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易只好收回目光,又偏头看向独坐一侧的谢骁,谢骁面色沉静,丝毫没有波动。
“那妾室醒了吗?”
“回王爷,还没有,军中几个郎中都看过了,也开了药方,可还是不见好转。”
谢骁垂眸,片刻问:“镇西侯府的事回禀宫中了吗?”
宋易出声道:“哦,先前徐知府来信,说是已经递了急报,但详折还在拟,因为镇西侯府空绝,又有百里封地,按律要上缴封地税收账册,但眼下...账册还没找到。”
阿锦眼皮突然跳得像蚂蚱,干脆溜出车门:“我去给殿下拿些点心。”
谢骁眸色淡淡,看了眼窗下的人,没什么表情的看回行军图:“夜里加强戒备,有任何人靠近,直接拿到我这里。”
“......”
阿锦一回来就听到一句“直接拿到我这里”,不由得嘴角抽动,好不容易寻了个谢骁同宋易离开马车议事的机会,立刻上前摇醒楚洛。
“殿下,殿下快醒醒,我今日去后车中准备午膳时,在盒边发现了这个。”
楚洛叫他摇的头昏,懒懒睁开眼,扫过去一看,是一张字条,轻雷的字写得歪歪扭扭。
殿下身边多有不便。
今夜卫队车中,要事相禀。
“这可怎么办。”
楚洛睡了一整天,这会儿被摇醒也没了睡意,坐在马车里发呆半晌,把字条还给阿锦。
“咳,等他睡了再去吧。”
这一等就是月色中天。
夜凉如水,楚洛盘腿坐在榻上,看着对面同样独坐的人,眨了眨眼问:“王爷还不睡吗?”
谢骁一身黑金肩甲,同样盘腿坐在榻上,只一点后背虚虚靠在侧门下缘,脊背挺直,长剑放在身侧。
“正在睡。”
“......”
楚洛仿佛耳朵不好:“哈?”
谢骁并未抬眼,只是下睫轻动,漆黑的瞳仁不动声色扫过榻上的白影,声音极淡。
“行军向来如此。”
“。。。”
九殿下只好在原地坐定,不恍多时又倒下去躺好,他熬是不可能熬的过谢骁的,干脆看着天,数数星星。
越是空旷无垠的沙地,天色越是纯净,长星如碎金洒落,风沙阵阵。
不知道过去多久,直到马车中鸦雀无声,楚洛数完漫天的繁星,脑袋微微转动。
门旁一片漆黑。
黑夜中隐约可见谢骁挺直的鼻骨轮廓,上面薄目低垂,呼吸清晰而平稳。
他小心从榻上起身,如墨的长发同腰间的白锦一起晃动,足袋轻轻踩在地上,眼眸清澈如夜中仙,只不过是个笨拙的仙,躺久了路都走得不太平稳。
刚走过门边,楚洛心下一动,回身蹲到谢骁身旁,伸手探向那片清黑的腰封。
指尖微屈,一寸寸轻按。
下面的腰线紧实虬劲,他一时分不出哪处要更硬上一些,像是放着他的腰牌。
楚洛:“……”
所有的地方都坚硬紧绷,他只好顺着腰线朝上,探进衣腹中,下一秒指尖微微一动,果然摸到一块微凉的硬物。
楚洛眼睛稍亮。
可耳边的呼吸也停了一瞬。
他思忖半刻,果断不管不顾地将腰牌抽出,而后这仙便不再哆嗦,大摇大摆的出了马车。
谢骁发现了又如何。
有了腰牌,他明日便回自己的马车中,才不必日日叫人盯着,连见个轻雷都要摸黑。
楚洛将腰牌收好,顺着西向南走,他如今是在大军中阵,依照他和谢骁说好,走过这一片中阵马车后便该是卫队。
只是夜色漆黑。
楚洛刚走了几步,便觉得身后笼了一团黑影,在他回身的片刻当头泼下——
刀尖撕开夜色,直袭向他胸前。
快,极快。
好似夜风忽至,蜓翅掠过水面。
楚洛来不及反应,一点馥郁的花香在鼻尖绽开——
“咣啷!”
胸前生疼。
却没有血色。
腰牌从里衣掉出,滚落在地上,那黑影也有些意外,似是没想到这一击会被挡去,楚洛只是受不住地倒在地上,反倒是他手中的刀刃断成两截。
邀云阁的腰牌用的都是上好的西关银,不要说刀斩不断,就是打刀的铁水也融不开。
但黑影反应极快,下一秒便弃了刀,从袖间拔出一根银簪,再一次扑了上来。
楚洛就着疼坐在地上,也懒得躲,反正他不会武功,而对方武功高强,躲也躲不开。
有这功夫干脆捡起地上的腰牌,再收好进里衣,万一这人运气不好,又对着捅上去了呢...
