黄、红、黑,总共四品,你是哪品?”

    叶听霜:“黑。”

    屋内几人反应各有不同——

    虞淮早就清楚,在叶听霜道出时心口也略微发紧。

    君照雪则想起了太学府时,叶听霜奴颜媚骨、卑躬屈膝的被沈灼当成玩物的模样,半点绣衣御史的煞气都看不出来。

    不愧是石煊亲手培养,竟能忍下那些事?

    想来那一日太子话中有话,便是查到了他的身份吧。

    叶向磊则瞪大了眼,随后脸色煞白。

    若早知道侄儿是黑品绣衣御史,他定然不会犯蠢见他,现在自己还落到了七皇子的手中,平白成为了侄儿的拖累。

    何其愚蠢啊!

    沈灼再也咽不下去口中的姜汤,重重将玉盏置放在一旁。

    他用手撑着桌几,如鬼魅般起身,一步步抵达叶听霜的面前:“装成这样,你想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

    两人的距离太近,好似呼吸也纠缠到了一起。

    众人看得心口发紧,生怕会看到两人反目成仇的场面。

    沈灼:“除却虞淮和刺客,其余人都先出去。”

    “……喏。”

    看来是不想让他们听下去了。

    待到屋内渐渐无人,叶听霜沙哑的开口,眼底夹杂一丝痛感:“从前想得到,现在又不想了。”

    沈灼听得眉头紧拧,他那番话并非质问,只是想要知道。他自己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也断不会去指责叶听霜不良善。

    野心和权欲永远是他们这段关系的底色。

    他利用他,他便该有所图!这才是天经地义!

    “你在失魂落魄什么?”

    沈灼咬牙切齿的说,“你觉得我会想看到你舍弃一切手段?然后变成纯白无垢、软弱无害的样子?”

    叶听霜抬头看向了他,空洞的眼瞳里在被某一种感情重新填满。

    从未有过。

    这是什么感受?

    沈灼紧盯着他,呼吸里夹杂着血腥气:“别叫我对你失望。”

    世人皆喜欢用常态去揣测他的想法,叶听霜却不该这样,叶听霜是不同的。

    什、什么?

    虞淮和叶向磊因沈灼的话而震惊。

    他在允许他的反骨。

    他在欣赏他的算计。

    他早就知道他最肮脏的样子是什么了。

    光是这一点,便足够让心脏颤栗。

    沈灼深深凝视着叶听霜,声音轻得好似羽毛拂过:“手段再高明一点,再狠厉一点,与沈倦硬碰硬并不是好事。我早就说过,别收敛自己的野心,我需要的是一把锋利的刀。”

    每一个字,都像是着了火。

    叶向磊呼吸急促,终于明白了为何叶听霜会选择当众拿出令牌。

    “别听!”

    “你不要受他蛊惑!”

    他激烈的想要冲向那边,却被虞淮给强压在地上。

    叶向磊瞪直了眼,凄厉的大喊:“听霜,你会陷下去的!”

    然而叶听霜却没有听叶向磊的话,而是一直盯看着沈灼。

    心脏像是要炸裂。

    沈灼需要他。

    光是意识到这一点,叶听霜病态又兴奋。

    那就再需要我一点吧。

    叶听霜:“喏。”

    他定然会查明私苑刺客一事,将最有利的结果献上。

    叶听霜转身离开步入黑暗,身上的雨滴和鲜血都未擦干,便再度迈入风雨之中。

    决绝又狠厉。

    他仍有最后一件事需要查明——

    玉符被换一事,虽是石煊帮忙,也只是他的猜想,须得找到佐证。

    谁才有可能偷到殿下手中的桓家玉符?

    一个人影渐渐浮现于脑海之中。

    单显!

    —

    厢房内。

    风未停,雨未歇,似乎要穿透房盖,尽数拍打在叶向磊的身上。

    叶向磊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苍老黝黑的面容上浮现绝望。

    该如何劝服?

    该如何割断?

    他是真的在磨砺着他。

    可是一把钝刀,又怎么可能受到主人的磨砺?

    最可笑的是,沈灼大约比叶听霜自己,都要相信他的能力。

    这样怪异又恐怖到极点的信任,叫人心生胆寒,只觉得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扭曲到了极点。

    当真是操控人心的妖孽!

