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错以为竹马在女扮男装 > 正文 第44章 晋.江.首.发.正.版
    周瑭春梦里的“姐姐”,是谁?
    或许是因为顾忌性别之差,周瑭很少参与官宦家小娘子们的游乐活动,在侯府外没有相熟的小娘子。算来算去,能被他称作“姐姐”的,似乎只有薛萌一人。
    但从他帮薛萌和贺子衡牵线搭桥的行为来看,周瑭对薛萌又绝无他心……
    薛成璧紧绷的唇角略微放松。
    周瑭没有确切钟情的女子。
    或许那只是一个假想的对象罢了。
    少年慕艾、男婚女嫁乃天经地义,若有机会恢复真实性别,周瑭定也更喜爱女子。
    世间夫妻有相敬如宾,亦有貌合神离。就算周瑭有了妻子,他们也可以时常见面。
    可是一想到周瑭怀里依偎着一另一个人,薛成璧眉宇间便染上了烦乱。
    不,他没理由为此不悦。
    他捏了捏眉心,试图将那些不该有的情绪按压下去。
    当晚,宵禁之后,他带着周瑭来到了城墙脚下。
    夜色中的城墙漆黑如凝铁,城墙上均匀排列着点点火光,还有几队戍城卫来回巡逻。防守严密,似乎连一只鸟都无法飞跃。
    “我们真的要翻.墙?”周瑭喉头滚了一下,“要不还是明早吧。”
    薛成璧注意到少年偷偷往后挪动的脚步,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怕了?”
    “谁怕了!”周瑭立刻挺了挺胸膛。
    这么说着,手上却很诚实地拽紧了薛成璧的衣角。
    好像只这一小片衣角,就能给予他莫大的勇气似的。
    “虽然遵纪守法比较好……不过和哥哥一起,翻.墙就翻.墙。”
    薛成璧眼底的笑意真切了些,捉住了少年那只缺乏安全感的手。
    在周瑭生起挣动的念头之前,薛成璧引着他的手指向前方。
    “看。”
    “?”
    “看城防的布局。”
    “……唔。”
    周瑭忘了被捉住的手,照着他的话仔细观察,慢慢摸索出了戍城卫巡逻的规律。
    薛成璧问他:“你觉得该怎么出城?”
    周瑭想了想,用很不确定的语气指出了一条路线。
    “还不错。”薛成璧平平道。
    涉及武学,他对周瑭的要求十分严格,从小到大以批评居多,因为这些东西在关键时候能救周瑭一命。这一声“还不错”,已经是莫大的褒扬。
    周瑭粲然一笑。
    “但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薛成璧认真指出了一处疏漏,外加两处改良方案。
    待他确定了周瑭已经完全记住了路线之后,薛成璧松开了他的手:“跟紧了。”
    周瑭这才意识到,自己握了公主的手好一会儿。
    时间一长,习惯成自然,松开手反倒觉得凉。
    周瑭默默把手缩进了袖子里,又往上提了提领口,把脸蛋默默埋进了衣领子里。
    只不过,为了跟上薛成璧,周瑭一旦运起轻功,风便吹开了他的衣领,将他脸上的薄红暴露无遗。
    城墙上的风很大,不远处飘动着点点火光,仿佛一只只怒目圆睁的眼睛,随时都会察觉他们的行踪。
    周瑭落在城墙上,脚步悄无声息,四周只有风声和他飚到最快的心跳声。
    他好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又好像从始至终只盯着薛成璧的背影,那急促的心跳也是为对方而跳动的。
    翻越城墙之后,他们又疾行了一阵,直到进入一片密林,才停下了脚步。
    回首遥望,京畿城墙已经远在千米之外了。
    “我们……就这么过来了?”周瑭小声纳罕。
    那可是国之都城的铁壁啊,就算突厥的铁骑也无法攻破。凭自己这练了不到十年的三脚猫功夫,就轻而易举地跨越了?
    “没有真正的牢不可破。”薛成璧道,“足够细心的观察和足够周密的筹划,以你的轻功,能突破任何围困。”
    周瑭还是那种不自信的表情。
    薛成璧顿了顿:“不要小瞧自己。”
    他嗓音微缓:“我有没有说过,你很有天赋?”
