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想给小皇子开蒙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后, 李翾倒真的琢磨起了这件事。
每每在瑶华宫批完折子后，他都将小皇子抱在膝头，即便知道儿子听不懂, 他还是耐心的亲自读些诸如千字文、三字经等易于记忆的书籍。
起初小皇子确实坐不住, 顾昭还想着是不是太早了些。而后父子两人不知达成了什么默契，小皇子能坐住的时候越来越长, 似是并不排斥这件事。
顾昭不由暗暗称奇。
除夕前日。
顾昭因着宫宴之事要忙，没空陪着儿子玩，便将小皇子交给了已经闲下来的天子。
偏不巧李翾突然有事接见朝臣, 本就因着母妃离开而不开心的小皇子，不由撅起了小嘴巴。
虽然他最爱粘着母妃, 父皇是退而求次的选择，可有父皇在还能去外面玩，总好过奶娘只拘着他在榻上玩，不许去别处。
他还不会走路，只能靠人抱着, 想要“抗争”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故此小皇子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攥住了天子的衣袖，仰起小脑袋望着他。
“父皇——”小皇子奶声奶气的道：“不、不走——”
李翾挑了挑眉，小家伙也终于知道粘着自己父皇了？
儿子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眨啊眨的，那可怜兮兮的模样颇有几分像昭昭。
张卓英候在一旁, 正想着天子大抵会吩咐觐见推迟，没想到天子捏了捏儿子的小手, 让人将小皇子外出的小斗篷取来。
“让大将军去福宁殿。”李翾亲自将儿子严严实实的裹好，亲自抱在怀中。
张卓英微愕。
带着小皇子去见重臣，这可是别的皇子从未有过的待遇。
他连忙恭声应下，眼看着皇上带着小皇子上了銮舆，往福宁殿去了。
自西南换防回来的大将军江煦因要汇报军务, 本是在御书房候着，却被叫去了福宁殿觐见。
当他匆匆赶到时，刚好遇上天子銮舆停下，身着玄色常服的天子走了下来，怀中还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江煦惊讶的望过去。
能让天子亲自带着的孩子，只有不满周岁的六皇子。
难道皇上是因要带小皇子来，所以才把地点从御书房改为了福宁殿？
“臣江煦见过皇上、见过小殿下。”江煦回过神来，忙上前行礼。
李翾微微颔首，特意解释道：“大将军不必多礼。澄儿前两日有些咳嗽，若是他再着凉，贵妃是要跟朕急的。”
江煦微怔，两年多未见，天子身上竟多了些烟火气。尤其是提起贵妃和小皇子，简直如同寻常人家的夫君、父亲一般。
他跟天子自幼相识，在天子还是亲王时就是他的左膀右臂，两人说话比寻常君臣随意。
本以为皇上是不想宫中有风言风语才让带小皇子来福宁殿，真相竟是这里更离贵妃的瑶华宫近些，免得小皇子路上路上受寒？
直到跟着天子进了殿中，看着天子动作娴熟的替小皇子解开斗篷，又随手从软榻上拿起了一个九连环塞给他，江煦才意识皇上对小皇子的疼爱甚至比外界所传更甚。
“澄儿，这是大将军。”李翾对儿子的说话能力很有信心，温声教儿子叫人。
小皇子也不负他的期待，扬起一张笑脸叫人。虽是咬字不清晰，发音有些含混，竟也模仿得七七八八。
江煦连声夸赞道：“小殿下还不足周岁，真真是聪慧过人！”
李翾虽只是笑笑，面上却露出为人父的骄傲。
两人去了书案处议事。
江煦发现，皇上在跟自己说话时，目光不经意时就会往小皇子身上飘去。
小皇子由内侍们看顾，不吵不闹的。他时不时扬起小脑袋往自己父皇这边张望，见两人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仍旧乖乖的揪着九连环玩。
他的生母昭贵妃得宠，小皇子自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可他身上却没有一点儿被宠坏了的嚣张跋扈之气，性子被养得极好。
难怪向来冷峻威严的天子，对幼子格外的偏爱。
“这段时日你辛苦了。”李翾看着镇守西南两年多未回京的旧友，有些感慨的道：“你比朕还年长一岁，也该想想成家的事。”
既是说完了正事，江煦神色也放松下来，仍是搬出了天子耳朵都听出茧子的理由：“臣又不承爵，家中大哥都添了孙子，想来祖宗也不会怪罪。”
李翾无奈。
