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后,任江简宁如何试探,小林氏也不愿松口了。
    等她随便找了个理由把人撵出去,江简宁又照例派了人盯着夫人院子里的动静。
    这次,小林氏身旁的嬷嬷没再将东西偷偷扔出去。
    江简宁着人再探,才发现原来夫人院子里严防死守得惊人,竟浑如铁桶般泼水不入。
    时隔十几世,江简宁终于将目光落在了这位惯被忽略侯府续弦身上——邠州林氏嫡次女,因贪慕侯府权名,抬入亡姐夫家为续,其人贪财短视、妒心骄笃,假亡姐之名极尽奢逸之事。
    江简宁承认,他从未在意过小林氏。毕竟除了她肚子里那个自始至终未曾生下来的孩子之外,她本算不上是个威胁。
    如今再想却不禁要问,果真如此吗?
    当年煜阳侯江清麟落下腿伤、交卸兵权,再难回沙场征搏功名。江家表面煊煊赫赫,内里却如死水难济,前路已是一眼望得到头。
    而邠州林氏乃富商巨贾之族,只说给长女的陪嫁,除却在各大银庄里流滚生息的百万两白银外,更有奢器美饰等死物无数。
    这样的林氏真的需要再送一位嫡女,来攀附一处门庭衰落、仅剩了个名头的侯府么?
    从前江简宁只以为林家是商贾趋利,才做出了这等昏头事,现下回想却不由得多做思虑——小林氏屈居于此,甚至甘愿委身为续弦,究竟所谋为何?
    总归不会是思慕姐夫太深的缘故。
    “世子。”停淮打断他思路,上前一步附耳低声道:“小姐方才带着银钱去了马房,现已与人谈妥。”
    江简宁并未想到江絮动手这么快,竟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便办妥了这般的大事。
    虽说这桩事是谋划着害他,可他却只当无事般谈笑自如:“怎么谋害兄弟这事,竟好像挑萝卜似的爽脆?”
    抱养的小姐要为个庶子向嫡兄弟下毒手,这可真是旷世奇闻。停淮只敢据实回禀,多一句也不做评说,大约也是觉得荒谬之至。
    “那马性烈,真癫起来恐怕会伤了世子。”停筠也劝道:“您又何必以身涉险?”
    “这有什么?”江简宁笑了起来:“既然铁了心想做,便不能拘算得失,更不可瞻前顾后、彷徨顿足。”
    “不做也就罢了,做便要做全,”他继续道:“先不要打草惊蛇,等他们银货两讫了,再把那马奴扣押了关起来。”
    “我还有事要借她之手做完,断不能叫她这么快便折进来。”
    江简宁本该预算了许多人来达成他所愿,却不成想半路里,竟跳出来个如此好拿捏又莽撞的江絮。
    旁人或许觉得小姐是发了疯,可他却对江絮所想了如指掌——因为从前,他也是这样的一根筋。
    天真、执拗,傻逼兮兮地觉得自己是那个被命运眷顾的人。
    硬要讲与她有何不同,也只能说江简宁当初不敢起害人的心思而已。
    可世事荏苒、岁月更迭,他如今竟连这一丁点的好处也失去了。
    有时江简宁详端铜镜里的自己,唯觉面目模糊不堪。当初那个时常笑晏晏的少年早就死在冬夜里了——他是陋夜里狂笑的鬼魅、是重返人间索债的亡魂。
    所以他不计较得失,只问心所愿。
    只好说江絮倒霉,遇到他这么个蛇蝎人物。
    *
    江絮全然不知她已落入了别人的圈套,正如够扯着饵料吃的耗子一般随着钓线四处乱撞。
    她连桃苏都未带,径自去马房寻了人——这人桃苏早打听好了,前几日突然欠了一笔赌债,正是急切的时候。
    果然人家先是不肯,但很快又心动,暗示说好处足够,也不是不敢冒此杀头大罪帮她。
    江絮摸了摸之前江简宁给的银瓜子。
    她本想拿这银子置办一桌酒席,大年夜时给江疾送去,最好两个人还能依偎在灯下看看焰火。
    但那都不是要紧事,于现在而言,趁冰灯宴黑灯瞎火、林风枯号时做掉江简宁,才是最重要的。
    江絮亲口吩咐了要他在那日世子坐骑的马鞍衬布里钉钉子,务必叫马儿吃痛发狂。
    那人满口应了,贪婪地将钱袋子塞入袖中。
    江絮也不想想为何这么赶巧就有马夫欠了一屁股债、为何这人还敢如此放言打包票。
    反正她这么问,人家这么说,她也就这么信了。
    大事办妥,江絮满意离去。可她刚跨进院门就被人悄无声息地拍了拍肩膀,碰巧她还刚做了谋害兄弟的亏心事,实属是提心吊胆,才不得已地把尖叫又噎了回去。
    桃苏急匆匆抓住迎面而来的巴掌:“小姐,是我!”