只是这次没那么好运,尖细的银光一闪撇过胸前,直刺向袒露的颈间。
楚洛瞬间脑海翻涌,想着生死有命,也不能太过勉强——
下一瞬,夜风却倏地流转。
就在银簪刺来的瞬间,有剑不偏不倚袭向黑影的右手,冰凉的剑刃极快地轻挑虎口,银簪瞬间飞落地面。
“叮——”
一声清脆。
谢骁眸色清冷却锐利,似是早就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只一剑便挑飞了那根银簪。
黑影看到他,显然十分惊愕,来不及反击,只能被迎面而上的剑光逼得趔趄倒退,不过两招便被逼得轻功一跃,腾上树梢。
军中已然亮起火把。
宋易一边套着外衣一边带着人赶到:“王爷,我带人去追!”
这里是大军中阵,不可能有人在严密把守的军阵下逃出。
谢骁应声,人已经翻回树下。
树影漆黑,落叶四下纷飞。
楚洛坐在一片杂草上,倒是没有太受惊吓,还十分有闲心地夸赞了一句。
“王爷来得真是及时。”
谢骁收了剑,听出话中揶揄,但也不太在意,伸手抬起楚洛的下巴,那下面的脖颈被火光照得暖黄,颈间只有一截细小的红痕,像是被银簪划到。
“能走吗。”
楚洛点点头,脖子上倒是不碍事,只是站起来胸前有些抽疼。
那一刀虽然没能伤到他,可力气却很大,哪怕是被腰牌挡下,皮下也免不了一块青紫。
但九殿下不敢多言,毕竟那里还放着块腰牌,刚偷回来的腰牌。
楚洛缓慢地抬步,尽量走得正常些,不露出异样,可刚踉跄了两步,谢骁便骤然回身,接着一片漆黑的肩甲将他压在树上,动弹不得。
“......”
远处火光冲天,宋易带着人马正在雷厉风行地清查。
林中只漏了些微亮,连蝉都销声匿迹。
谢骁贴着他,气息极近。
“你这么晚,要见谁?”
……
偏偏又是小树林。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楚洛抬头,几乎看不到光亮,只有谢骁面若冰霜的一张脸,眉眼深邃,寒气逼人。
“今日我的人传了信,说在卫队中见。”
只是他还没走到卫队,竟然刚离开中阵马车,就遇了袭。
谢骁眸色依旧清冷,高大的身影罩在树前,黑金肩甲寒光凛冽,没有一丝缝隙。
“那日尾随我的是他?”
“是”
“在镇西侯府偷走书信的也是他?”
“...是。”
楚洛立刻补充:“但我不会将他交给你。他是我的人,与王爷要查的事没有关系。”
谢骁眸色稍冷:“那镇西侯府是怎么回事?与你无关?”
楚洛不答反问:“我既已将身世坦诚相告,又为何要大费周章灭他满门呢?”
灭门无非是为了隐瞒,可他对谢骁并无隐瞒,早就如实相告。
谢骁还是分外不解。
“那怎么如此凑巧。”
刚刚好在他去的前日便死了。
又刚刚好叫他发现。
“王爷可记得,那知州说后堂中的几名妾室还有一个没死,还有口气。”
谢骁应声:“嗯。”
楚洛点点头:“那王爷可是将她带在了军中?为了等她醒来问话。”
谢骁眸色稍沉,他今日才问过这件事:“你听到了。”
楚洛反问:“若是我想隐瞒什么,大可以在随军出发往瑶洲前便对镇西侯动手,何须等到这时候让你发现?”
“既是阖府灭口,那几十名下人都是刀杀,为何偏偏到了后堂要换成下毒?一并用刀杀了岂不省事?”
谢骁面色暗下几分,他也想过这个问题:“镇西侯擅武,正面未必能得手。”
“那些妾室呢,难道也擅武吗?”
