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有人问赤井秀一：在那场短暂却又跌宕起伏的旅程中，什么事让你留下了最深的印象？
在提问者的面前，男人沉默地思考了一会，简单说了一句：“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期间，他一直用那双波澜不惊的绿眼睛盯着那个人，直到提问者识趣地转移话题。
与表现出来的不同，他并没有被这个问题冒犯到。事实上，他是真心这样认为的。
像大多数人一样，他的人生分为好几个阶段。当他背着电脑蹬着自行车，在华盛顿林荫大道间穿行的时候，如果有人告诉他将来他会驾驶着宇宙飞船和星际海盗打架，他多半也只是看一眼对方，点点头后扬长而去，不会花费一分一秒思考那句话成真的可能。
而等他真的搭上无限非概率引擎驱动的纯白飞船，在银河系悬臂间躲避沃贡人的追杀时，他已经对这种绝不会出现在大多数人生活中的事件习以为常，甚至还有闲心提醒身边的红发青年，如果不想自己的脑浆被煮沸，最好放下手中的第四杯泛银河系含漱爆破液。*
当非日常变成日常的时候，你很难分辨出事情的大小好坏。太阳系某颗小行星的爆炸看起来和某个7月4日帝/国/大/厦上放的可怜烟花差不多，而苏黎世银行保险箱的钥匙和旅馆早餐的溏心蛋价值等同——这点仅限于鹤川。
旅行的头等大事，自然是旅费问题。鹤川曾经和他提过自己不缺钱，但这种标准和弹簧床一样灵活。
他们有时有钱的像皇帝，订最好的酒店，在落地窗前眺望远方城市的天际线；又或者在夜晚的街道上游荡，摇响街上每一间酒吧门口悬挂的铃铛，接受如雷的掌声与欢呼。
但更多时候，他们的预算只能勉强维持生活。赚钱对赤井来说并不难，他早已拿到表演执照，只要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背着手风琴上街，半天下来，零零散散的各国纸币就能装满琴盒。
鹤川则总能找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活儿：给孩子们的生日派对做室内设计，批发一些再便宜不过的白t恤加上自己涂画的图案推销给游客，或者去葬礼上做流动餐饮之类的。
有次赤井拉完琴开车去接他，看见红发青年苦着脸被一群上了年纪的妇人们拉拉扯扯，打听英式面包布丁的配方。他在车里欣赏了这幅景象足足一分多钟，才下去给鹤川解围。
这种时候他们自然没钱住酒店，只能选择随处可见的汽车旅馆里过夜。房间外的噪音能让听见的人身临其境，拧开水龙头之前永远需要做几秒钟的心理建设，水流的温差之大让人想起埃塞俄比亚的沙漠夜晚。
所幸他们两人都对居住环境不怎么挑剔，要是遇见实在忍受不了的问题，跑到之前租的车上凑合一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当他被问到旅行中印象最深刻的事，他的脑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并不是某个事件，而是某种印象。
狭窄的房间，百叶窗缝隙间透出的光线，锈迹斑斑的红棕色暖气片，总有地方开裂的弹簧沙发，堆在一边的外卖盒子，一次性漱口水刺鼻的薄荷味，老式电视笨重的机顶盒，某个毛毛躁躁的红色脑袋，一些毫无意义的闲谈。
这显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没办法，有些时候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同理，当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黑暗的洞口向自己扑来，被迫以每秒9.8米的速度做自由落体运动时，第一时间蹦到赤井脑子里的并不是解决方案，而是某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
“这家旅馆糟透了！”
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的红发青年一把推开门，脚步不停地大步走进房间，扑到了乱糟糟的床铺上。
赤井从洗手间里探出头来——他在刮胡子，半边下巴光洁，另外半边则挂着圣诞老人胡须般厚厚一层白色泡沫——“有蟑螂掉进咖啡机里了？”
“没有。”
头缩回去。
“但这家旅馆的自助早餐，”鹤川表情严肃：“不提供溏心蛋。”
“我确信，”洗手间里传来有些失真的声音：“除你之外没人在乎这点。”
“而你只在乎咖啡。”鹤川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一点吗？”
“因为你麻烦，”赤井回答：“而且小孩子口味。”
“我会以人身攻击的名义控告你。”鹤川说：“是因为它反映了世界的本质。”
“我等着接法院传票。”赤井说：“你的意思是，世界就是一团未凝固的蛋黄？”
“错了。”
红发青年从床上坐起身来：“重点不在于蛋黄——在于它的流动性。”
“打个比方，”鹤川伸出一根手指：“说起雨伞，你第一个联想到的东西是什么？”