他知道江煦心里有喜欢的人，不过寥寥数面就将人放在心上，可惜还没来得及表白心意，那姑娘就已经离开。
江煦甚至不知道那姑娘的姓名，又家住何处，后来他随着李翾四处征战，更是没有时间精力去找。
一拖就是十数年。
“皇上，小殿下已经看了您几次。”见天子还要劝自己，江煦忙岔开话题。
两人走到了榻边，小皇子已经扶着小几站起来，张开手臂。“父皇、抱抱——”
李翾眼疾手快的接住儿子，抱着儿子肉乎乎的小身子，任由他搂着自己脖子。
小皇子好奇的张望着江煦。
江煦觉察到小皇子的视线，报以温和的笑容。
他的思绪已经飘远，皇上只封了大皇子为郡王，显然已经将他从立储的人选中排除。余下的一皇子表现不够出色，难以达到皇上的要求；五皇子本就体弱，又被贤妃牵连，于储位也无望。
皇上亲自教养小皇子，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昭贵妃又年轻，将来也还会给皇上再添皇子，立储一事反而不急了。
若有人再提出来，便是存了别的心思。
他正想着，听到有小内侍匆匆走进来，在天子面前低语了几句。
原来是昭贵妃听说天子带小皇子来了福宁殿，她特来问问若皇上正忙，就让人送小皇子出来，她带回瑶华宫去。
李翾没什么犹豫，直接道：“请昭贵妃进来。”
小内侍答应着去了，江煦眼神中露出一丝揶揄之色。
若旁人看来定是天子对贵妃和小皇子偏爱，允许她们跟朝中重臣接触。可江煦了解天子，皇上不过是让他见见自己心尖上的人罢了。
虽然昭贵妃还未封后，可在皇上心中已认定她是自己的妻子。
不多时，外面响起了问好请安的声音，随着锦帘掀起，一道纤秾合度的身影映入眼帘。
看清来人的容貌，江煦唇边的笑容僵了下。
若不年龄对不上，他几乎以为“她”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妾身见过皇上。”见有外人来，顾昭改回了称呼，微微福身行礼。
小皇子见到自己母妃来，立刻当了“小叛徒”，就又要顾昭抱他。
李翾只得松了手，对顾昭道：“这位是大将军江煦。”
自她进来后，就觉察到大将军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不过只有短短一瞬，顾昭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只见他拱手道：“臣江煦见过贵妃娘娘。”
顾昭含笑点头问好。
两边寒暄了几句，江煦克制着自己的目光，只往小皇子身上看。
“皇上，娘娘，臣不打扰了。”江煦敛去眸中的情绪，匆忙告辞离开。
这下李翾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皇上，传说被称为‘战神’的大将军，看起来竟很英俊儒雅。”顾昭想起自己听过的传言，大将军立下赫赫战功，是民间提起他，能治小儿夜啼的存在。
曾经她脑补的大将军，定是凌厉骇人的相貌。
李翾暂且按捺下心中的异样，毫不掩饰话里的酸味，道：“比朕如何？”
顾昭回过神来，笑眯眯的道：“自然比不上您的俊美。”
她这话倒不算全然违心，天子的长相自是没得挑剔。
李翾坦然接受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
小皇子见父皇和母妃说话自己插不进去，便有些急了，咿咿呀呀的道：“母妃，走，走——”
在他的小脑袋瓜里，瑶华宫才是自己的家。
顾昭柔声应下，对李翾道：“皇上，那我先带澄儿回去了？”
见母妃要带自己离开，小皇子晃荡着自己的小腿儿，搂紧母妃的脖子，得意的朝着自己父皇眨了眨眼。
李翾当机立断道：“朕随你们一道走。”
小皇子的小脸儿肉眼可见的垮了下去，小嘴高高撅起。可他人小力气小，只得乖乖又被父皇抱了回去。
张卓英随侍在一旁。
大家都夸小皇子聪慧，说话早。可没人知道，小皇子为了跟皇上争贵妃娘娘，恨不得都要说出整句的话来了。
这全有赖于皇上的“开蒙”功劳。
***
到了除夕这日，后宫中久违地热闹了起来。
除了亲王携亲王妃进宫，李泓衡也带着卫媞、卫嫣两姐妹入了宫。
虽是卫媞没有生养，但卫嫣却是怀了身孕，虽是穿着厚厚的冬装，也掩饰不住她身前的隆起。
大家先去了周太后的永寿宫，顾昭见到卫嫣，倒也没觉得李泓衡是故意给她添堵。
眼下李泓衡只有个跟澄儿差不多的女儿，听说身子孱弱，并不带出去见人。若卫嫣能替他生下长子，一来同宁北侯府关系更进一步，一来他也算有了后。
“妾身见过太后娘娘、见过贵妃娘娘、见过长公主——”两人上前行礼，垂着眸子态度谦卑。