    周瑭一愣,再三确认,才能肯定这是一句赞扬。
    “没说过……没说过我很有天赋。”
    察觉到少年嗓音下压抑的激动,预感到少年即将会像小狗一样扑过来……薛成璧别开视线,转身就走。
    他一直都不太能招架周瑭的热情。
    “刚才风大没听见,哥哥再多说几遍!”
    少年雀跃的嗓音飞入耳畔,好像要飞到他心里。
    薛成璧绷起脸,很快地搓了一下周瑭的脑袋,揉乱了少年的头发。
    触感柔软,犹如幼兽的绒毛。
    这一揉搓,因为秋日的干燥,少年脑袋炸起一根根乱毛,又像朵蒲公英。
    薛成璧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一小下。
    周瑭按住飞扬的额发,气恼地“哎呀”一声,脸上却是笑的。
    笑着,他暗暗握了握拳头,感觉自己终于攥紧了一分力量。
    能够安身立命,能保护自己、保护他人的力量。
    翻越城墙时周瑭脑门上沁了汗珠,此时风一吹,汗一凉,太阳穴隐隐作痛,刚痊愈的伤寒似乎有去而复返的迹象。
    一件外袍罩下来,裹住了他的脑袋。
    外袍温暖,还隐隐带着梅花香囊的气味。
    “我们回家。”
    薛成璧的嗓音流淌在夜色里,藏着一缕温柔。
    “……嗯!”周瑭点头。
    星垂野阔,天地之大,仿佛任凭他们驰骋。
    *
    转眼桂花送来香风阵阵,到了秋闱放榜的时节。
    乡试的主考官是太子党,他对景旭扬这个太子伴读的文风,当然熟记在心。
    在他的预期里,即便自己不做什么,以景旭扬的文采,也必定会拔得头筹。
    但在房官呈上来的荐卷里,冷不丁闯来一匹黑马。
    副考官知晓其中利益纠葛,一方是太子,另一方虽足叫人惊艳,却是从未见过的行文,想来是个没什么家世撑腰的白衣书生,不由左右为难。
    主考官亲自阅了卷,沉吟许久,批了一句“杀伐过重”。
    他脸上不敢显露出憾色,内心却深觉惭愧。
    秋闱张榜当日,薛成璧没有去看榜。
    他在禁军府办事,“武安侯府的二公子中了亚元”的消息传入府中,很快就不胫而走。
    “是薛二公子?那个经常帮禁军缉拿要犯的薛二公子?”
    “那是他同名的双胞胎弟弟吧,一文一武少年得志……”
    “得了吧,那全都是他,他一个人就是文武全才。真是老天爷追着赏饭吃啊。”
    “实乃武安侯之幸啊。”
    “更是禁军府之忧!若薛二公子走了仕途,就没空帮我们抓逃犯了……”
    消息传来,薛成璧只顿了一下,便继续审问犯人,声线平稳没有一丝异样。
    不是解元,而是第二名的亚元……他对此早有预料,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周瑭会不会失望?
    道贺声接二连三传来,汇聚成喧嚣的潮水,吵得薛成璧额角抽疼不已。
    他面带微笑地一一应付,寻了借口便抽身而出。
    但还有人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身后,甚至尾随他出了城,往翠雨居所在的太行山中跟来。
    薛成璧行动如常,凤眸却沁了寒意。
    他步入山林,那尾随者自恃武功高强,没有半分迟疑地跟着进了山林间。
    然而,进山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薛成璧的身影就凭空消失了。
    尾随者怀疑自己暴露了行踪,立即隐蔽在树后,四下里张望。
    直到他的脖颈间贴上了一件冰凉的利器。
    “谁派你来的?”薛成璧阴沉的嗓音从他背后传来。
    尾随者瞳孔紧缩,左手即刻探囊入怀,摸向暗器。
    刚触碰到,便觉左手一凉,紧接着就是钻心的剧痛!
    薛成璧砍下了他的手指!
    “罢了。”薛成璧似乎丧失了全部的耐心,嗓音里满是不再压抑的暴虐,“我总有办法知道。”
    感受到袭来的刀风,尾随者大喊出声。
    “孟家!是孟家大公子!您嫡母的兄长!”
