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钱宸,是林昶九岁时。
平江钱氏是绵延千年的名门望族，几乎每朝都有人入阁拜相，历朝历代以来,数不清有多少钱家子弟,或为战事在前线冲锋陷阵，或为国事呕心沥血，便是为之付出性命也在所不辞。
例如前朝，当时末帝暴戾、昏庸,宦官当道。
竟无一人敢站出来质疑任何，生怕引来血腥报复，也只有钱家老太爷敢当庭血谏,从那以后,钱家全族直接退出京城，返回平江老家。
直到前朝末年，战火纷乱，赵氏横空出世，结束乱世,开辟全新朝代，新帝甚至亲自来平江府请,钱家人才又重新入朝,一心一意辅佐新帝，百姓们的日子也逐渐好过起来。
赵氏皇朝如今才到第二代,很多老人都还记得几十年前的乱世，即便是从来富庶的江南,那段时候也有不少人饿死，钱家主动开粮放仓，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
可想而知,在平江府，钱家是什么样的存在。
林昶坐在马车中，在往钱家老宅去的路上，还能听到车外路人对钱家的赞扬，他身边的魏太监很是不以为意，轻蔑一笑，阴狠道：“钱家这种背叛主子的狗东西，也配？！我呸！总有一天，老子要弄死他们全家！”
林昶并不作声，他只是轻手撩开车帘，看向车外白墙，正值春日，墙头的粉嫩花朵开得煞是娇俏可人。
魏太监又骂了钱家几句，车夫提示，他们将到钱府大门。
魏太监这才收起阴险的面容，挤出笑容，笑着对他道：“公子，待会儿到了，小人带您进去，您也别怕，钱家家学里都是您这样年纪的孩子，您往后就在这里读书，与他们好好相处，尤其是钱家的三小姐，呵呵。”
在林昶看来，魏太监并不是有多大本事、能耐的人，因为魏太监连基本的“不喜于色，不怒于行”都做不到，就例如此时，他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又成日里被他们这些人当作傀儡。
他们其实根本看不起他，却又因为他身上的杨氏血脉，不得不养着、供着他，偏偏心里又极度不甘心，常常上一句话还对他毕恭毕敬，下一句就会原形毕露，完了，自己又会后悔。
有意思吗？
倘若是由他林昶来做这件事，要么就从始至终都威胁，叫对方彻底怕了自己，要么就一直讨好，反正小孩子最好骗不是？
偏生这些人，左一个态度，右一个想法。
自卑，自大，又极度不自信。
林昶心里在摇头，看着魏太监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就这种人，还想复国，自己当皇帝？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呵呵。
林昶才要冷笑呢，就这种脑子、心性，再给他们一百年也复不了所谓的国。
不过他也懒得在魏太监面前表现出来什么，反正他从小就被喂了药，一辈子都要被这魏太监控制，将来结婚生子，恐怕也会像爹那样突然死亡。
他们只要一个拥有杨氏血脉的人就已足够。
思索间，马车停下，钱家家仆带他们往钱家家学而去。
这也是平江府内近来比较热闹的一件事，原先，钱家人都在京城，平江府这边的老宅内，也只留有几个老仆在此看顾。
上个月，钱家三老爷考中状元，陛下本想钦点钱三老爷直接进翰林馆，再赐御前行走，岂料钱三老爷因天生体弱，竟是婉拒圣恩，还带着妻儿回到平江老家，打算在老家养病。
陛下很是可惜钱三老爷的才华，但人家确实有病，走几步路就要咳一咳，这总不能拦着人家不让回吧？
陛下只好赏了钱家许多珍贵药材，特别派一列侍卫护送他们回平江府，与钱三老爷家一同回来的，还有钱老夫人，她这是不放心小儿子，想要跟着回来照看一阵子。
钱老夫人都回来了，钱家大老爷、二老爷身有官职，没法陪同，觉得有愧老母亲，就令钱家几个女孩子与钱老夫人一同回来，平常也好帮他们尽尽孝心。
钱三老爷是个闲不住的人，虽是回来养病，在家中窝了半个月便有些待不住，却也不能经常出去会友，他便在家中办了个家学。
钱家是诗书世家，家中子弟都由科举入仕，没有一个是靠恩荫的，钱三老爷的学问更是陛下亲自赞过的好，他说要开办家学，众人还不得抢破头脑？
魏太监听闻此事，也是立马想方设法地弄到个名额。
就这好不容易弄到的名额，也是要进去先给钱三老爷看看，通过他本人考校，才能在钱家家学念书。
与别人是真想跟着钱三老爷读书、学习不同，魏太监送林昶来，是想叫他勾引钱三小姐，将来好做钱家女婿。
没错，是勾引。
魏太监当初跟林昶说时，用的便是“勾引”这个词。
这老东西生平没读过书，字都不认识几个，能指望他说出什么好话来？
林昶听到这话，险些没笑出声，他当人家钱家的小姐是街上任你挑选的黄芽菜？
先不说钱家这样的人家规矩森严，他们这些外男完全没有可能见到人家的小姐。
就说能见到，他才九岁，钱家三小姐才七岁！
拿什么来勾引？
魏太监做过的梦太多太多，还有更荒诞的，林昶从来懒得反驳，听他说了便点点头，因为他也确实好奇，想来看看钱三老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才子。
说实话，林昶是很佩服钱家家风的。
前朝末代时，钱老太爷敢直接血谏，便已足见其风骨。
