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赋兰想像得很温馨美好,他如愿跳进了林黛玉怀里,呼吸着淡淡的药香,想把自己毛茸茸的脑袋靠在她肩上 。
    与此同时发生的还有一声惊呼。
    随着这声惊呼,林黛玉身子向后一仰,重心不稳,非本意地由蹲变坐——
    直直坐到了地上。
    卫赋兰还没来得及感受温暖,骤然被一阵凉意笼罩。
    他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完了。
    把林黛玉带地上了。
    林黛玉这人,十分爱干净,整日里把他也打弄得洁白无暇。
    但就这几日的观察,林黛玉对他似乎没有那么嫌弃了。
    回忆起林黛玉的往日温柔,卫赋兰遽尔恢复些自信。
    他呜咽起来,仰着脑袋,缓缓凑近她的肩。
    明亮的眼瞳里倒映出女孩清冷玉柔的容颜。
    忽然,额前伸来一只手,卫赋兰的视野骤然被遮挡大半 。
    紧接着,将要靠上的小脑袋被毫不留情地往后一推。
    卫赋兰倒翻了个跟头,落回地面。
    抬首一看,小姑娘被鹦哥扶着,已经撑着地面站起来。
    似乎起得太快,卫赋兰看见她身子晃了两下。
    林黛玉沉沉闭眼,深吸口气,睁开时,抿着唇拍了拍衣摆。
    看都不看地上那狗,转身便走。
    恼了?
    卫赋兰有些担心,跟着她的裙摆向门口挪动。
    方要迈出门槛,身前的白色裙摆打了个转,扫过卫赋兰的脑袋,他仰头,正好对上林黛玉瞪他的目光。
    卫赋兰不敢再跟,恹恹回窝。
    这几步路间,卫赋兰反省了一下。
    他恐怕是拿林黛玉当主人当惯了。
    怎么这林黛玉生起气来,回回都令他如此害怕?
    这不行,他得静心。
    于是,卫赋兰翻起了狗窝里的书。
    刚看两眼,耳边传来极快的脚步声,这声音离他越来越近。
    卫赋兰抬眼一看,是鹦哥。
    他歪着脑袋等她走近,心内疑惑:
    没跟着林黛玉?
    须臾,鹦哥来到狗窝边上,二话不说,提起他的后颈皮就把他扔了出去。
    卫赋兰:......
    卫赋兰在空中擦过林黛玉的裙边。
    一个被抛向外,一个走向里。
    落地的瞬间,门“砰”一声被关得严实。
    卫赋兰叼着书,愣怔片刻,继而明白过来,心中笑得欢快。
    人这是要沐浴呢。
    林黛玉房里,除了起居室,另有三件小屋,其中一间就是专门沐浴用的。
    从前不知道的时候,他跟着林黛玉进过一回,里面雾气氤氲,什么都看不见。
    更别说,以他现下的狗模样,连那澡盆的边都挨不着。
    但那次不巧,被雪雁踩到尾巴,嚎了一声,惊扰了林黛玉。
    从此,只要林黛玉沐浴,他都会被拎出来。
    卫赋兰轻叹一声,趴到半扇门前。
    几刻钟内,门已开合数次,小丫头们有序进出,把小厨房里烧好的水提到林黛玉房里。
    姑娘家就是麻烦,卫赋兰不禁想起在山上时,他和师兄就着林间山泉洗漱沐浴,那是何等恣意畅快。
    就是在家,也没这么多讲究。
    这林黛玉以后要是嫁去谁家,别人如果不迁就着她怎么办?
    忽然,卫赋兰浑身一颤,空嚎两声。
    呸呸呸!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看眼那道门,他又倏地安静下来。
    他实在想象不出林黛玉嫁人以后的样子。
    天色渐渐暗下,林黛玉的房门却还没有敞开。
    卫赋兰倒也不急,他悠哉哉地在翻书,忽然,余光瞥见廊柱后躲着的一个人影。
    若在往常,他不会在意。
    但这人他熟。
    为了把这小丫头揪出来,他可是费了番功夫。
    林黛玉在内宅的流言或可说是春纤传出去的,但春纤自己总不会把主动向贾宝玉献殷勤这事说出去。
    王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当日卫赋兰让春纤沾上贾宝玉,不止是为了给春纤下套,还为了试探这院子里,究竟还有没有别人的耳目。
    经过一番观察,他最后把范围圈定在贾宝玉房里。
    春纤在贾宝玉屋被晴雯抓包时,门外本就没几个丫头,其中有一个看上去倒是颇为上心。
    卫赋兰跟着那丫头,一路行至王夫人的院子。
    至此,才寻到了他真正要拔除的钉头。
    而王夫人在屋里和春纤说的话,他也听见了。
    春纤这事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要探查的,岂非就是他这怪事连连的野狗了?