    “他得知您中了亚元,大发雷霆,派我查您在城外藏了什么人,是不是一个面目姣好的周姓小娘子……”
    他不敢藏私,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如果是,就伺机绑走周小娘子,藏起来,以此要挟您!”
    横在他颈间的刀微微一顿。
    尾随者以为抓到了希望,求情道:“我不过是替人办事,求薛二公子放过我,我保证终生再不回……呃。”
    他再也说不出话,断裂的喉管发出了“嗬嗬”的抽气声。
    鲜血溅射,视野渐渐漆黑下去。
    *
    周瑭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因为起身太快而眼前阵阵发黑。
    今日放榜,他昨晚彻夜未眠,正等着消息,就不小心靠在桌边盹着了。
    他朦朦胧胧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噩梦,不记得具体的内容。
    醒来后,鼻息间好像还带着梦里的血腥味,那种甜腻的铁锈味害得他胸口至犯恶心。
    他撑着桌边缓了一会儿,走出房门,去汲取些新鲜空气。
    庭院里,周瑭脚尖勾起横刀,借着上踢的力道,利落地提刀、抽刀,舞了一套刀法。
    秋雨和落叶的清新气味舒缓了他的不适,一套刀法舞毕,少年回眸,正好看到他等待的人站在院门口。
    周瑭兴奋得刀都来不及归鞘,一个纵步跃至薛成璧面前,一连串问题冒了出来。
    “哥哥回来了?这么早?他们没有拉着你吃酒吗?”
    “我听说京中有‘榜下抢婿’的风俗,还以为哥哥会被达官贵人相走,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呢。”
    他笑起来,脸蛋映照着秋阳的明媚:“我还正担心,哥哥被抢走该怎么办?”
    薛成璧眉宇间的阴鸷消散了几分。
    “抢不走。”
    他抬手抚了抚少年的脑袋。
    秋闱以来,薛成璧又做起了小时候常做的动作,周瑭刚开始还记得反抗,渐渐地就对这种兄弟之间的亲昵习以为常了。
    他笑了笑,却忽然从薛成璧衣袖间嗅到了一股腥甜的气味。
    血腥味极淡,难以察觉,但凑巧周瑭刚做了噩梦,正对这种气味敏.感,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
    他拉住薛成璧的手臂,捋起外袍,在洁白的内衫上捕捉到了一滴鲜红的血迹。
    周瑭抬起脸,用疑问和担心的眼神望向薛成璧。
    薛成璧动作自然地放下手臂,平静道:“城外有个老伯在卖羊,我就顺手买了些回来。可能是宰杀的时候溅到的。”
    “哦。”周瑭松了口气。
    “哥哥今日想吃羊肉么?”他问,“放在哪了,我叫嬷嬷们来处理。”
    薛成璧视线移向墙角。
    那里确实放着一口大麻袋,大小刚好够装下一只羊。麻袋编织得不那么严密,有血迹在缓缓渗出。
    周瑭只看了一眼,薛成璧便向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别看了,影响胃口。”
    周瑭点头。
    他跟着薛成璧往屋里走,走了两步,忽然觉得刚才那短短一瞥里有什么不对。
    麻袋下透出来的颜色除了鲜红,还有一团黑。
    那黑糊糊的线团,很像死人的头发……
    周瑭甩了甩脑袋。
    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下午,薛成璧沐浴之后,寻郑嬷嬷私下吩咐了些什么,剩下的时间就全都交给了周瑭。
    他们一起看了会儿闲书,一个不提看榜,一个不提孟家派来的尾随者,互相说的都是能让人放松的闲话。
    黄昏时分,郑嬷嬷温了二两私酿的粮食酒,又亲自做了几道寓意吉祥的菜,将小桌设在了庭院的屋檐下。
    周瑭给薛成璧斟了一杯酒,自己低头轻嗅着瓶里剩余的酒香,发馋地舔了舔嘴唇。
    薛成璧的目光落在少年润泽的唇上,多停留了一瞬,缓缓移开。
    郑嬷嬷拿走周瑭手里的酒瓶,换上一杯果汁:“现在还吃不得酒,喝这个罢。”
    周瑭撇了下嘴,抿了一口酸甜的果汁,抚慰自己的不满。
    他吃了一会儿才发觉桌上少了什么:“怎么没有哥哥买来的羊肉?”