    叶向磊瘫软在地:“哈……全完了……”

    简陋的厢房内,寒气从透风小孔钻了进来,似乎是年久失修。

    哪怕如此,这已是驿站最好的房间。

    沈灼冻得唇色泛白,差一点儿要倒在地上,一把扶住了桌几,粗重的喘气:“现下人都走了,我们继续审问。”

    虞淮:“殿下!您的身体还撑得住吗?”

    沈灼缓了许久,才直视叶向磊:“你若还想叶家翻案,便将你所知尽数道出。”

    叶向磊之前一直都不愿细说,此刻更是绝望,看待沈灼的眼神犹如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你休想!”

    沈灼:“你该是叶家一脉吧?谁帮了你?又是谁让你从流放之地回到建康城的?”

    叶向磊眼露慌乱,又死咬着嘴唇,愤慨又怨恨。

    沈灼:“今日叶家私苑出现两拨刺客,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再这样下去,两拨刺杀都得安到你叶家的头上。叶家前有冤情未清,分明是受害者,后有刺杀皇子,你觉得朝堂会如何反咬?”

    叶向磊脸色终于变了,这才害怕了起来。

    若是没有皇帝下令彻查,他断不会被沈灼这话刺激。

    然而千载难逢的平冤机会便摆在眼前,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

    叶向磊深吸一口气,从桀骜到老实:“我一路返回建康城,的确查到了不少线索,其中一条便是三年前截杀犬子的流寇的下落。”

    沈灼:“查到不少线索?”

    他的目光幽深,“你是何时返回建康城的?”

    叶向磊:“半月前。”

    “殿审才过去几日,你若说殿审之后顺利查到了线索,我大约会信你。但殿审之前……”

    沈灼发出一声讥笑,“别人为何要帮你?”

    叶向磊:“也、也许是看在叶家往日的情分?”

    沈灼面色骤然变冷:“便算你叶家人脉甚广,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三年前不帮你,现在却来帮你?”

    叶向磊哑口无言:“我、这……”

    沈灼抬眸直视着他:“为何你一个‘罪人’,回建康城时却能一路畅通无阻!?”

    叶向磊虽不聪明,但也绝非蠢人。

    他瞬间脸色惊变,只觉细思极恐。

    叶向磊挺直的背脊弯了下去,不需虞淮的剑,便丢盔弃甲。

    “殿下!殿下!”

    “都是我一人之过,不关听霜的事,求你了……”

    他被人算计蒙骗了!

    方才有多恨沈灼,如今便多感激他信任叶听霜。

    毕竟那样的话,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同叶听霜说了。

    虞淮看着他,默默将长剑收回剑鞘。

    殿下的问话步步戳心,已不再需要他威吓逼供了。

    沈灼坐回榻上,在虞淮的服侍下盖住了狐裘,手中还捧上了温暖的手炉。

    “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向磊无力的垂下手,苦涩的说:“三年前,殿下可否在栖安寺山脚,将玉簪赠予一人?”

    沈灼沉思:“是有这么回事。”

    叶向磊在问,老师也在问,难道是巧合吗?

    叶向磊惨笑道:“那便是犬子,可他却在途中惨遭流寇截杀,叶家也因此失去了最后的机会,抄斩的抄斩,流放的流放,贬入掖庭的贬入掖庭。”

    他抬眸望向沈灼:“我曾以为,玉簪是殿下故意赠之,根本就不是好意,而是为了提醒流寇,那便是需要截杀之人。”

    沈灼的眉头越拧越紧,身上涌起一阵湿冷。

    玉簪?

    什么玉簪?

    叶听霜那日擅闯长乾宫,手中便是拿了一根玉簪。

    他拥有的好东西太多,如过江之鲫,从不会去刻意去记着某一样,现在想来那根玉簪的确……的确是他的东西。

    沈灼的心头泛起轩然大怒,将桌几上的玉盏砸到了地上。

    可恶!

    上辈子他都做了什么?

    因为殿审一败涂地,救老师心切,东奔西走才刚查到一些叶家的线索,便同太子进行了交换。

    那时的沈灼浑然不知,自己即将要交出的线索,便是叶向磊的下落。

    沈灼记得当时叶听霜来找过他,那是叶听霜唯一一次求过他。

    他记得他苍凉寂冷的眼,卑微的屈膝跪向他。

    ‘倘若殿下肯松口,奴愿拿一切交换。’

    ‘请殿下成全。’

    沈灼自然不肯,也没有太过留意一个黄门,便是此话都是长乾宫宫人转达。

    老师何其重要,叶听霜又算得了什么?

