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掉下去再也出不来？”
“我不怕。”
寒风料峭, 但悬崖之下却没有一点风，就像是平静的水面，又像是屋子里的容器, 艾斯特尔向下看去，那些身体依旧堆积在悬崖下，他们仰着头，露出那精致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脸庞。
“你说你需要一具身体。”艾斯特尔指了指悬崖下，“那些身体不都可以吗？”
‘这是试探。’
恶魔心知肚明, 他看了眼艾斯特尔的侧脸：“我也是很挑剔的, 小姐。”
‘敷衍。’
艾斯特尔转过头, 她的眼睛似乎有一层迷雾。那一眼似乎格外遥远，就像是一颗遥遥看着人间的星星，她没有说一句话，而是静静向下坠落，踩在了一层由风做成的屏障上：“奇怪, 这里的元素力格外稀薄。”
不仅如此，就连氧气也格外稀缺，奇怪，按理来说海拔越低氧气应该越充足。
艾斯特尔蹲下了身，她的手掌拂去了人堆最上方那个少女脸上的发丝，奇怪的是，她浑身干净无比, 就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而站在一边的恶魔一直皱着眉，眼见艾斯特尔就要触碰到少女脸颊的时候忍不住出声阻拦：“喂！你真的要碰这些东西吗？”
他用了一个具有物化意义的称呼，这听起来非常侮辱和轻蔑，但恶魔的语气却没有一点情绪, 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一样，艾斯特尔就像没有听到一样，她的手指碰到了少女的脸颊，冰冷还带着柔软，艾斯特尔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奇怪……”
她的确没有感受到一丝活人的气息，没有心跳和呼吸，这的的确确应该只是一具尸体，但尸体，怎么会这么柔软？
艾斯特尔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这是人在面对超乎常理的事情时的本能反应，但下一刻，少女还是再次摸上了对方的脸颊，她闭上眼，意识快速地延展开，几秒后她张开眼：“不是这里，这里没有。”
她在空中行走，走到了另一座人山上，伸出手，再一次重复了之前的操作，依旧一无所获，恶魔就这样跟着她，看着她一次次寻找，直到第九座的时候，人山已经变得越来越矮，艾斯特尔这一次睁开眼：“在这里。”
她的掌心散发出光，被压在最底下的身体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与其余身体精致的外表不同，这具身体的外表只能用中等来形容，他的外表硬朗，看起来极具男子气概，他的双目也没有无神地张开，而是紧闭着眼，脸上还残存着不甘心。
‘真的是你。我没想到，真的能找到你。’
艾斯特尔目光有些复杂，又有些惆怅：“你真的在这里啊，艾荣。”
一旁的恶魔双手抱臂，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艾荣？听起来有点熟悉啊？”
真奇怪，他都已经睡了一千年，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人类的名字感到熟悉？
艾斯特尔的手指按在了艾荣的脸颊，同样是冰冷而有弹性，艾斯特尔沉思了几秒，上手，开始扒衣服！
“喂！”
一直站在旁边的恶魔连忙拦住了艾斯特尔，他有些惊慌失措：“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只是很奇怪，为什么他明明死了，身体却像活着的时候一样，这不正常。”
艾斯特尔继续往下扒衣服：“我在他们身上都没有感受到一点时间魔法的痕迹，这更奇怪了，无论是什么事物都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改变，只是快与慢的区别罢了。”
“这是？”
在脱下了艾荣的裤子那一瞬间，艾斯特尔的目光定格在他的右腿处，小腿消失了一半，是的，艾斯特尔只能用消失来形容，那不是常理意义上的腐蚀或是被砍下的血肉模糊的刀口，就像是逐渐“蒸发”一样，甚至可以看见骨骼剖面和血管。
艾斯特尔盯住看了好一会，然后伸出手：“你离远一点，我要用时间魔法回溯了。”
局部的时间回溯对于法神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艾斯特尔近乎是蛮横一样推动着艾荣小腿位置的时间倒流，不知道倒退了多久，她终于看见了，一些方块一样的东西在他小腿处凝结，构成了他的肢体。