    郑嬷嬷神色间有一丝慌乱,抢着回答:“那羊染了疫病,让人拖到后山埋了。”
    “那卖羊的老伯骗人。”周瑭吃了口糖醋瓜,腮帮子一鼓一鼓。
    “是啊,实在可恨。”薛成璧轻描淡写道。
    他神色如常,周瑭却注意到,薛成璧持箸的手绷得很紧,指甲缺血泛白,手背鼓起青色的血管。
    似乎情绪不佳。
    ……或许是因为放榜的结果。
    周瑭已猜到了,公主多半没中解元。朝堂绝不像学堂那样单纯公正,其中往往夹杂了各种利益纷争,不仅仅是以才学论名次。
    公主大概是在为这个低落吧。
    这么想着,周瑭放下了果汁杯,将手轻轻放在了薛成璧紧攥的拳头上。
    “只是乡试而已,算不得什么。”他安慰道,“圣上待太子严苛,待到殿试,一定会秉持公正。”
    薛成璧手背微微一震。
    少年的手暖洋洋的,指腹有一点握笔运刀留下的薄茧,似乎还沾染了果汁的酸甜。
    然而就在刚才,还有人跟踪他追上太行山,想要毁掉这份温暖。
    孟家想要自己的后裔取得侯位,他造成的威胁越大,孟家就越想要将他除之后快。
    “……殿试。”
    他还能在侯府留到殿试吗?
    薛成璧闭上眼,藏起眸中狂躁的阴云。
    再睁开眼时,他反手握住了周瑭的手。
    “如果有陌生人来山里,不必管任何事,立刻用轻功离开。”
    他一字一顿道:“我会找到你,带你走。”
    周瑭被他眼里的严肃惊了一下。
    “啊……”
    他们对视着,周瑭从那双淡色的眼里看到了抛却一切的疯狂。
    周瑭不由就想到了他们翻越城墙的那个晚上——夤夜无声,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仿佛两个漂泊的流浪者,孤独着,却又能从对方身上汲取到燃烧一切的温暖。
    竹箸缓慢滚动,从桌上滚落,“咚”地一声。
    周瑭一怔,回到了现实。
    他轻声道:“什么都不管地离开……那郑嬷嬷怎么办呢?”
    薛成璧眼眸里的火焰一滞,陡然陷入了沉默。
    他生来便不属于这里,随时可以抛弃自己的身份,但周瑭不能。
    周瑭是侯府之孙,是远在西北边疆的薛沄之子,是大虞之民。
    周瑭和他不一样,他不是流浪者,他有家。
    薛成璧垂下眼,缓缓松开了周瑭的手。
    “哥哥……”周瑭莫名地心里一揪。
    他想要挽回什么似的,张开手,又垂了下来,在桌下攥紧。
    他们静了小半晌,薛成璧开口时,已神色如常。
    “来年二月,便是孟氏腹中胎儿的产期。孟家将侯位视为囊中之物,他们对你我并不友善。”
    他定定注视着少年:“周瑭,万事小心。”
    “哥哥也是。”周瑭轻声道。
    之后,周瑭努力活跃气氛,薛成璧配合着做出反应,席间言笑晏晏,没有再冷过场。
    只是周瑭觉得,薛成璧脸上始终戴着一层薄薄的面具,再也没有那一瞬真切的炙热。
    寒风送走了桂香,冬日在不远处的云层里发出隆隆闷响。
    秋闱放榜之后,薛成璧在翠雨居住得少了。
    以往每个月,他都会陪周瑭至少十五日,但从秋闱放榜之后,便缩减到了五、六日,每每夤夜归来,清晨离去。
    见面的大多数时候,周瑭都看到他满眼血丝,是疲惫至极,也是病发作得厉害。
    连猛药都无法压制,撑不住的时候,才会冒险前来。
    或是沉默,或是许久未曾睡眠,或是掌心里又缠了白纱,白纱下殷出血红。
    就这样与周瑭多待几刻,让少年的气息浸润他的全身全心,他才能像吸饱了雨露的枯瘦幼苗一般,勉强恢复正常。
    周瑭这边,则是经常在发呆时,察觉到自己在等待一个人来。
    少年本来是一个善于自娱自乐、善于独处的乐天派,一个人住在翠雨居也不会有什么妨碍。但也许是因为山林间的棕熊野兽都冬眠了,所以渐渐地,他竟然感到了寂寞。
    渐渐地,他总是在等待薛成璧的到来。
    一日,山中积雪皑皑,周瑭捧了一卷连环画,趴在火盆前漫读。
    郑嬷嬷的脚步声从这边过来,又从那边过去,忙里忙外,一刻都没闲下来。