    任何利益都无法触动他。

    至此两年,他再也没和叶听霜有过交集,只是听闻他愈发心狠手辣,毫无人性。

    随后他被春猎污蔑,贬去了皇陵,整整两年才出来。

    而后叶听霜故意与他交好,也是整整两年,只是为了城门下最后那一箭做铺垫。

    给予他温情,又推他进地狱。

    沈灼握住了幻痛的肩头,像是陷入了魔怔一般大口呼吸着,万物有因有果,这便是那一箭的因果。

    后知后觉的疼痛浮现而出,眼睛被雾花晕开,模糊了视野。

    “殿下?”

    虞淮关切的声音响起时,沈灼才发现自己哭了。

    原以为已经不在意了,后痛才刚刚开始。

    “哈……”

    哭什么?出息!

    沈灼擦干了眼泪,又看向叶向磊:“你抓获的那个流寇呢!?”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朝他泼脏水!

    方才殿下那声哭音,就像是压抑到极点发出的悲鸣。

    虞淮心口刺痛无比,不知他遇到了什么,但从来被宠爱的殿下受到了委屈,他想要为他平愤。

    虞淮愤怒的朝叶向磊说:“你糊涂啊!若真是殿下所为,流寇就该被灭口,为何能被你抓到?这不是故意留着流寇的命来设局吗?”

    叶向磊老脸涨红,更加无地自容。

    是啊,骂得对,他到底做了什么?叶家平冤一事差点被他毁了!

    他从一开始的怨恨,到现在蜷缩着身体,懊悔如滚烫的岩浆涌了出来。

    难怪听霜在看到玉符后,便一改往常,截然不同。

    与此同时,焦文敲响了房门,打断了审问。

    沈灼:“何事?”

    焦文:“叶内侍让我转告殿下,他查到了一件事。”

    他吞咽着口水,“刺客‘故意’掉落出来的玉符被人换过,原本掉落出来的应当是太子私符。”

    沈灼脸色难看:“太子私符?”

    焦文低下头:“是,且长乾宫宫人单显暴毙了。”

    沈灼:“……”

    虞淮:“……”

    唯一能接触到桓家玉符的便只有单显。

    坐实了。

    —

    桓家举办的寿宴已持续三日。

    老宅内灯火如昼,正堂宾朋满座,鸣钟鼓,食珍馐。

    所有人都在为桓家老太爷庆贺寿辰,寿宴持续到深夜也未曾消停。

    自从晋宣帝警告桓家以来,太子便开始了避嫌,如今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借口赶赴桓家。

    外面是人山人海,祠堂内的太子则跪在了众多牌位前,转动着手中的紫檀蜜蜡佛珠。

    母亲冥诞在即,他想要抄经尽一尽心意。

    桓明:“好不容易才找了借口来桓家,你倒好,只是供佛抄经!”

    太子:“舅舅莫急。”

    寒夜漫长,吹得烛火摇晃,桓家一门牌位陈列,像是一双双注视着他的眼睛。

    太子神色淡然,面容俊美,口念佛语时圣洁得好似绽于佛陀前的梨花。

    桓明急火攻心:“如何能不急?你把叶家大案的线索交给了沈灼,不是平白让沈灼得了便宜?万一捧杀之事败露,他会反过来对付你啊!”

    太子这才睁开了眼,无悲无喜:“为何会败露?”

    桓明:“你不是说,沈元衡已经知晓此事了吗?”

    太子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暗藏着一丝轻慢。

    没隔多久,便有门下谋士急急前来,细声在桓明耳旁说了几句话。

    桓明手上一抖,诧异的看向太子:“叶家私苑出大事了,不光是出了刺客,沈元衡还带人去围了叶家私苑。”

    太子:“甚好。”

    桓明头皮发麻:“重光……你、你为何会这般说?”

    他退后了一步,“说是刺杀之人共有两名,难不成其中一边……”

    两拨刺杀,有一拨竟是重光所为!

    想到叶向磊的身份,桓明忽的反应了过来。

    “是你吩咐的放人?并且为叶向磊回建康城扫清一切阻碍?”

    太子:“本不知何时会派上用场,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桓明一寸寸的打量着太子,似乎从未认识过他一样。

    桓明艰难的问道:“叶向磊只是诱饵,是你引诱沈元衡围困叶家私苑的诱饵?”

