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赋兰刚追出大堂,迎面撞上比他矮一个头的小小公子——卫若兰。
    卫若兰脑袋猝然撞到卫赋兰的左肩,“哎哟”一声,忙一手捂额,一手替卫赋兰揉肩膀。
    卫赋兰拉下他的手,“今日这么早下学?”
    “这不是你回来了嘛?还是母亲着人告诉我的。”
    卫赋兰一撇嘴,自回厅中,卫若兰见他仍心有疙瘩,跟在后面,转问道:“哥,这次不会再走了罢?”
    “再怎么走,还是会回来的。”卫赋兰折回案前,十指拧动,收卷地契。
    卫若兰从他手里抢过那张麻纸,摊开瞧了眼,道:“这不是祖宅的地契吗?”顿了顿,将纸往身后一藏,“哥,你要回扬州啊?”
    确切来说,是祖宅旁边的一个小山丘——岁寒山的地契。
    卫赋兰夺回地契,正待接话,忽听小厮禀道:“道长回来了!”
    话刚落,那小厮身后蹿出一个灰不溜秋的邋遢道士,直扑向卫赋兰。
    卫赋兰冷不防背抵桌案,撞到腰杆,来不及痛“嘶”出声,肩上倏然搁下一颗乌糟的脑袋,紧接着,沉痛的哭声从耳边传入。
    “师弟......师父他......归西了。”
    卫赋兰捏着纸轻拍他后背,“知道了知道了,别太难过啊。”
    尚善还在“呜呜”哭。
    卫若兰则视若无睹,见卫赋兰腾不开手,接过卫赋兰的地契,帮他放回匣子里。
    “哥,我今天不去学堂了,你跟我说说,这些日子都去哪儿了?”卫若兰跳坐上桌,捧一把碟子里的瓜子,欢欢乐乐嗑起来。
    一个扒在他身上,哭个不停。
    一个在他旁边,要听小传。
    卫赋兰脑内嗡嗡直响。
    俄顷,阿因过来,说太太那传午饭,叫一块吃。
    “吃吃吃!”卫赋兰被尚善挡住,努力露出一个头,对卫若兰道:“太太那边不知道我爱吃什么,你去看看。”
    “太太怎么不知道了?”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去不去?”
    “好好好,我去。”
    卫若兰依依不舍离开,卫赋兰又吩咐阿因去后院给尚善收拾新房间。
    支走了人,卫赋兰重重拍了下尚善,推他道,“别哭了,没死。”
    闪善一愣,“师弟,你别安慰我了。”哭着又要来扒他。
    卫赋兰往旁边一躲,拉出椅子,让尚善坐下。
    这才说明实情。
    什么老观主传位给他,他给老观主送终,以及天苍山的地契,通通都是瞎编的。
    卫赋兰压根就不知道老观主长啥样,不过他决定了,以后这老观主要是真死了,他一定先离开尚善八百里远。
    拿岁寒山地契充作天苍山地契,此乃移花接木,当时他故意遮住了岁寒山前两个字,为的就是让来升看不真切,从而露出马脚。
    “若他们真要查起来怎么办?”尚善问。
    “第一,我敢这么胡说八道,就是堵那府尹大人不敢铤而走险把此事闹大。三清观是先皇所建,选址天苍山,那除了皇家,这山就不可能有主人。隔了这么多年,如今亦确实算得是个不明不白的地界。”
    卫赋兰眉梢微挑,眼中不屑,“但架不住有人心里有鬼啊,你想想,一个拖了三年都不敢动,就怕出点什么纰漏的人,他敢拍案查下去么?”
    尚善颔首,“那第二是什么?”
    “第二......所有话都是从我这儿出去的,我又认了新观主,他们再有动作,终归越不过我去。如此,即便有人找来,咱也还有一招。”
    他比出一跟手指头,“避!”
    “啊?”尚善忽觉小师弟的表情充满了危险,他微微后仰,离那手指头远点。
    “师兄,天苍山的风景看这么多年,也看腻了罢?”卫赋兰向他迈出一步,“不如换个地儿转转?”
    “哪啊?”
    “江南。”
    *
    卫赋兰当天送上拜帖,次日一早,便带着一行仆人及珍奇礼物,如期去会贾母。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上座,卫赋兰坐在下方,对面是贾宝玉。
    见过礼,寒暄几句,贾母问起访谒缘由。
    她虽与卫家老太太是故交,但斯人逝后,贾卫两家的儿孙都不太来往了。
    “前些日子观中出了点事,我自知处理欠妥,故而先来老太太这儿告罪。”卫赋兰挺直腰板,坐得端正。
    “哦?”贾母缓缓呷一口茶,“与我家有关系?”