楚洛摇头:“我猜是因为王爷常年征战,对各种外伤极为熟悉,刀伤本就难愈,更难骗过你。”
而中毒却可以小心掌握,毒有几分,昏迷到何时,即便是军医也难有定论。
杀了镇西侯的人,应当是故意等到此刻,除了要灭口,更为了让谢骁发现那个尚有一口气的女子,并且带在军中。
目的也已经昭然若揭。
为了行刺。
“若我猜得不错,刚才就是她。”
楚洛点了点谢骁的肩甲:“她定不只是镇西公的小妾,镇西侯府灭门也与她难逃干系,王爷应当去看看,她此刻在哪里,而不是来问我。”
谢骁沉默片刻,而后抬眸,眼神隐晦不明:“你既能想到,为何不说。”
楚洛老实道:“懒得说。”
又不是他要查。
“……”
-
是夜,军中灯火通明。
穆离的马车内一片肃然。
宋易带着两个亲兵,将马车从里到外,从顶到底都细细的查验了一遍,却没留下任何踪迹。
“王爷,她跑了。”
站在一旁的女子面容清秀,紧张的挽着粉袖:“王爷明鉴,奴婢每日照看在侧,并无发现不妥,只是今夜一直熟睡,适才叫宋总管叫醒,才发现人不见了。”
穆离立刻帮腔。
“王爷,霜霜定不知情。”
“......”宋易连忙道:“穆将军莫要着急,也没人说霜霜姑娘知道什么,眼下只是要将人找出来而已。”
谢骁沉眸:“你照看她这几日,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林霜霜想了片刻,摇头:“没有,她看上去只是寻常女子。不过...她好似喝了药也不见好转,一直是昏昏沉沉,怎么唤也没有反应。”
那便对了。
若是为了潜入军中,自然不会醒。
“王爷,已经验过这马车中的茶水,下了少许安魂散。”
宋易闻言端起桌上茶壶,林霜霜在一旁惊道:“怪不得我每日入夜便觉得十分困顿。”
“真的是她!”
穆离很快反应过来:“我的马车就在大军中阵,所以她才能对王爷车中的情况了如指掌,看到九殿下离开,便伺机而动。”
“可她不是镇西侯的小妾吗?为何要杀九殿下?”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宋易立刻招来当初带去镇西侯府最先寻找书信的两个人:“你们可还记得她当时倒在何处?”
“就在后堂的西南偏殿。”
整个镇西侯府的最后一间房。
从前殿朝后,一路行到的最后一处——她是确认完其他人都已经死了,才乔装扮成府中妾室,中毒倒地,继而被救起,再被带入军中。
目的也已经昭然若揭。
是行刺。
“怎会这样。”
穆离分外惊愕:“所以她早知大军会在平洲落脚,也知道王爷会去镇西侯府查找书信,还会将她带到军中...”
宋易点点头。
能知道这些所有的事,自然是知情人,甚至应该离燕王府很近,离宫中很近,才会提早知道谢骁在查楚妃旧事,先灭了镇西侯府不留线索不说,还特意留下这名女子,进入军中行刺。
再加上她能在大军中阵悄然逃脱,宋易眉梢一抬:“她是宫中暗卫。”
谢骁点头。
几乎只有这一种解释。
先祖逢乱世立朝,又连年北征,战事不休。因此宫中权贵皆擅养暗卫,往返皇城与各地军中行事。
“只怕她是奉命常年呆在平洲,对镇西侯府了如指掌,一接到大军在平洲休整的消息,便能轻易对整个府中下手,断了书信的线索。”
穆离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九殿下不是每日都在睡懒觉吗?怎么还能想到这些?”
“......”
屋中一时安静。
穆离只好轻咳一声,又将话题拉回来:“王爷,看来这镇西侯府真的与那封楚妃书信有关。”
否则平洲怎会潜着暗卫。
宋易眸色凝重,只怕不光如此,这人一旦逃脱,宫中定然会得到消息。
“派人继续追。”
谢骁淡声:“再派人去平洲,整个平洲翻上一遍,查所有镇西侯府相关。”
-
一通折腾完已是夜深。
阵中烛火全熄。
宋易拿着火把同谢骁往回。
那中阵最宽敞的马车中早没了烛火,只不过加了四名军士把守,周遭又加了一列哨兵,包裹的严严实实,连只苍蝇也难再飞进去。
只不过不知为何旁边还多站着一个人——阿锦愁眉苦脸,手里抱着些药罐,不时还要抹两把鼻子,抽泣两下。
宋易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快步走上去问:“九殿下方才不是没有大碍吗?”
他一早便叫军中最好的郎中检查过,那银簪上没有毒,胸前的伤也只是一些皮外青紫,说是不碍事,所以才任人回了车中。
若是现在突然缺了胳膊断了腿,说不得他明日就要被一道圣旨被禁足燕王府,永生永世不得出门。
“谁说没有大碍。”
阿锦噘嘴,伸手画了个天大的圆:“可殿下胸前可是红了这么好大一块呢...”
可没有吃过这种苦。
“......”
宋易情绪起伏过快,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那...那就还只是红了一块...?”
只是红了一块,又不是缺了一块,他家王爷哪怕叫刀削去砸了一块,都是面无波澜。
“什么叫只是!”
阿锦急的跺脚:“殿下自小体弱,逢冬便要受寒,夏日又易中暑,狩猎更是连一只小鸡也不敢捉,被蚊虫叮一下都要不舒服半日的。”
宋易:“……”
那真是十分金贵。
阿锦十分严肃的同他道:“现在胸前红了这么大一片,又懒着睡觉不肯上药,明日要是青了可怎么好,要是留了疤...万一再落下病根...唔...”