    太子冷淡的说:“舅舅,你知道吗?幼时过得太过凄惨之人,在咬到肉之后,是决不肯轻易放开的。叶向磊出现在叶家私苑,沈元衡想牢牢握住叶家大案,自然要派人去围。”

    沈元衡败在太渴望。

    也败在他的幼年过于凄惨。

    桓明丧失了所有的声音,只余一阵阵发凉的心悸。

    殿审、太学府两件事中,桓明曾以为是他们棋差一招,被沈元衡追围着‘绞杀’。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不是六皇子的手段太差,而是太子更技高一筹!

    “舅舅不是问我,‘万一捧杀之事败露’?不会败露了。”

    太子的唇角勾起一抹疯狂,“清昭不会再相信沈元衡的话了,只要君照雪守口如瓶,捧杀之事的隐患彻底消除。”

    而君照雪又为他们所掌控,绝不会背叛。

    桓明:“臣尚有一事不清楚,还望殿下解惑。”

    太子搭上了他辑礼的手:“舅舅怎的突然如此客气?”

    桓明却不肯起来,执拗发问:“另一拨刺杀,殿下以为是何人指使?到底是谁想对七皇子不利?”

    太子收回了手,转动佛珠的手突然一顿:“舅舅此言差矣,不该问到底谁想对清昭不利,而是这件事情做成之后,应当对谁更有利。”

    桓明眼露疑惑,不清楚为何太子如此发问。

    太子提示道:“刺客怀中掉落了桓家玉符。”

    桓明:“这……!”

    他的内心翻起轩然大波,呼吸不畅的想起了自己赌出的那枚桓家玉符:“另一拨刺杀的主使是沈元衡!?”

    太子:“若真是桓家玉符,便好解释了。一石二鸟的好计,第一便是嫁祸桓家,让清昭更想查军马案,而少去插手叶家大案。第二,沈元衡目的不是为了刺杀,而是把事情闹大,告诉百官清昭没有能力查叶家的案子。最后叶家大案该让谁接手,还得让谁接手。”

    越是想到这一层,桓明便越是心惊胆寒。

    两名皇子虽未直接交手,却在暗中打个你死我活。

    一步也不让。

    桓明:“可听闻叶听霜在走时刺了沈元衡一句,沈元衡还为此变了脸色。”

    太子用指腹摩挲着光滑的佛珠:“……看来此时也超乎沈元衡预料,原本想掉落我的私符,却掉落出一枚桓家玉符,还真是弄巧成拙。”

    桓明:“那长乾宫的单显为何暴毙?不正是把此事坐实了吗!”

    太子手中动作停顿:“当一个人知晓更大的秘密时,他就必须得死了。看来从单显入手,还能查出点儿什么。”

    可太子却不想关心这些。

    “真够心狠手辣。”

    桓明:“六皇子的确……”

    太子目光幽暗:“孤是在说叶听霜。”

    一阵风吹了进来,牌位前的油灯火苗开始乱舞,明灭之间不知何时会熄灭。

    太子时而被灯光包裹,时而陷入黑暗。

    桓明不禁屏住了呼吸,目光难以挪转。

    太子起身关上窗户,站在风口浪尖处:“若不是叶听霜最后刺了一句玉符之事,单显或可活下来。这下子,却坐实了。”

    “他怕是故意为之,以单显的命,来求证单显和沈元衡之间有联系。”

    桓明心有余悸:“……叶家余孽,竟是如此厉害之人。”

    前些日子才痛骂叶听霜卑贱,现下却已转变了想法。

    可叶听霜留着单显的命又能怎样?

    如此背主,怕是迟早会继续祸害七皇子。

    桓明越想越觉得握着这把刀的沈灼很是危险:“七皇子现在对殿下全心全意的信任,但万一是伪装出来的呢?中毒一事,他当真毫无怨恨吗?”

    太子瞬间冷了脸,目光穿过众多油灯,落到了桓明的身上。

    他们二人之间,像是隔绝了一条摇晃的灯河。

    “舅舅,莫要打主意在清昭身上,也莫要去试探他。”

    “孤要保他!”

    桓明眼皮直跳,被这样的忤逆乱了心神。

    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太子还是陷了进去,所有的劝诫都成了一场笑话。

    他仿佛窥探到未来的一角,受他们摆布的‘猎物’摇身一变竟成了‘猎人’。

    桓明分外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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