林昶的爹前年刚死，林昶估摸着，他今年九岁，十六岁应当就会被逼着成亲，回头若能顺利生下儿子，最多也不过七年，二十三岁那年，他应该也得死。
他余下的人生，最多不超过十五年。
这十五年，他也想尽可能活得潇洒一点。
若是真能在这样的钱家，有幸跟着钱三老爷念几年书，也算没有白活一场。
去见钱三老爷的路上，魏太监那老鼠眼睛一个劲儿地到处转，林昶不用看也知道，他这是在找人家钱家的女孩儿在哪呢。
幸好魏太监还知道要脸，没有直接问钱家家仆。
“林少爷，这边请，过了这道月亮门便是咱们三老爷的书房。”
家仆好脾气地在前头为他引路，林昶口中道谢，还特地将衣袖、腰间玉佩整了整，毕竟是要去见一位他很佩服的长辈。
岂料，他们刚到月亮门前，还未进去。
门内忽地跳出个孩童，他手举一把小木剑，拦在他们面前，伸手用小木剑指着他们，奶声奶气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命钱！！”
家仆顿时哭笑不得：“心乐少爷，您怎么在这儿呢？”
林昶听闻“心乐”二字，便已猜出这孩子是谁，应当是前年新晋的平江府首富余家独子。
他毕竟也才是九岁的孩子，怎么说也有点好奇，这个余心乐到底长得是个什么模样？
但这是在钱府，钱三老爷的书房就在眼前，他到底是不言不语，也不动，并没有绕过去看。
那余心乐振振有词，继续奶声奶气：“我来帮钱三伯伯考校学生！被我吓到的都是胆小鬼，胆小鬼不许进！”
家仆还要再说，门内斜里又插进另一道声音：“你这笨囡囡，是买路钱，不是买命钱！”
余心乐顿了会儿，坚持道：“真正的绿林大汉就是要说‘买命钱’的！这才霸气呢！咱们闯荡江湖的就要如此！”
“不许胡说八道，我爹还要考校学生，别吓到其他哥哥，来，与我去其他地方玩儿。”
听话音，这是要走，林昶听心中一动，到底是忍不住歪了歪，从家仆身后探出脑袋，看到月亮门内站着的两个手拉手的孩子。
一个五六岁，手中还抱着小木剑，长得粉粉团团，打扮得甚是“富丽堂皇”，一身红衣，脖子里是金项圈，手腕上是金镯子，就连头上扎的两个小鬏鬏都系着金铃铛，他显然是不愿意走，脚使劲儿踩着地，发间金铃铛轻摇出声，很是好听。
另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他一身青衣，满头乌发仅用根同色的发带束起，月亮门内侧便是小片的竹林，竹叶刚好探出个头，他站在竹旁，好似那绿竹成了精。
说也奇怪，不过也就是八-九岁的年纪，却已能觑见他长大后该是如何风华。
发现他的探视，那青衣孩童抬眸看来，随即温润一笑：“叫这位公子看笑话了，我是钱宸，这是我要好的弟弟，余心乐。”
家仆也赶忙介绍：“六少爷（钱宸家中行六），心乐少爷，这位是林少爷，过来拜见三老爷的。”
原来这就是钱三老爷的独子。
林昶拱拱手，认真道：“在下林昶，见过两位少爷。”
钱宸笑着还要说话，余心乐已经往前一步，走到他面前，好奇地仰起头看他，奶声奶气地问：“哥哥，你的名字怎么写？”
林昶温和道：“永日昶。”
余心乐呆愣：“还有这么个字？哥哥，我怎么没见过呢。”
钱宸轻手揪揪他耳朵：“你这个笨囡囡，都叫你要好好读书，这个字我是否教过你？”
余心乐顿时撅起嘴，宝贝得很的小木剑也不要了，随手扔掉，他扭头就跑，边跑边气呼呼道：“我才不是笨囡囡！我这就回去翻书！”
钱宸追过去，急道：“跑反了你！回来！”
红色身影已是不见，他立即指了个人跟过去。
钱宸则是走回月亮门前，弯腰捡起地上的小木剑，看着林昶，大大方方一笑，说道：“叫林少爷见笑了，心乐他还小，有点爱玩，并非故意冒犯你，还请林少爷莫要责怪。”
“不会，余少爷很是童趣可爱。”
钱宸双眼微弯，似乎很喜欢他夸赞余心乐的话，他又道：“林少爷也是来我家家学读书的吗？我爹就在书房，不敢再扰你，你快去吧！”
说着，钱宸往侧边站了站，示意林昶进去。
林昶一直被魏太监关在家里，怕他学多了，懂得也多，将来要造反，他从来没有交过朋友，这是他头一回遇到同龄人，还这样对他笑，笑容真挚清朗。
见他不动，钱宸以为他是紧张，主动伸手拉住他：“来，林少爷随我来。”
林昶已经不自觉地跟着他往里走，魏太监下意识地想跟上去，被家仆瞪了眼，钱家这样的人家，家仆定然不惧魏
太监，魏太监这才想起这是在钱家，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停留在原地。
钱宸已经将林昶拉到书房前，指着门道：“进去吧，我爹为人和气，特别好说话，你别怕，祝你顺利通过我爹的考校！”
林昶问出个自己也觉得很傻的问题：“万一我无法通过呢？”
钱宸似是愣了愣，旋即又笑道：“林少爷一看就学问很好，一定可以的！”
说罢，钱宸松开他的手便离开，走了几步，他又转过身，站在阳光里，笑着朝林昶挥挥手：“我们在家学等你啊！”
那一刻，风也为他放慢脚步，轻轻吹起他青色衣角，整个世界的光芒仿佛都在抢着为他做衣裳。
林昶浑浑噩噩、冷冷淡淡地长到九岁，初次有了主动想要做的事。
他想和钱宸一起读书。
他想和钱宸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