“那是什么？”
恶魔自然也看见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着艾斯特尔：“那根本就不是肉吧？”
艾斯特尔的脑海里又响起了那一句，“这个世界是虚假的。”，她抬起头，指向前方，说起了另一个话题：“你听说过吗？永远无法跨越的高山？”
“当然。自从我诞生的时候开始，这个怪象便已经存在了。”
恶魔耸了耸肩：“我其实也尝试过翻越这座山，虽然我没有失去记忆，但每一次，我都撞到了一层……怎么形容？”恶魔思考了几秒，“就像是穿越空间通道时候，迷失在其中的时候撞上的屏障。”
“你这个形容听起来很有意思。”
恶魔冷哼一声：“简而言之，在我看来，与其说是无法翻越，倒不如说是不能跨越，那些山脉就像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一样，看似存在，但其实只是幻象，说不定那下面是无底深渊。”
“我听说神殿把那边称为通往神之国的通道？切，神明早在千百年前便消失不见了，就算真的有活着的神明，恐怕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东西。”
“人不能握住幻想中的水杯……”
艾斯特尔喃喃自语，她的眼睛落在了恶魔身上：“你怎么知道海市蜃楼的？”
这个名词，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
恶魔在这一瞬间也愣住了，他皱眉思考了一会，困惑摇了摇头：“不知道，它就像一种早就扎根在我脑海里的知识，直接就冒出来了。”
恶魔也想起西泽尔当时看着他，说的那一句，这次是你忘记了。
他猛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这句话，一直耿耿于怀。恶魔曾一次又一次搜寻自己的记忆，却没有发现一点异常。
艾斯特尔意识到自己的一句话让对方陷入了自我怀疑，但她不以为意收回了目光：“也许你的猜测在某些地方是对的。”
“嗯？”
“也许不仅仅是海市蜃楼，我们来做一个大胆的假设，那一边，根本什么都没有？”
艾斯特尔转过头，她的眼睛亮得出奇，甚至带着一种狂乱：“如果真的存在，如果真的存在！怎么会被这个东西隔断了千万年！”
少女的手指指向那起伏的，仿佛是复制一样的山脉影子：“那些影子，只是虚假的，不是吗？”
她的眼睛又放回了艾荣的小腿位置，在说话的时候，艾斯特尔还是没有忘记回溯时间，那一块块方块一样的东西终于拼成一个完整的小腿，少女放下了手指，时间逐渐回归正轨，小腿再一次化为方块消失了。
艾斯特尔有些踉跄地向旁边走去，恶魔紧紧跟着她，看着她看过一具一具的“尸体”，他们的躯干都有不同程度的消散，每一次艾斯特尔都进行了回溯，无一例外，与艾荣那种小方块一模一样。
“怎么说呢……”恶魔一边说一边留意进行了几百次回溯后身体摇摇晃晃有些站不稳的艾斯特尔，“就像是积木一样。”
少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在身体摇摇晃晃脚步已经站不稳后，艾斯特尔没有继续坚持，而是顺从了本心脱力一样坐在了地上。
“我犯了一个经验主义的错误……”
艾斯特尔喃喃自语：“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
太阳东升西落，日月轮转，一年是365天，这应当是球体的星系世界。她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可今天发生的一切，自己看到的真实，无疑将她的世界观打碎，需要重新拼合起来。
首先，这个世界的形状一定不是一个球体，它应该近乎是一个平面，在这个平面之上，人们依附土地而活。
那引力来自土地本身吗？那些自己记忆里的物理学知识岂不是通通报废了？
可古怪的是，这个世界的运行在很多方面却又符合自己的认知。
那是我的猜测错了吗？不，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什么东西，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比如说……
“我似乎从来都没有见过日食和月食。”
“日食和月食？”眼见艾斯特尔终于平静下来后，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的恶魔蹲在她身边，“这又是什么？”
