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拉开。
“打扰了。”乙骨忧太小声说了一句。
五条悟坐在副驾驶，双手交叉在脑后，仰躺在靠背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与五条悟狂放的坐姿形成了鲜明对比，星野富江坐在里侧的后座上，脊背挺直，双手摆在膝盖上，微垂着头沉思着，像个规规矩矩的好学生。
在乙骨忧太上车前，这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气氛有些僵硬。
“啊，忧太，你来了啊。”
感受到身边陷下的重量，星野富江侧过头，眼中含着温和的笑意。
“下午好。”他无比自然地打了个招呼，“还有里香，也下午好。”
车子缓缓开动。
乙骨忧太怔了一下。
“那个，富江，刚刚……”
“哦，是直接叫名字太失礼了吗？”富江不好意思道，“我听忧太叫她里香，就下意识这样跟着叫了。”
“诶，不是那个，可是，富江也看到了吧。里香她，是咒灵……而且她之前还想攻击你，都是因为我……”
乙骨忧太手足无措地解释着，越到后面，他的声音就越来越小，直到沉默。
“……为什么？”
过了几秒，他用细如蚊呐般的声音问道。
星野富江眨了眨眼。
“忧太，”他问，“你是在害怕吗？”
乙骨忧太怔住了。
【忧太一直是个胆小鬼啦。】
富江能听到，里香的声音带着促狭般的笑意响起。
【害怕自己伤害别人，害怕得要命呢。真是个大笨蛋。】
星野富江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搭在了忧太的手背上。
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上午的场景，乙骨忧太下意识便要缩手。
富江牢牢地按住了他的手。
“不要害怕，忧太。”
星野富江的嗓音清澈，但语调却十分坚定，仿佛蕴含着力量般，令人不由自主便交托信任。
“你不会伤害到我的。无论是你，还是里香……都不会发生的。”
澄明的白瞳注视着他。
“我也曾恐惧过自己。甚至直到现在，那份担忧也时常隐现。”
“但托我认识的人福，我明白了过来。于是我选择接受自己，连同那份恐惧一起。”
富江说起这句话时，眼神恍惚了一瞬。
他仿佛再度看见了2万九千吨的机械白鲸从横滨的高空坠落而下，燃烧着熊熊烈火的虚影落进盛满晶莹酒液的杯中，被太宰治细长的手指握紧。
耳边隐约响起冰块碰壁的清响。
星野富江闭了闭眼睛，感叹般说道。
“但是，假如一直因恐惧而停在原地的话，不管怎样都不会甘心的吧。”他说，“如果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话，不如来试着相信我如何？”
“相信富江……？”乙骨忧太犹豫道。
“嗯嗯。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但我很强哦。强到……超乎想象的范畴。”星野富江笑了笑，“一切都交给我就好了。忧太只需要为自己的内心负责就够了。”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开始交流后，前座的五条悟就一直没有出声。但在听到“我很强”这句话时，他仿佛被刺痛了一下般，突兀地扭头，向富江投去难以言明的、复杂的眼神。
——相似吗？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人，但过去与未来的阴影却宛若命运般，于此时彼此交叠。
真是……令人不爽啊。
乙骨忧太的声音缓缓响起。
“……我是为了缔结羁绊，为了有活下去的资格，为了开始新的生活，为了这些而来到咒术高专的。”
他注视着富江，黑色的眼瞳闪亮。
“如果一切都交给别人，自己什么都不做的话，跟以前又有什么区别？”
他反手向上收紧了手指，主动握紧了富江的手。
星野富江愣了下。
“我会在咒术高专解除里香的诅咒的。同时，富江，你刚才说，你也时不时会恐惧自己吧？”
乙骨忧太与富江对视，一字一句道，“我也会努力的。”
“也请相信我吧，富江。相信你不会真正伤害到我。”忧太的手指攥紧，“可能虽然我没有你那么强，但是……我会努力的！”
星野富江凝视着忧太的眼睛。
“好。”他笑起来，轻声道，“那么，约定好了？”
阳光刺目，乙骨忧太瞳孔收缩。
【约定好了哦，忧太？】
栗色头发的女孩勾起他的手指。
【等长大以后，里香要和忧太结婚。】
车祸，尖叫，鲜血，以及诅咒。
被歪折着人体塞进储物柜的霸凌者们。
在无数个夜晚，乙骨忧太总能梦到那个梦魇般的储物柜。血从柜门间的缝隙中，一点一滴地流下来，一直流到他的脚边。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乙骨忧太更明白，【约定】是多么沉重、刻骨、扭曲的东西了。
一旦许下，便永不容反悔。
乙骨忧太的嘴唇颤抖着。
星野富江静静地看着他。
【忧太，不用害怕。】
里香的声音仿佛幻觉般，轻柔地在他的耳畔说。
【做忧太真正想做的，就好啦。】