    身后的房门缓缓开出一道缝,有暖黄的光从里面挤出来,卫赋兰高声打了个响鼻,把书塞进门缝,跑向院外。
    照例,院子里的丫头们都习惯了这狗的风风火火,无人理他。
    除了那个奉命探他虚实的小丫头。
    卫赋兰一路向前,贴心地放慢脚步,但这小丫头谨慎,始终远距离跟随。
    卫赋兰眼珠一转,跑进隔壁的小花园。
    小丫头一进去便找不见狗了。
    正当她暗自懊恼时,忽然,身后的假山上跳下一团白花花的影子,那白团子直接掉在她脑袋上。
    狗爪子毫无章法地扒拉着她的头发,小丫头精神俱裂,起初还不愿意惊动人,可那狗力气太大,被那力道牵引,她转了好几个圈,离冰湖也越来越近。
    她招架不住,叫喊起来。
    俄顷,寂静的花园里多出数道脚步声。
    天也完全黑下来。
    循声而来的大小丫头们只模糊见着一个在湖边扭动的少女黑影。
    没等她们走近,只见那少女扬手一挥,有什么东西从她手上落下,“咚”一声砸中冰湖。
    紧接着,便听见“汪汪”几声犬吠。
    “是林姑娘在找的那条狗!”
    “糟了!冰湖开裂了!”
    几个丫头认出狗声,上前先捞狗,却见狗蹄子下倏然破了个洞。
    狗影瞬间消失,被底下冰冷的湖水吞没。
    ......
    半个时辰后,想尽了各种办法却始终捞不到狗的丫头们,押着那个丢狗的,回了贾母院。
    而此时的卫赋兰,趁着夜色,在冰湖另一头破冰而出,从一个不起眼的洞里钻出内宅,轻车熟路出了荣国府。
    前几日的闲逛并非真的闲逛。
    春纤那时跟在他后面,卫赋兰是有察觉的,但他不在乎。
    因为他暗中规划的路线,都是正常人想像不到的。
    夜黑风高,卫赋兰直奔永安侯府。
    侯府几道角门俱已落锁,他转至西墙下,扒开杂草堆,从一个不起眼的狗洞钻了进去。
    这狗洞是卫赋兰走前吩咐云招挖的,便是为了今日。
    从此处回他自个的清溪院,最是快捷,云招是他的侍从,自然也住那儿。
    穿过一个长廊,卫赋兰很快寻到目的地,放眼望去,院内一片漆黑,如意料中寂静。
    先前他嘱咐云招送狗到贾府,想来他还活着这事瞒不过老父亲,不知府内可有何动作?
    原本一心只想问孙乙案情的卫赋兰,此刻忽然有些忐忑,来到云招屋外时,蓦地又把心里那个问题埋进了肚子里。
    怕失望,还是决定不问。
    他“咚咚”两声,用脑袋敲门。
    从外面看去,云招屋内未点灯,想来已睡下,因而卫赋兰敲得格外响。
    正准备敲第三下时,门开了。
    卫赋兰猝不及防,一头撞进去,跌进门槛。
    原来这小子没睡。
    乌漆嘛黑的,干嘛呢?!
    卫赋兰揉揉脑袋,爬起来,径直往屋里寻笔墨纸砚。
    云招迷蒙着眼,见是他,朝屋外扫视一圈,关门点灯。
    “公子,怎这时候来?”嗓音极低。
    自从那日两人以墨相谈后,云招屋内常备这些。
    卫赋兰铺开一张纸,云招便自觉到旁边研墨。
    卫赋兰写下:
    孙乙、阿因
    如今他写字已经很顺畅,在林黛玉那,他总趁其不在,见缝插针地拿林黛玉的笔练字,为此废了林黛玉好几支紫毫笔,和一堆上好的澄心堂纸。
    当然,正经写的字绝不可叫林黛玉看见,所以卫赋兰写的每一副字,都被他画蛇添足,胡乱加了十来笔。
    如此,写得再好也瞧不出来了。
    卫赋兰想起林黛玉每每捧着纸,气得要命却拿他无可奈何,只轻咬下唇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
    “公子?公子?”
    说了半晌没见着反应,云招不得不撮他脑袋,
    “这事儿到底怎么办啊?”
    卫赋兰回过神,在纸上写:
    再说一遍
    云招:......
    这是爷,不是狗,云招如此默念,把他知道的事重述了一遍。
    当下衙门里头的情况是:
    孙乙还在牢里,但狱卒似乎得了贾家的信儿,并未苛待他,张嬷嬷也没再闹事。
    卫赋兰琢磨着,贾家等了这些日子,也许就是在等卫家的态度,但他除了给林黛玉送狗,再无任何作为。
    史太君多半也是因此认定他并不看重这事,才会让云招带话,讨份人情。
    “孙乙是被扬州那个姑娘告进去的,就我们在酒楼见的那个,当日大庭广众下,您不是称她作家中婢女么?结果大公子好像是信了,来京时便捎上了她。”
    卫赋兰隐隐感到哪里不太对,写道:
    大哥怎找到她?
    云招小心翼翼看眼卫赋兰,
    “老爷急召,我又来不及安顿她,”语调越来越轻,“ 我我走前就拜托大公子,帮忙照顾些,给了他地址......”
    毫笔掉落,卫赋兰幽幽看向云招,吠道:
    【那还真不怪人家信!!!】
    云招只听见恼怒的几声犬吠。
    他摸了摸小狗的脑袋,低声安抚:“公子啊,别嚎了,再嚎,你马上就能见着她了。”
    卫赋兰倏然闭嘴,歪头看他。
    见谁?
    云招讪笑,“那个阿因......现在就在咱们府上,而且......住清溪园......”
    他屈指叩两下墙,“隔壁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