‘见鬼，我为什么还要解释这些东西？’
哪怕心里在暗自叹气，但在看见了对方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神后，艾斯特尔还是解释了这个在自己的故乡应该称之为是常识的知识。
“很有意思的现象。”
恶魔在听过后兴致勃勃地评价，他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也没见过。”
这大概就是活得久的好处，很多见证了历史的人早就化为了尘土，但恶魔却依旧活着，恶魔他想了想，有些苦恼：“所以说，小姐你为什么会觉得日食和月食会发生？而且还是因为陆地阻挡在其间，日月不都是在天上运转的吗？怎么会被陆地阻挡？”
艾斯特尔抓了一下头发：“所以我才说，我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她又想起了艾荣那一句话，而现在，她又忍不住又想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你说，挂在天上的日与月，到底是什么东西？”
恶魔再一次被问住了。
这位自认为知识渊博的恶魔头一次有一种想要叹气地冲动，他仔细思考了一下：“传说之中，它们是被太阳神与月亮神创造出的，用来给予世间光亮的造物。”
“这根本就不符合现实，也根本不可能实现吧？”
在意识到自己脚下的大陆并非自己认知里的球体后，艾斯特尔自然提出了一系列反驳，每一条都有理有据。
恶魔最后也只能表示自己无法回答艾斯特尔的问题。
艾斯特尔低下头，看着艾荣的“身体”。
‘姑且只能用身体来形容。’
竟然能在这里发现，那能说明什么呢？我这里的世界也存在艾荣吗？还是说……我所认为的平行世界，并不是平行世界呢？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但在看见了艾荣身上一些熟悉的痕迹后，艾斯特尔心里的天平已经倒向了第二个猜测。
出乎意料的是，她现在还很冷静。
‘我需要占卜和调查一下。’
她一边想着，一边仔细看着这堆积如山的身体，这些身体并不是堆成一座大山，而是分成了一座座小山聚集在一起，从总体来看，山是逐渐变矮，也就是身体逐渐变少
“这两堆身体的数量都差不多，到了第四座和第五座，数量突然暴增，也就是我们在悬崖看到的。”
艾斯特尔在空中悠闲得行走，她步履轻盈就像是在路边悠闲散步：“而且，他们的外表绝大多数都非常精致。”
“精致？”
恶魔饶有兴致地反问，恰巧在这个时候转过身的艾斯特尔看见这个恶魔用自己挚友的脸露出那种邪魅狂狷（？）的表情，忍了忍自己想要一拳揍到他脸上的冲动：“是的，无论是并不出色，抑或是非常出众，他们的五官都非常的标准。”
“的确如此。”
恶魔仔细看了看几个人的脸，点了点头：“他们的外表就像是画家凭空绘制出来的，或者说，更像是玩具店里的漂亮玩偶？”
没错，有相当强的非人感，事实上，在艾荣的脸上，艾斯特尔也能发现这种感觉，但他活着的时候，丰富的情绪恰到好处地掩盖住了。
“还有衣服也是。”恶魔摊开手，“有很多衣服我见也没见过，比如这个。”
他指向不远处一个穿着广袖长袍的身体，艾斯特尔看了一眼：“没见过才是正常的。”
那是汉服，腰上还有玉石，一种本不应该出现的衣服，而且相当精致华美，艾斯特尔在翻看这些身体的时候，甚至看到了具有现代风格的服饰。
‘这些人，应该是我的同胞，但这些身体，根本不是人类的身体。’
就在这个时候，又是一道雷声响起，艾斯特尔猛然抬头，看见了一道白色的闪电，她眯起眼。
‘我想起来了，之前也有几次白日突然出现了闪电，只不过比起我在平行世界见到的，这些闪电明显削弱了很多。’
收起了纷乱的思绪，艾斯特尔一步步走上山崖：“走吧，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了。”
恶魔松了口气：“我也想说，那接下来该去哪里？”
“先下山吧，去山脚的小镇，我的朋友应该把信件寄过来了。”
“对了。”
艾斯特尔转过身，隔空点了点他的脸：“你最好是变个样子，你是要一直跟在我吧？我可是要回帝都的。”
恶魔耸了耸肩：“好吧。”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出现：“这样可以了吧？”
“走吧，我们下山。”
艾斯特尔一路上还是没有停止思考。
日月可能是假的，脚下的土地是违反常理认识的，那些身体诡异的状态……
‘那些小方块就像是，对了！’
艾斯特尔突然想到了游戏里的人物死亡。
就像是建模！