“亚马逊热带雨林。”
“...好吧。”鹤川顿了一下：“而我想到的是雨中曲。”
“所以当某把雨伞成为契机的时候，你可能会掉进满是食人鱼的亚马逊河中，而我则会在下着大雨的街道上抱着路灯杆放声高歌。”
“这个待遇的差别是不是太大了些？”
“总之，契机与世界并不是一对一的关系。”红发青年跳下床，走到窗台前一扯百叶窗的拉绳，任阳光洒落在地板上。
“世界无时无刻不在流动着，哪怕你我接触的是同一个契机，有时仅仅晚了一秒钟，就会让你错开到不同的世界。”
赤井静静地看着他。
“这就是你不想要旅伴的理由？”
“对其他人来说，是这样。”
“至于你——”鹤川从头到脚扫了他一眼，下了结论：“纯粹是因为你太会惹人生气了。”
“我的荣幸。”赤井说：“顺便一提，在你没起来的时候，我把昨晚剩下的披萨吃完了。”
“我要和你拆伙。”鹤川说。
“——契机与世界并不是一对一的关系。”
“什么？”离赤井最近的克劳利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喃喃自语：“说大声点！”
“这个洞是通往不同世界的契机！”同样听见了的鹤川大声喊道：“但这不代表我们和那孩子会掉进同一个世界！”
“也就是说我们还是不知道那孩子的去向？”恶魔听明白了：“还会在别的世界耽搁时间？”
“有什么好消息吗？”天使费力护着自己珍爱的外套，以免它被吹得变形：“哪怕一个？”
“你们有翅膀！”鹤川喊道：“不会摔死！”
“这一点还不确定！”天使高声回道：“我的翅膀打不开了！”
“那你最好快点确定。”赤井说：“我看见前面有光。”
“我也看见了。”鹤川说：“有人有什么关于降落的建议吗？”
“护好你的脑袋。”恶魔说：“虽然多半没什么用处。”
“啊啊啊啊啊啊！”天使说。
白光越来越亮，直到将他们吞没。
再无声息。
——下一秒涌入他们眼前的，是无边无际的蓝色。
潮声涌动，洁白的浪花席卷上海滨长廊，溅湿路人的发梢。放眼望去，天空与海面难分彼此，如同剔透的蓝宝石。
“世界上有那么多小镇，小镇里有那么多个兔子洞，”鹤川说：“我们却偏偏掉进了这一个。”*
“那称不上兔子洞，”赤井说：“充其量算是个狗洞。”
“你说这是狗洞，那我有个问题，”恶魔说：“狗在哪儿？”
“我有个更好的问题，”天使说：“我们在哪儿？”
恶魔瞥了他一眼，伸手点向远方：“看那边。”
顺着恶魔指尖的方向望去，目之所及的最高处，一座优雅的白色圆塔矗立在海滨一角。
那是光明之塔。
“我们在卡萨布兰卡，天使。”克劳利的声音低沉如同大提琴：“白色之城。”
红发青年无声地打了个寒噤，他蹦到赤井身边，压低声音问道：“这是什么称呼，学名还是昵称？”
赤井想了想：“两者应该都成立。”
“提醒我一下，我为什么要和两个凡人一起行动来着？”恶魔说。
天使不安地左顾右盼：“所以，我们现在在另一个世界？”
“多半如此。”鹤川看着他们：“你们现在感觉如何？”
天使活动了一下手指：“大致上没什么感觉...等等，我没办法随意施展奇迹了！”
恶魔晃了晃肩膀，皱起眉：“能力被削弱了。”
“两个结论。”鹤川说：“施展魔法变得困难，说明这个世界本身没有魔法。这种事一般都是向下兼容。”
“而超自然生物在没有魔法的世界，没觉得有任何不适...”赤井若有所思：“说明这个世界与你们世界的融合程度相当高。”
“考虑到你们的世界两天后就会毁灭，”鹤川耸耸肩：“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个坏消息。”
“筹码又增加了。”天使叹息道：“克劳利，你能找到那只狗么？”
恶魔抽了抽鼻子，眼神闪动了一下：“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你没感觉到那只狗。”赤井判断：“好消息是，你有别的发现。”
克劳利瞪他一眼，不情愿地承认道：“这儿有天启四骑士的味道。”
“感谢上帝！”天使松了口气：“终于有点线索了。”
“介绍一下？”赤井问。
“战/争、饥荒、污染、死亡。”克劳利简明扼要地说：“在这儿的是战/争。”
“世界末日将近，他们愈发急迫了。”天使忧心地说：“不管她想干什么，我们必须阻止她。”
“还得消灭她。”克劳利补充道：“她的存在本身就会壮大敌/基/督的力量。”
其余两人点头。
“铁锈脑袋？”恶魔扬声问道：“你听见了吗？”
红发青年毫无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远方。
天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好吗？”
下一秒，鹤川如梦初醒般跳起，一反常态地冲到赤井身边，近乎强硬地拖着他的胳膊朝路边冲去。
赤井蹙着眉：“怎么？”
“三点钟方向。”鹤川掐着他胳膊，低声说：“公路旁那块广告牌。”
赤井依言望去。
那并不是什么液晶屏幕，而是老派的油漆广告牌。在画家娴熟的技法下，美得惊人的金发女子露出她标志性的神秘笑容。
《镜中奇遇》，莎朗.温亚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