    江絮长长舒了口气,不过她没告诉桃苏刚刚出去干什么,此刻隐隐有种背叛好闺蜜的愧疚感。
    她便扇了扇头上的汗,故作不在意道:“你在这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桃苏小声道:“姨娘来了,正在院子里等您呢。”
    “……她来干什么?”
    江絮一向不喜欢这个柳姨娘,依她看来,柳姨娘不自重不自爱,甘愿倒贴给男人当妾室,真是天生的下贱。
    因此她既不听柳姨娘的话、也从不拿柳姨娘当母亲看待,更有甚者柳姨娘一来摆弄她那无用的关心,江絮就拿捏着嫡女的范儿用话顶她。
    柳姨娘又只知道哭,往往惹得江絮更加厌烦。
    桃苏觑着江絮的脸色:“听、听说是柳姨娘娘家兄长的儿子要进京赴学无处落脚,便来投奔咱们侯府。”
    “侯爷说他也算是小姐表兄,要叫您去见上一面呢!”
    江絮脸色骤然便沉了下来:“他算我哪门子表兄?我是记在林家女名下的,要认表兄,自然也得往林家那边的儿子那边认亲戚。”
    “我不去。”
    “可、可是世子也去了。”桃苏怯怯道:“您不去,恐怕又要挨罚了。”
    桃苏声音渐弱,江絮却恨得牙根痒痒——关他江简宁什么事,他又赶上来做什么烂好人!
    立时间,设计江简宁那最后一丝愧悔也都不见了。
    江絮抱着手臂怒气冲冲折身往外走,桃苏连忙追了上来:“您不见一面姨娘了吗?”
    “姨娘姨娘姨娘!”江絮不耐烦道:“她真要为我好,便不要百般往我身边凑,时刻提醒着别人我是从姨娘那儿抱养的孩子!”
    桃苏不敢吱声,唯唯诺诺跟着江絮往主院里赶。到了院子里时候,她只听到一把清润的好嗓音道:“……多谢侯爷收留,容侄儿叨扰几日,待到租赁的房屋收拾齐整即刻便离去。”
    又是煜阳侯的声音:“到也不急,你且安心住着,只当做陪伴你姨母也好。”
    江絮的脚步声引得煜阳侯回头,他一见是江絮,便招了招手,对身边少年说:“这是你姨母的女儿,你可叫她絮姐儿。”
    那少年规规矩矩行礼:“絮妹妹。”
    江絮百般不愿,但见看热闹的江简宁与面色威严的煜阳侯都在一旁,也不敢贸然造次。
    她先利落地福了福身,才抬起头仔细端详她这位表哥的相貌衣着——温和、普通,平平无奇的一个清秀少年。
    看起来年纪十三四左右,个头中规中矩,实在挑不出什么好。
    而那少年冲她一笑,江絮却都脸几乎要绿了。
    自古表哥表妹便没什么好下场,江絮胡思乱想,万一煜阳侯突然想亲上加亲,那她这一辈子就算毁了!
    想到此处她脸色一变,忙往后让了让。那少年见她避自己如洪水猛兽、兼之如今在别人屋檐下,神情也不免暗淡。
    就在厅中气氛尴尬时,江简宁却突然开了口,他笑吟吟的,半点都没贵人的架子:“你平日里做学问?那感情好,我也爱看书,不知表兄能否不吝赐教。”
    这少年名唤柳昭。他早听姨母说小姐自幼养在夫人膝下,与她并不亲近,本就心有惴惴然;此刻世子竟主动开口为他解围,更不免心生感激,遂热切道:“虚长几岁,不敢忝称赐教,如蒙世子不弃,定全力解答!”
