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之后，元衡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处置为黄铎做事的宋泫露，她不仅让含英殿内所有的宫女都到场观看，更让元光也在一旁。
奉辰卫早已经锁定了宋泫露，在逼问出真相后，宋泫露就被控制了，等待皇帝的召见。
这名二十三岁的女子生得窈窕姝丽，心性细致，做事勤恳，入含英殿侍奉已经有七年的光阴了，她得到了为皇帝呈送文武百官札子工作，可见颇得重用。
可惜，她自己将这一切都毁了。
“罪臣万死难辞其咎。”
这几日被单独关押的宋泫露已然失去了平日的光彩，她泪水横流，单薄消瘦。
“你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了朕，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后悔吗？”
高坐之上的元衡问，问得不带一丝情感。
“若是罪臣得知那封密奏中是诬告太女的妄语定然不会帮其转送。”
宋泫露以头抢地，她极力为自己辩白，可惜错已铸成，她希望皇帝能看在她多年侍奉的份上，不要以谋反罪将自己处死，这样便不会殃及家人。
“可你正是因为信任你的情郎，才毫不过问真相，才任由他摆布。你对他的深情促成了你对朕的背叛。”
元衡早已经从奉辰卫哪里得知了来龙去脉。
原来黄家的小儿子是宋泫露入宫之前的青梅竹马，二人相恋已久，感情颇深，于是黄家利用了她。
这事甚至还是黄家小儿子亲口对宋泫露说的，黄家小儿子称这是举报一名贪腐的官员的密奏。
而对郎君怀有真情的宋泫露自然不会去怀疑他所言真伪。
她那知道真相的情郎当然不在乎这个举动已经将情人拉入谋反的阴谋中了，黄家的儿子自然是考虑父亲黄铎的利益，又怎么会在乎一个女人呢？
当奉辰卫将一切告诉宋泫露的时候，她悲痛万分又后悔莫及。
“女人生来就极其容易掉入一个陷阱，一个叫做两情相悦的陷阱，这个陷阱会让人迷失心智，心甘情愿地以男人的体验为上，以男人的利益为先，以至于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甚至将命都埋了进去。”
元衡看着悔不当初的宋泫露慢悠悠说道，是说给在场的所有女人听的。
她们当然都知道这是不值得的，皇帝既在耳提面命让她们记住什么叫忠心耿耿，又在提醒她们不要因为爱情而奉献自己、遭人利用。
“赐鸩酒。”元衡漠然道。
这时听到皇帝的决定的宋泫露竟悲极生乐，她早知道能将敌人千刀万剐的皇帝陛下手段狠辣，背叛她的人不会有好下场，是鸩酒而不是杖毙，更不是凌迟，于她而言已经是恩赐了。
她重重磕头：“谢陛下恩典！”
宋泫露被带走，宫女也散去，元衡身边只剩下元光。
“她其实只比你大一岁。”她对女儿道，言语中有一点点难以察觉的悲哀。
“看到了吗？死于男人的诡计和利用。如果不是她深爱的情郎，她不会如此轻易答应。而她的爱有回馈吗？没有，黄家的小儿子明知危险也要让她涉险。”
“含英殿留不得这样的人。”
她看着若有所思的女儿，又道：“你明年就要去巡视边境了，不在朕身边，又没有女性长辈跟着，你自己要明白今天朕让你看这一切的缘由。”
这是秋猎回程时，母女二人达成的共识。太女巡视边境，不仅能鼓舞军心，还能确认边军是否忠诚。而更重要的是，元光会在这个过程中发展火焰狮子。
“其实朕担心，也不担心。你从小就很有主见，很自我，如果遇到心中犹豫的时刻，追着心里强大的念头就好了。”
元衡倒也很难相信她的女儿会被男人骗着去为他谋利，只不过这个陷阱太盛行了，连她自己当年也差点栽进去，她不得不专门让女儿听一听这个真实而惨烈的故事。
“女儿谨遵教诲，定然时时刻刻防备着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元光点头。
“你是太女，他们也许不是真的爱你，但会爱你的权势，你更要小心。”
元衡难得地啰嗦一些。
衍初八年年节一过，元光就踏上了巡边的远途，而在这一年的腊月，她从边关回京陪母皇过年，她对母皇说她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并不是口口声声说他爱慕着皇太女，而是说他钟情于陛下。
——
元光在朔州军中见到了一个人。
他策马而来觐见太女之时，那马上的风姿活脱脱就像元光的父亲夏侯雍。
这一幕勾起了元光小时候的回忆，不过她近看却并不是十分像。
差别在于暗夜里悬挂在亭台廊间的燃烧圆灯与九天之上独自皎洁的明月，差别在于春日盛开的梨花与寒冬飞卷漫天的白雪。
像，却不是，永远不可能是。
只是这个人出现得太巧了，元光不得不留心。
他恰好十九岁，正是母皇第一次见到父亲时的年纪；他恰好姓顾，顾是父亲化名加入赤云之时使用的姓氏；他恰好又投身于朔州军中，这里也曾经是父亲效力的军队。
可是这个年纪比自己都还小的年轻人竟然主动开口称他爱慕陛下，愿意在陛下鞍前马后侍奉。
“真有你说的那么像？那你怎么不把他带回来让朕见见？莫不是他没能拿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换取你的引荐？”