这个想法让艾斯特尔茅塞顿开，她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是穿越到了一本书的世界，但这根本无法解释自己那一次次的穿越，希贝尔埃德温的异常，以及艾荣最后留下的那一句话。
她的心中隐约浮现一个想法。
‘也许我的认知，是错误的。’
她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艾荣的话，最开始她觉得艾荣的意思是幻想或是幻术，但这是从这个世界的虚幻角度思考的。如果是从自己故乡的认知概念，另一个角度说呢？比如说——
除了书本，还有一种东西会被称为是虚假的。
“游戏……”
纷乱的心绪逐渐整合成链条，就在这个时候，恶魔突然拍了拍艾斯特尔的肩膀处：“看前面，那里有个精灵在看你。”
艾斯特尔抬起头。
恶魔所谓的前面根本不是正常人概念意义上的，在浓密的大雪中，艾斯特尔隔着足足有几千英尺的距离看到了那个白发精灵，站在山坡上定定地看着她。
“奥兰多？”
艾斯特尔有些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
“是你认识的吗？”
“嗯……哎？他走了。”
在看到了艾斯特尔那一刻，精灵弯起了嘴角，隔空对着她摇了摇手，跳下了山坡，走入了风雪之中。
恶魔拖着声音：“看样子，他是特意来等你的。应该是担心你在雪山出事吧？”
艾斯特尔举起手挡住了风雪：“走吧，马上就要到山脚了。”
远远已经可以看见城镇的轮廓了。
*
到了城镇后，艾斯特尔终于拿到了菲比寄来的信，她没有急着打开看，而是带着自己身后这个魔鬼找到了一家居住的旅店，吃过晚饭后，坐在自己暂住的屋子里打开了信。
在快速浏览了一下信上的内容，少女放下了信纸，颇感头疼地揉了揉额头。
“那家伙，既然连一点掩饰措施都没做吗！”
信上的内容正是西泽尔尸体消失的事情，菲比全程斟酌语句，生怕刺激到艾斯特尔。
‘如果说这个魔鬼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我恐怕会直接回到帝都吧？’
哪怕是知道了事实，艾斯特尔现在扪心自问，也做不到坦然面对这个占据挚友身体的魔鬼。
哪怕理智在告诉她魔鬼没有过错，但感情还是不能完全被理智控制。
艾斯特尔揉了揉眼角，苦笑一声，最糟糕的是她还不能说出真相，为了掩盖真相，她必须要立刻回帝都一趟。
但这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
她感觉非常头疼，但她更不想看到别人知道西泽尔竟然和恶魔做交易时的议论，她不想让自己的挚友死后还背负上这样的流言蜚语。
虽然她知道，西泽尔根本不会在乎这种事情，旁人的评价与看法与他来讲根本无关紧要，赞美也好恶言也好，都是无关紧要的。
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评价？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看法？
‘如果当时死掉的是，如果和魔鬼做下交易的是我，也不会在意这种事情吧？啊，从这个角度来讲，我和西泽尔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毕竟，她与西泽尔都是贵族里的异类。
她把信纸放在了一边，继续整理自己心里的那道链条。
如果说按照游戏的角度来猜测，哪些是身体玩家的身体数据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按理来说，如果玩家消失后，数据不是应该直接消失吗？
艾斯特尔在纸上写下一个词。那是因为一些特殊情况，这些构成躯壳的数据没有办法消失，抑或是还有用？还是说，已经不能按照常理意义上的身体建模来定义，已经发生了易变了呢？
少女的心跳加快，某种预感在告诉她，她在逐渐接近真相。
说起来也奇怪，直到今天，艾斯特尔才恍然回忆起，自己穿越之前，似乎还是个二次元和游戏爱好者。
‘我记得我穿越前，好像刚刚拿到了全息游戏头盔，下载了好几个游戏……叫什么来着？’
艾斯特尔捏住了鼻梁，皱起眉，真奇怪，无论是今天才想起的记忆还是现在无法回想具体的内容的游戏名称都格外古怪，难不成是自己的记忆被动了手脚？
她想起了上个世界的艾荣被模糊记忆的经历，
艾斯特尔抬起手指，敲了敲脑壳：“好像还有一个内测名额？”
就在这个时候，屋门突然被敲响，一个仿佛是冰雪的声音响起：“你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