    江简宁也不与他多言语,只颔首笑笑,又无意般与煜阳侯抱怨:“父亲答应我的夫子什么时候到?从前先生教的书我可都快忘干净了。”
    煜阳侯本对江絮姿态面色不虞。可江简宁一与他撒娇,他脸上便又如云开雾散,重新露了点笑模样出来:“爹爹想着叫阿宁多休息几日,往常进学时一坐便是一上午,爹爹像你这么大时还在草场跑马呢,哪用读这些条条框框!”
    “阿宁便好好歇着,多玩几天再考虑旁的。”
    江简宁揣着手站着,笑影隐约:“也成。”
    煜阳侯冲他笑着、柳昭也冲他笑着,这么多人都只簇拥着江简宁一个人,江絮在一旁干巴巴地看着,沦为一块活动自如的背景布,又生出一点隐晦的不甘来。
    什么表兄。她冷冰冰地想,不过是替他说了两句好话,便这样巴巴地往跟前凑来,这样的人也想攀我的亲戚,真是可笑。
    *
    江简宁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江絮,看她忿忿、看她心生怨怼,只当不知,随意找了个理由便告退了。
    他回去时还顺路去梅园折了些新鲜的梅枝,停筠顺手将花枝放在正屋外的桌上便去取插瓶。
    江疾却从旁伸手过来,捡了一枝花苞轻少的,往鼻尖凑了凑。
    江简宁冷眼看着他:“你倒拿我这儿当你那破院子般来去自如了。”
    江疾皱着眉将花枝拉远,又丢回桌上:“你既不让我出去,也不让我随便乱逛,我还能去哪儿?”
    刚刚江简宁离开,江疾想趁这时候多打探打探。
    可他往后院去,停淮便冷着个脸将他一拦,说库房重地,外人不得入内;他往小书房去,停淮又伸手,说书房重地,外人不得入内。
    如此严防死守之下,江疾也没旁的去处,只能干坐在正屋里嗑瓜子儿——打上回江简宁回来,停筠从小柜里另取出几样糕饼果点后,江疾便再也不想着靠吃东西给江简宁添堵了。
    反正给他添堵,往往最后都会变成给自己添堵。
    江简宁看着江疾故意扔的满地瓜子皮直皱眉,江疾也不管他什么脸色,堂堂正正坐在那翘着二郎腿,还学粗鄙乡人姿态乱呸瓜子皮儿。
    甚至察觉到江简宁的目光后,又当着他的面嘴皮子一歪,又吐掉了两片。
    江简宁看着他,他也看着江简宁,一双眼里跃跃欲试地藏着挑衅。
    江简宁抬手就是一巴掌。
    江疾偏着脸,发冠一歪,带落下一绺束着的鬓发来,遮着他的眼睛。他眼睫微微颤了一下,用舌尖顶了顶微烫的脸颊。
    年幼时也不是没挨过恶奴威吓性质的耳光,却好似没有哪一记能比得上今日的疼。
    其实江简宁并没下重手,是怕没教会野犬规矩,反倒先激起了凶性。
    他从停淮手中拾了帕子,慢条斯理又细致百倍地擦拭手指,随即将帕子掼在桌上。
    就盖着那一地狼藉的瓜子皮。
    “最近给你好脸色了。”江简宁语调毫无波澜,不动气、不怜惜,只如随手扔了个东西一般平常:“出去敢这样丢我的人,就把你打得只剩口气,扔去野林子里自生自灭。”
    江疾偏着头没有动。
    江简宁点到为止,便唤停淮:“我有套孤本棋谱,你去找出来,给表哥送去。”
    明明他也没多说什么,言语间却有种移情新欢的漠然。江疾被变相拘禁在世子院里,当然不知道哪里又蹦出来个“表哥”,竟叫江简宁这薄情寡义的畜生连语调都软了些。
    江疾僵住了的眼珠些微动了动,看见江简宁正笑盈盈地叮嘱停淮,全然拿他当做空气一般冷视,连一点余光都不分得。
    他手里还攥着一小把瓜子,瓜子壳深深嵌进掌心皮肉里,居然硌出了深深浅浅的红白斑痕。
    江疾一声不吭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