本以为顾昭会有些波澜才对，可她只是微微颔首，便又跟身边的长公主说话。
小皇子正在她怀中，睁着那双明亮干净的眼睛，好奇的看着一拨拨来人。
今日他身上穿着大红色锦袍，看上去喜气洋洋的像极了年画上的娃娃，格外惹人喜爱。
看着虎头虎脑的小皇子，卫媞想起张侍妾生下的小县主，瘦弱蠢笨，一点儿机灵劲儿都没有，又想起自己身上一直没有动静，不由添了几分烦闷。
她糟糕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去绘芳殿开席。
李泓衡跟一皇子站在一处说话，五皇子则是略显孤单的站在了旁边。
自从他母妃东窗事发后伏法，五皇子在人们眼中便是个极为凄惨的存在。听说贤妃生前竟要对昭贵妃下手，如今又是昭贵妃管着宫中，他会有好日子过才怪。
连亲王家的公子都有些瞧不起他，神色间透着不屑。
顾昭扶着周太后进去后，一眼便望见了五皇子神色略显拘谨的在兄弟们后面。
她微微叹了口气。
“怀霜，你陪着小皇子去找五皇子玩罢。”顾昭当着周太后的面，吩咐了一声。
说着，她又对奶娘怀中的儿子道：“澄儿，在哥哥那儿要乖。”
五皇子是让贤妃彻底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虽然当初他在场并非自己本意，可当初他的举动无形中也帮了自己的忙。
在贤妃的阴谋中，他本就是受害者。
自从那件事后，五皇子还特意来跟她道歉，神情中没有一丝怨恨。
周太后虽没说什么，眼底闪过一抹欣慰之色。
“是，娘娘。”怀霜接过了小皇子，恭声应道。
等两人过去时，李泓衡和李泓翊也看在眼中，只见他们最受宠的小皇弟，竟对李泓谨张开了小胳膊，奶声奶气的道：“哥哥抱——”
李泓谨愣住了，顿时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六、六皇弟——”他有些手足无措，可对上弟弟那双纯净的眸子，他发现自己竟无法拒绝。
李泓谨轻轻抱起了小皇子。
“哥哥，要球——”小皇子被抱得有些不舒服，他在李泓谨怀中蹭了蹭，调整好后指着旁边挂着的小灯笼，大大方方的道。
李泓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忙抬手替他摘了下来。
小皇子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被他的笑容感染，李泓谨也弯起了唇角。
自从小皇子去了五皇子怀中，大家看他的眼神全变了。原来昭贵妃和五皇子的关系并没有势如水火，看起来竟还很融洽？
其中反应最大的是李泓衡。
贤妃铸成大罪，李泓谨竟没受什么牵连，甚至连父皇最受宠的儿子都肯跟他亲近。
他目光落在小皇子身上，心情格外复杂。
若当年他先抢了顾昭，顾昭定会替他生下一个健康的儿子。到时他是在三个皇子中最先得了儿子的，对于他的储位也有益——
“五弟，为兄看着六弟跟你倒是亲近。”他心中想着，哪怕掩饰得再好，情绪上也带出来了些。
李泓谨生性敏感，自然觉察到他的不友善。
不等怀霜上前阻拦，李泓谨先护着小皇子不肯松手，也不让李泓衡抱。“小弟认生，只怕不能跟着您。”
李泓衡不由竖起了眉毛，才要发作时，被身边的李泓翊找借口叫走了。
等到李翾和一众亲王进来时，见到的便是小皇子趴在李泓谨的肩头，李泓谨脸上也难得见了几分笑容，护着弟弟的动作格外仔细。
他收回视线，往顾昭处看了一眼，猜到定是她的主意。
小皇子在自己皇兄怀中，倒也没闹着找父皇。宁王幼子李明睿看到了小皇子，也跑过来找两人一起玩。
一时间李泓谨身边变得热闹起来，也没工夫再胡思乱想。
等到看完烟火，宫宴散了后，天子带着昭贵妃和小皇子离开。
众人心思各异，却也不得不认同，昭贵妃荣宠之盛、地位之稳，已无人能撼动。
天子銮舆上。
顾昭怀中抱着困倦得睁不开眼的小皇子，李翾捏了捏他的小手，对顾昭道：“小家伙倒是如鱼得水了。”
小皇子虽是不会说话，不仅跟李明睿能玩到一起，连不苟言笑的齐王也对他露出笑脸。
齐王是天子皇叔，在天子面前都一板一眼的，宴席上被小皇子揪了胡子都没生气。
顾昭弯了弯唇角。
澄儿的性子活泼，这点倒不像她和李翾。
李翾看着顾昭眉眼低垂的温柔模样，不免有些情动。想到瑶华宫还给她准备了惊喜，故意止住了话。
左右儿子撑不住守岁，抱他回去也就睡了。
整夜都是他和昭昭独处的时候。
不急于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