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宋泠之缓缓睁开眼。
他眼底迅速恢复清明，直起腰，往门口看去。
“……”
啪！
徐伯摁开训练室里的灯，三两步走过来，傅听凛怕他摔了，亦步亦趋的跟着。
“这就是先生说的自己训练吗。”这不就是换个地方睡觉吗！
宋泠之想过自己会被发现，但是没想到第一天就被发现了。
还当着小孩子的面……
他略感头疼：“徐伯，我困。”
徐伯：“先生，您二十四了，不是四岁，怎么还能偷懒耍滑呢，您父亲要是泉下有知，那不是气的要活过来！”
“徐伯……”
“这是我发现了，我要是没发现，先生是不是就打算这样一直糊弄过去了？”
徐伯看着宋泠之平静但淡漠的眼神，心里堵得很。
宋泠之不出声了。
训练室里的温度无形之间好像凉了几分。
傅听凛努力减轻自己的呼吸，降低存在感，掌心有点出汗。
“栾医生说，康复是很难，但是总要坚持。”
“当初先生接手集团的时候，我还记得，茯苓园那么难啃的项目，你都啃下来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项目落成的那一天，多令人振奋！”
“现在换到您自己身上，为什么不能再坚持坚持呢？”
许久。
宋泠之才叹了口气。
他该怎么说。
说自己上辈子已经坚持过一次了。
坚持了好多年，也疼了很多年。
但是仍旧没有站起来。
宋泠之相信科技，相信医疗技术，相信既定事实。
那么重活一次，他还是按照上辈子训练的路往前走，走向最终那个已经被未来证实的既定事实，他不还是被困在轮椅之中吗。
“……抱歉。”
宋泠之低声道，“我这就开始。”
他看了眼傅听凛：“你扶着徐伯回屋吧，给他上点药。”
宋泠之把鞋脱在一边，控制轮椅到架好的训练杆处，给自己的腿戴上固定的支撑架。
随后，他伸手握住两边，然后用力一拉，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撑在了那两条训练杆上。
脚尖虚虚的触在地面，自然垂落，膝盖微弯。
药效还在发挥作用，宋泠之冷汗渗了出来，两三分钟后，脚尖才往前挪了不到一厘米。
如果不吃药，这一厘米的距离，他也挪动不了。
这是傅听凛第一次看见宋泠之训练的模样。
宋泠之靠双臂的力量将身体撑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宋先生比现在的他高了大半个头。
只不过宋先在平时都在轮椅中，他看不出来。
青年的身材修长匀称，似乎因为疼痛，身上的汗浸透了薄薄的衣服，小臂绷紧的时候，隐约能看见衬衣下薄薄的肌肉。
平坦的腹部没有明显的肌肉轮廓，但线条极为流畅。
唯独虚虚踩在地面的那双脚。
苍白，孱弱，无力。
若是被人握在掌心，恐怕连挣扎的力气都不会有。
脚踝处隐约透着淡粉色。
脚背上的青络和经脉透过一层薄薄的皮肤，像是昙花上维持脆弱生机的脉络。
宋泠之：“徐伯，您可以回去了吧？”
傅听凛蓦然回神，视线倏地从那双脚上移开。
徐伯：“我得监督你。”
宋泠之无奈，看了眼傅听凛：“这样，小凛留下，徐伯去休息，看看腰怎么样，行不行？”
徐伯犹豫。
宋泠之看了眼傅听凛。
少年顿时会意，忙道：“徐伯，我扶您回去，这样，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都录视频，回头发给您行不行？”
许是腰疼的厉害，徐伯终于松口答应。
他没叫傅听凛陪他回房，自己一步步挪回去了。
训练室里的门关上。
傅听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干什么。
宋泠之：“把我手机拿过来。”
接过手机，他给阿金发了条消息，让他去看看徐伯。
吩咐完确定对方收到后，宋泠之才把身体放松下来，没向刚才那样撑着了，只用支撑架撑在地面。
“你在干什么？”
傅听凛举着手机在录他。
“跟徐伯说好了，要录您训练的视频。”
宋泠之：“……”
不用这么诚实。
他双手再次用力，手背的青筋凸起来，一点点往前挪。
极慢。
傅听凛却有些欢喜：“您的腿可以动。”
宋泠之：“吃了药，只有在药效的两个小时之内，我的腿才能在疼痛的刺激下，挪动一点点。”
疼痛？