乙骨忧太深吸了一口气。
“嗯，约定好了。”
忧太吐出那口气，不知为何又突然笑起来。
“而且，我们可是搭档呢，对吧？”
星野富江弯了弯眼睛。
“嗯，当然。”富江笑道，“那么以后还请多关照了，搭档。”
车停了下来。
“好了，下车吧。”五条悟一击掌，语调轻松道，“这就是你们这次的实习目标了~”
乙骨忧太钻了出来，看到眼前的场景愣了一下。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一座人迹罕至的荒山，土地没有经过硬化，树木丛生，浓密的阴影完全挡住了头顶的太阳。
“不，三天前，这里还有个鬼屋呢。据说是座废弃的洋房，不知为何最近火了起来，讨论度大涨，也有不少年轻人来这里做鬼屋探险。”
“但它突然消失了。也是在它消失时，爆发出了强烈的咒力波动，咒术协会这才注意到它。”
“这就是你们的实习了。目标是搞清鬼屋的真相，祓除咒灵。”五条悟望向树林深处，语气平静，“如果有幸存者的话，尽量救援。”
“幸存者……？”忧太疑惑道。
“是之前那些鬼屋探险的人吧。”星野富江站在忧太身边，一同望向树林深处，“估计也随着鬼屋本身一起消失了。”
“Bing！”五条悟拍了拍手，笑嘻嘻道，“那么现在，忧太你来放个‘帐’吧！”
“诶，我来吗？”
“有什么好惊讶的，昨天下午已经看过一遍了吧？”五条悟笑嘻嘻道，“富江穿着咒具，没有咒力，所以不能放帐。你们既然搭档了，总要学会的咯？”
“……好吧。那我先……试试？”忧太迟疑道。
“嗯，忧太快去试吧！”五条悟弯腰揽上富江的肩，带着他向旁边走去，“我先借富江一用~”
星野富江：？
五条悟又想搞什么鬼？
等走到忧太看不见的地方时，五条悟才放开了富江。
两人在沉默中对视。
没有忧太作为缓和，两人间的气氛顿时又微妙了起来。
“星野富江。”五条悟摘下绷带，苍蓝的眼瞳看向富江，“祓除特级咒灵，你需要几秒？”
星野富江挑起眉头。
“用秒计算没什么必要。”他淡淡道，“一个拔刀的瞬间足够了。”
“即使不穿这身咒具呢？”
星野富江笑了。
“你不会真的觉得，这是套防御性的咒具吧？”富江说，“这是【封印】——为了封印我自己而存在的。至于那些对外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副作用而已。”
“那么，”五条悟斩钉截铁道，“这次任务，你不能出手。”
“每个咒术师，都是在不断的死亡与鲜血中生存下来的。如果你不让忧太去面对这些，无异于断送他的成长。如果等到有朝一日，你们分开了……”
五条悟停顿了一下。
“忧太会死。”
星野富江冷静地说。
“我明白，我会把握好。倒是你……”他抬起眼睛，白瞳敏锐地注视向眼前的人，“你有一个，曾经分开过的搭档吧。”
五条悟沉默了一会儿。
“……不止是搭档。”五条悟轻声道，“是挚友。”
星野富江一怔，忽然有了些恍然似的，心中微微一动。
——五条悟一定，也与他一样，从重要之人那里，学会了许多东西吧。
——关于如何真正地成为一个“人”。
——不然，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不过他没有死哦。”五条悟说，“只是……叛逃了而已。”
星野富江刚想开口，从头顶上方布下的“帐”缓缓张开，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五条悟重新裹好了绷带。
“哎呀，我就说忧太一定可以的~”
五条悟重新恢复成那副不正经的模样，拍了拍富江的肩，“去吧去吧，老师就在帐外等着你们哦。”
“……自己还没学懂呢，还敢自称老师。”富江吐槽道，“等你真的能教我东西的时候，再让我叫你老师吧。”
五条悟的手一顿。
“富江，真是的。”五条悟将手缓缓放了下来，抱怨似的道，“你跟我不是差不多吗。”
他知道富江在说什么。
是啊，他当然还没有完全学懂。
——因为那枚名叫夏油杰的，他的“善恶指针”，将自己曾经的理念全部推翻，叛逃至今。
他们已许久……未能再见一面。
在帐的作用下，山脚处，一栋独立的三层洋房显现而出。虽然风雨侵蚀的痕迹极为明显，但仍能看出最初建成时的美丽与豪华。
乙骨忧太在远处招手，富江跑了过去。
忧太向五条悟点了点头，接着对富江笑了笑，两人并肩向着那栋洋房走去。
五条悟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忽然不可自遏地笑出了声。
就在这时，路边一辆新的车停了下来。
“五条先生。有新的任务了。”
一个穿着黑西装，面容平平无奇的男子走了下来，向五条悟鞠了一躬。
五条悟皱起了眉。
“我不是说了，今天不要打扰我了吗。”他冷冷道。
“非常抱歉。但是事发紧急，这个任务只有您能解决了。”男子递上资料，恭敬道，“我会等在这里，学生们的后续处理由‘窗’接手。”
五条悟随手翻了两下资料，发现这个东西好像确实有些麻烦，不禁啧了一声。
看来这趟是非去不可了。
“还望……”男子抬起头，“您快点动身。”
他的额头上，赫然是一道缝合线似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