宋易赶紧将人捂走,心说皮都没破,上哪去留疤,还落病根...
还是先让他家王爷进去歇息吧。
“......”
等到这最后一只麻雀也叫人赶走,整个山脚总算安静下来,再没有半分声响。
谢骁面无表情的看着远去的人影,又看了眼漆黑的窗缝,而后伸手推门,一如往常坐在靠门的窄榻,将剑放在桌上。
车中呼吸轻浅。
窗下人已经睡得极沉。
那身影清瘦,腰间白锦长垂在榻边,下面腿缝笔直,膝盖微屈,小腿贪软的塞在两个软枕中。
花白的短靴就脱在足袋旁,光是看一眼就能想象出,那一步都不肯多挪的模样。
谢骁收回目光,单眸低垂,阖下便睡。
不知过了多久,耳廓突然轻动,窗下传来一声闷哼,低浅短促——
“嗯...”
楚洛翻了个身,压到胸口便吃痛轻叫一声,但睡觉要紧,也压根懒得醒过来。
这一声极小,可夜中寂静,反复几次,也好似小虫绕耳,叫人很难忽视。
“......”
谢骁睁眼,清冷的目色扫过窗下,就见那懒鬼刚好翻了个面,正朝着他。
楚洛下唇紧抿,平日微翘的唇珠收成一条直线,手不时贴上脖颈,来回挠着那个红印,挠多几下长睫便轻轻抖动,好似月下落难的蝶。
懒着又十分娇气。
谢骁很快移开目光,继续阖眼。
就这么睡了半晌,车中竟飞来一只轻蝶,花翅陷在空中,一动不动。
呼吸声稍浅。
蝶翼又轻颤入夜空,月色一片纯白,只有浅浅一条痕迹,下一秒却突然多出一只作恶的手,挠来挠去,挠出大片绯红。
谢骁梦醒睁眼,片刻微滞,起身坐到里侧,目光淡漠扫过腿边,直接拎开楚洛还在挠的手,按到榻上。
“.......”
窗外春蝉低鸣。
顺着窗缝一声一声飘进来。
睡沉的人似是感觉到姿势不爽,一声闷哼,又懒懒翻了个身,月光照着那一身白锦如荧似缎,浅浅压过榻边,车中随即响起一声清脆——
竟掉下个腰牌。
谢骁:“......”
-
日中,云光旖旎。
大军依旧启程很早,只不过中阵速度不快,行的也不算太颠簸。
楚洛一条人贴着软枕睡在窗侧,翻过身依旧觉得胸前抽疼,只是疼较昨晚已少了大半,只是隐隐发着酸。
他睁开眼,瞧了半刻日头,才懒散爬起来,见车中并无旁人,便唤来阿锦洗漱。
阿锦自然是大罐小罐带着一箩筐冲进来,捉到人便要上药:“殿下可不要乱动!”
楚洛一觉睡饱也不拦他,乖得像个枕头,摆好姿势便不再动弹。
“那女子找到了吗?”
“没有呢。”
阿锦忿忿:“听说是跑了。”
楚洛点点头,也不意外。
阿锦给他上着药,一瞧还是后怕:“这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连殿下都敢行刺,昨日若不是燕...”
他顿住,一抬脑袋,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殿下,燕王殿下竟不是要杀你的人呢!”
“......”
楚洛闭着眼喃喃。
“你日后还是跟着我吧。”
阿锦:“......”
不过他昨日也有几分意外,虽不知道这个镇西公府藏的小妾与前世乱箭暗算他的人是不是同一拨,但至少这小妾与谢骁应当没有关系,毕竟谢骁大度地救了他一命。
“药换好了,殿下快换身衣服吧。”
“嗯。”
天气渐热。
阿锦挑来挑去,选了一件梨花白的纱锦,楚洛换好,伸手一摸换下来的旧衣,眼神突然清明。
没有腰牌...
他立刻看向阿锦。
“你昨日把腰牌收起来了?”
“......”
阿锦一怔:“没有啊,殿下一回来便要睡,我连抹药都没来得及。再说腰牌不是叫燕王殿下昧走了吗?”
楚洛蹙眉:“我又偷回来了。”
阿锦:“...啊?”
他家殿下竟还有这种本事...
楚洛急的掀着软枕四下去找,可马车拢共只有这么点大,哪里都没有,难道还能飞了不成?
他正要吩咐阿锦将整个榻都掀开,门边却突然响动——
车门一开,外面日头高悬,谢骁不知何时站在车外,正淡淡看着他。
“你今日倒是活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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