含英殿内，听完女儿讲述这等巧合之事的元衡被勾起了好奇心，她含笑问元光。
其实她一听就明白了，这不是天定的机缘，而是人为的巧合。
元光问：“母皇当真想收了他当男宠吗？虽然女儿觉得母皇要是真的纳几个比女儿都小的年轻俊男也没什么，男皇帝不都是三宫六院吗？那母皇心情好时让他们陪陪有何不可？”
“只是他的出现让女儿觉得并不简单，若是他得了母皇青眼之后再暗中经营势力，到时搅乱朝堂，让母皇头疼，那就是罪该万死了。”
“他若是聪明点就不应该这样，太急功近利，将真实目的暴露。这样的人，女儿怎么能带回来给母皇呢？”
元光将心中所想一一说来。
毕竟青史之中也不乏这样的例子，甚至一位女皇的其中一个受宠盛极一时的男宠被她的女儿所杀。
元衡微笑不语，这些理由倒是很合适对她说，只不过光儿心里究竟怎么想，她却好奇。
“你的所思所虑当真都是为了朕吗？朕倒是希望你能自私自利些。”
母皇意味深长的微笑在元光读来倒不是什么难解的谜题，或许自己心中那一点自私利己的想法已经被她看破了。
母女竟然在此时心有灵犀了。
“女儿身上流着的是母皇给女儿的血，胸膛里跳动的是母皇给女儿的心，女儿是怎么想的母皇应该很清楚。”
元光心里当然不希望这个顾姓男子出现在明光宫中。
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担心母皇若是对他宠爱无度，母皇若是一时昏了头脑给她生了个妹妹，不仅母皇要承担风险，而且对于元光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元光对权力越发敏感了，所以她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虽然母皇不像是能被迷惑的人，且她已经五十二岁，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元光却不得不防。
而这个年轻的顾姓男人长得像她父亲，这一点使元光的猜测被证实的可能性加强。
这个男人就算是提出了效劳于元光，以替元光了解皇帝的动向为交换的筹谋，她也丝毫不心动。何况这还可能是这个男人两头讨好的手段。
所以，当她被母皇问及是否自私的时候，她回答得无比坦荡。
听完女儿回答的元衡眉开眼笑，不错，是朕的好女儿。
未来总要是属于元光的，而元衡的时代终会过去，象征着新生的皇太女决不能时时都托举着她的母亲。
得到满意回答的元衡似乎想起了离去多年的夏侯雍，她悠悠道：“他太高估女人的深情了，或者说他们。以为找到一个，或者是‘做’出一个与钧和像几分的男人就能让把朕迷得神魂颠倒。”
江湖上有易容之术，他们未尝不能专门“打造”一个巧合。
“或者又以为朕对钧和心存愧疚，遇到这个仿佛是年轻时候的他便被攫住心神，加倍补偿。”
“他们眼中的朕只不过是他们想象中的女人罢了，一个长情的、哭哭啼啼的、久久不能自拔的、深深怀念过去的女人。”
元衡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元光，女儿眼中对父亲的怀念淡去了许多，她继续道：“你考虑的男宠乱政之事也是朕考虑过的问题。”
“在朕身边，如此接近权力，若是心中有一丁点野心便会被无限放大，而得到了朕的宠爱后，他们就有了兴风作浪的机会。”
“何况，这世上的男人本就是按长大了要建功立业的目标来养育的，而不是像女人那样被培养成别人的贤妻良母，他们心底怎么可能没有对权势的追求呢？怎么可能指望真的有一个男人愿意彻彻底底牺牲自己去全心全意侍奉一个女人呢？”
“就算是向我母亲受了一辈子贤良淑德教育的名门贵女，心中尚有不甘，乃至于生出野心，又怎么能相信后宫中的男宠真的就是彻头彻尾的贤夫良男了呢？”
“而男皇帝广纳后宫除了为了发泄身体的**，更是因为他们要从女人手里‘抢’来孩子，延续血脉。”
“而朕的孩子是朕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可没像他们那么轻松。再说，朕的**没那么强烈，也不是非要让男人来解决。那些指望着靠容貌、身材、品性等等就能一步登天的男人简直是在白日做梦。”
元衡称帝八年，她从不打算纳男宠，也没人敢进献给她。
这倒不是因为她怀念夏侯雍，对他还有旧情；更不是因为她的道德感极高，认为女人不能享受愉悦的床笫生活。
元光这才知道母皇不养面首的原因，简单来说就是男人没用又麻烦。
不过，这次她倒是第一次听见母皇对自己说着身体的秘密，虽然她自己已经探索过，但母女倒是还从没公开聊过这个问题，不过现在母女俩脸上的坦然表明了二人对此事的态度。
元光甚至笑道：“母皇的意思便是等怀了孩子过后男人便没用了。”
随后元衡与元光的笑声在含英殿内回响。
二人又絮叨了一番，元衡问了她巡边的详情和扩充火焰狮子的进展，衍初九年就在母女两人欢声笑语中徐徐而来。
此后，太女都是三月启程巡边，十二月归来，这样既有规律又有温情的日子持续了到了衍初十二年。
这一年元光已经二十七岁了，火焰狮子已经初具规模，太女的威名已经响遍全境，而她腊月归来的时候却有些不一样了。
她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