傅听凛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宋泠之的唇色比白天的时候黯淡许多。
“……很疼吗？”
宋泠之额前的发已经被汗水打湿，眼神却平静如海。
他顿了下，“其实还好。”
当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如何往前挪一点的时候，疼痛就被忽略了，反而他躺在床上不训练的时候，痛感会在安静中无限放大。
傅听凛不知道说什么，看了他好一会，才干巴巴鼓励道：“一定可以恢复的。”
宋泠之摇摇头：“不会，站不起来的。”
“先生……是没有信心吗。”
宋泠之：“是既定事实。”
他看着傅听凛，那双冷淡而锐利的眼睛里，对‘站起来’这件事，没有抱有一丝希望和期待。
“不会的——”
宋泠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平淡的阐述道：“我不会好了。”
靠着药物的作用往前挪一点，上辈子，确实是给了他无尽的期待和希望。可惜从二十岁到他三十一岁生命的尽头，十一年的时间，足以把这种希望消磨干净。
说完后，宋泠之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前的人只是个小孩子，立即道：“抱歉，不该和你说这些的。”
傅听凛沉默：“既然这样，先生怎么还在坚持。”
宋泠之：“徐伯，不只是管家，也是我亲人，我不想看他伤心。”
在徐伯眼里，他大概还是当年那个永不服输、脾气倔、一股劲儿走到头也要走出一条路的少年吧。
可惜他的灵魂已经三十多岁了。
年少的锋芒和锐气，消失在这样平淡的一年又一年里。
最终变成了现在这种模样。
宋泠之看着傅听凛的眼神，几乎就要以为这小朋友要说什么鼓励安慰的话了，却不想，傅听凛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我考试成绩出来了。”
话题转移的极其生硬。
“嗯？”
宋泠之这才想起来。
之前班级群里通知的确实是周六晚上出成绩。
“考得怎么样？”
他双臂松了下来，支撑架撑在地面，拿起手机点进群里，打开了班主任发送过来的成绩单。
傅听凛不吭声。
宋泠之看着电子成绩单。
第一名：王罗河
单科成绩：……
总成绩：……
第二名：刘岭
单科成绩：……
总成绩……
宋泠之记得他第一次把这小孩接回宋宅的时候，曾经听他说过要辍学的豪言壮语，也记得傅听凛说自己成绩不好。
他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傅听凛是傅林双的亲弟弟，傅林双优异的成绩在前，他弟弟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
是以他最开始的时候，是从成绩单的上半章开始找的。
发现没有，才滑倒了最后。
倒数第五。
傅听凛。
宋泠之指尖顿住，面容还算平和，随即往后看了眼各科的分数。
语文：88
数学：31
英语：120
物理：6
化学：23
生物：71
政治：22
历史：31
地理：51
总分：443
在目前副科都是一百分，语数外一百五满分，总分一千零五十的情况下，这个分数，确实，低了。
而且居然还有个位数的……
宋泠之蹙眉。
他虽然从小上的是宋氏私教，但也做过试卷。
难道说现在的考卷没有选择题了吗？
宋泠之不知道这个分数对于傅听凛来说是高还是低，也就不知道现在是该安慰还是该鼓励。
他一时之间有点后悔没有了解一下傅听凛之前在A班的成绩。
偏巧这时候傅听凛还期待的看着他，“宋先生，我这个成绩，高考想要考京大，能行吗？”
“……”
不行。
基本不太可能。
宋泠之记得，傅林双从初中成绩就是顶尖，高考超常发挥，也只是遗憾去了隔壁市的大学读金融系，和京大的分数线差了不少。
他问：“你上次考多少？”
傅听凛：“三百九十多。”
宋泠之：“进步不小。”
“先生，你还没说呢，我考京大有可能吗。”
宋泠之沉默，说了实话：“不太可能。”
傅听凛却道：“是基本不可能。”
他底子在那里摆着，自己几斤几两自己清楚，这几天物理背的全没考，还是个位数，其他的也只是在文科上面进步了。