    “宁府大老爷看中了我的清修之地,作为晚辈,我该相让才是。但三清观是师父留下的,我上头还有个师兄,他向来顽固,不肯挪地儿,一听三清观要被人拿去,在我这要死要活的。”
    卫赋兰起身,勾头行礼,
    “我左思右想,还是找最德高望重的老太太为妙,求老太太帮着说说情,三清观就是个破观,刮风下雨样样挡不着。”
    顿了顿,接道:
    “西城有一块地风水不错,且就在玄真观边上,我已买下,若大老爷不嫌弃,我这就命人把地契送来。”
    贾母不说话,只微微笑着又抿了口茶。
    卫赋兰略偏头,向身后随侍的小厮轻扬下巴。
    那小厮一楞,连忙抬步,却听上座的贾母摆手道:
    “别忙,你这个小子,来看我,就是为了这个。”
    “不全是,”卫赋兰低眉顺眼,“数年未见,主要还是来看望您。”
    “让我想想,上回有你的消息,还是在信里罢?”贾母冷哼,“回回都没个好心,你卫二的问候可是不敢当。”
    卫赋兰的脑袋埋得更低了。
    这老太太还真是不给留点面子。
    他埋头不说话,做出一副悉心听训的模样,贾母虽心里憋着口气,却也没真想训他,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
    她朝前方规规矩矩站着的少年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真心也好,假心也罢,总归是还记着有我这么个人,我便受下你这份心。东府那边我自有料理,不会抢去你的地盘。”
    如此便彻底断了玄真观妄想靠贾家吞掉三清观的计谋,卫赋兰略松口气,坐回椅子上,又见一个嬷嬷到贾母身边低声说话。
    等了片刻,贾母对卫赋兰道:
    “今日外面爷们摆酒,你略坐坐,一会和宝玉一块儿去。”
    卫赋兰点头应是,贾母又嘱咐贾宝玉,命他带卫赋兰去摆席的地方,慢行着去。
    卫赋兰见贾母起身欲走,忙不迭站起来,提起另一件萦绕心头的事:
    “我父亲这次下江南,是为了查办贩卖私盐一事,听说扬州盐商闹市,还连累到了巡盐御史,老太太可知?”
    “略有耳闻,你也不必太担心,永安侯必然是见过这等风浪的。”
    “父亲自会防微虑远,”卫赋兰犹豫道:“就是巡盐御史......”
    贾母方起身,还没抬脚,闻言坐了回去。
    “你之前信中有提到,在扬州见过巡盐御史?你也知,巡盐御史是我家的姑爷?”
    卫赋兰点头,“便是因此,才要问一遭。”
    “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这是场大劫。”他偷瞧着老太太的脸色,
    “三日后,晚辈亦会启程前往扬州,老太太如果有何需要,可尽托于我。”
    贾母诧异,“你去扬州?”
    “是,有点子事,需即刻去一趟。”
    贾母微笑道:
    “难为你记挂,我没什么可托付的,只是近年末了,恐消息慢,他那里若有什么着急的话要带来,还得劳你帮忙了。”
    “您这儿?没有需要送去的吗?林大人还未脱险......”
    “他什么都不缺,便不费这个力了,”贾母叹了口气,闭眼,“我们会为他祝祷的。”
    卫赋兰不知她口里的“我们”包不包括林黛玉,正要再探探,忽被椅背后的小厮拍了拍后背。
    略一分神,贾母已经离座。
    贾宝玉遵老祖宗的吩咐,带卫赋兰一路缓行,去往用饭的厅堂。
    路上贾宝玉喋喋不休,卫赋兰却似有心事,难得附和一句。
    身后跟随的两个小厮攀谈起来。
    茗烟问:“你家公子平时也不爱说话么?”
    “这倒是不好说,我师......我公子就这个性子,有时候对人冷得很,但愿别扫了你家公子的兴致。”
    “没事,二爷见着模样长得好的公子,就情不自禁想结交,这世上就没他捂不热的人,”茗烟捅了捅旁边人的胳膊,扬眉,“等着瞧罢。”
    一身小厮装束的尚善缩缩胳膊,讪讪一笑。
    今日这酒席,请的多是贾宅族中子侄,都是年轻公子,有纨气之习。
    去到席上,贾宝玉想再单独与卫赋兰说说话,都很难。
    举酒壶的,调笑的,时不时来插一脚。
    美其名曰:给薛大公子接风。岂知这风已接了不下五六回了?
    起初卫赋兰还纳闷,史太君为何要让他加进来。
    后来见着不断挨过来的各少年公子,他渐渐明白了。
    这是不好拒绝薛公子的邀约,拿他给她宝贝孙子当挡箭牌呢。
    卫赋兰久未露面,这一现身,凭着一副好样貌瞬间吸引了众多目光。
    老太太委实算无遗策。
    但很不凑巧,卫赋兰今日带的跟班,是一不食人间烟火的古板道士。
    一生食素、卯时必起,修身自律之术可谓修炼得炉火纯青。
    卫赋兰不需怎么着,这些凑过来的公子哥儿便都被尚善挡了。
    到后来实在挡不住,尚善又趁贾宝玉不留神,拉着卫赋兰直接溜出后门。
    出了贾府,尚善还在念念叨叨,心有余悸,“师弟啊,你可要离这些人远一点,莫要被带坏了,咱们以后不来了罢?师弟?你想什么呢?”
    卫赋兰脚步渐停,回身望着荣府大门,
    “在想......怎么才能把她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