就算高二下学期分科以后，他有更多的精力学自己选的科目，努力再努力，最大的可能也就是在高考满分七百五的情况下，考到六百五左右。
越往上，成绩越高，进步越难。
宋泠之：“没必要执着京大。”
“先生也觉得不可能对不对？”少年抿着唇，往前半步，眼底却好似燃着一团火，“我就想去，哥哥没去成的，我可以。所以，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我考上了，先生是不是也相信自己可以站起来。”
宋泠之还以为傅听凛是换了话题，没想到这小崽子拐了这么大一个弯，竟然还是扯回了刚才的话头。
“两者并不相同。”
“相同的。”
傅听凛低声道：“我陪先生训练，先生陪我进步。以后每次您训练的时候，我放了学就进来给陪你。”
“我搬个小桌子小凳子，在旁边做题。”
“先生如果哪里不舒服，我第一时间就能注意到。”
“端茶倒水，捏肩捶背。”
“不会的，我也可以学。”
宋泠之听罢，点评道：“听着，很像个伺候宫里贵人的小太监。”
“我没跟您开玩笑，”傅听凛有点急了。
“小朋友，我也不需要你捏肩捶背，端茶倒水。”
“重点不是这个……”
宋泠之：“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没有必要。”
他平静的拒绝了。
傅听凛的唇紧抿着，分明是紧张，看着却像是生气，眉眼间又显得几分稚嫩的凶。
“就当是哥哥想看着你站起来。”
宋泠之抬眸。
“那、那个，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替哥哥陪着你好起来。”
傅听凛另一只手无意识的揪着衣角。
他又提哥哥了。
这是个能让宋先生积极锻炼的理由，也是个极好的、增加他在宋先生心中分量的机会。
他这点小心机，会不会被看出来……
宋泠之或许没察觉到，或许察觉到了，但并不点破。
[“泠之，我会陪着你好起来的。”]
陪伴。
这样的话，傅林双也说过。
“况且，”傅听凛骤然小声起来，指了指自己的手机，“我在录像，先生刚才说的话都录进去了。这个录像，是要交给徐伯的……”
想来先生那么在意徐伯，那录音里面的丧气话，定然也不愿意让徐伯听见。
少年话里未尽的意思十分清楚。
宋泠之回神：“小崽子，威胁我？”
撑了这么一会儿，他后背全湿透了，脸色苍白，声音也弱了几分。但骨子里的气势分毫不减，仅仅是语气低了一个调，就叫傅听凛听的后背寒毛稍立。
傅听凛心想自己要是有尾巴，现在已经夹起来了。
他举着手机还在录像，没吭声。
甚至壮着胆子指了指手机。
傅听凛：你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宋泠之没生气，只是觉得小孩很有意思：“你比你哥的心眼多不少。”先是怀柔，再是威胁。
手段稚嫩，但颇有胆识。
怪不得，上辈子只有初中文凭，就能在龙盘虎踞的商业圈，犹如饿狼一样，狠狠咬下一块肉来，混到商业新贵的名头。
“我要是答应了，你这录像就不能给徐伯了，但你分明答应了他要给的。”
“这次没有我就说我忘了，下次再录就好了……如果先生答应我在这里陪你的话。”
许久。
久到傅听凛以为自己肯定要被拒绝的时候。
宋泠之：“你的成绩，想考京大，需要请私教，或者我辅导你。”
“……”
傅听凛愣了会儿，眼睛慢慢睁大。
“这么说，先生你答应我了？！”
宋泠之叹了口气：“至于这么高兴？”
傅听凛猛地点头：“高兴。”
他看过训练表，先生八点开始训练，到十点。
几乎是宋泠之答应的瞬间，他就把接下来好久的计划都做好了。
他平时上课的时候，八点放学，到家八点二十，收拾完东西八点半就能坐在训练室陪宋先生训练。
训练室里需要放小桌子和小凳子，他在桌子上刷题做题，提高成绩，宋先生努力训练早日站起来——
完美！
宋泠之是对站起来这件事仍旧不抱希望。
但答应的话，似乎可以让这个小朋友对提高成绩充满动力。
反正以后都要训练，不妨答应，安抚徐伯的同时，还能让傅听凛努力学习。
一举两得。
“那就先定一个小目标，”宋泠之反客为主，“到期末考试结束，你提高到七百分怎么样？”
“……”傅听凛脸上的笑微微一僵。
宋泠之轻笑一声。
“笨，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