    周瑭丢了连环画,跑过去帮郑嬷嬷拎起洗菜的水桶,好奇道:“这两日怎么这么忙?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小公子忘了?”郑嬷嬷笑着用巾帕擦了擦额汗,“过几日就是除夕了,虽说在这里一切从简,但人手少,我总得提前张罗着才是啊。”
    周瑭讶异了一小下。
    山中无日月,竟然这么快就又要过年了。
    他开始帮着郑嬷嬷做活,尤其包揽了所有体力活。郑嬷嬷在一年年地衰老,而他在一年年地长大,能帮上多少就多少。
    忙完之后,他便讨了红纸来,持着交刀剪窗花。
    周瑭态度很认真,剪出来却是一只只造型诡异的妖魔鬼怪,看得郑嬷嬷笑也不是、骂也不是,便随他去了。
    京城中热闹愈盛,冷清的翠雨居也一天天地添了年味。
    到了除夕当日,周瑭早早换上了新衣,在庭院里扫雪。
    扫完庭院,他又去扫翠雨居外面的山中小道,山路被扫得干干净净,像是在迎接哪位客人似的。
    可是过了晌午,雪又开始下得大了。不到一刻钟,山路便掩埋在积雪之下,他一上午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
    周瑭呆呆站了片刻,赌气似的握紧了扫帚,仍是埋头扫雪。
    大雪模糊了白天与黑夜的区别,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里传来郑嬷嬷的呼唤声:“小公子,该吃年夜饭了——”
    周瑭一怔。
    他望着黑压压的山林,长长呼出了一口白雾。
    “小公子——”
    周瑭最后看了一眼上山的方向。
    “……我来了,嬷嬷。”
    屋里炭火烧得很足,温暖如春。少年手指冻得久了,一遇热,一根根手指肿得像胡萝卜,钝钝地痛。
    不一会儿,远处的山中村落隐隐传来爆竹声响。
    遥望京城,灯火繁华,映红了天际。
    周瑭背出了贺岁词,郑嬷嬷笑着摸了摸他的发顶,将之前准备好的红封递进他手里。
    爆竹声渐渐隐匿,京城天空的橘红色渐渐陷入漆黑。
    四周只剩下了落雪声。
    “小公子,别等了。”郑嬷嬷打起帘子进来,神色怜爱,“夜深雪重,二公子今日不会来了。”
    “我没在等。”周瑭牵起嘴角,“新的一年,新的一天,我高兴,有点睡不着。”
    “不是在等人,那为何不更衣就寝?”郑嬷嬷一下戳破了他的谎言。
    周瑭沉默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下来:“万一呢……”
    忽然,他耳尖微动,捕捉到了落雪声里的异动。
    周瑭杏眼一亮,连大氅都忘了披,风一样地冲了出去。
    黑与白交织的雪夜里,有一个人正向着翠雨居匆匆行来。
    那人戴着斗笠,披着宽大的斗篷,除了高挑以外看不出什么特征,但周瑭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身影。
    “……哥哥!”
    积雪几乎没过了膝盖,普通人拔步难行。纵使周瑭身怀轻功,也差点陷了进去。
    薛成璧三步并做两步,在院落门口截住了少年。
    “我来迟了。”
    他嗓音沙哑,略有气喘,还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府中守岁必须出席,否则会有人起疑……”
    薛成璧低下头,斗笠上积了两指节那么厚的雪,随着垂头的动作洒落。
    “对不住了。”
    周瑭何时见过他这么解释道歉?简直称得上是慌张,连眼眶都急红了。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啦。”他扬起笑,连忙牵起薛成璧的衣袖,往屋里拉,“快进来暖暖身子吧。”
    拉扯间,周瑭不小心触碰到了对方的手。那双手不知在雪天里持了多久缰绳,冰凉刺骨,冰得他发抖。
    他帮薛成璧摘下斗笠和斗篷,灯火一照,更清晰地看到了对方通红的眼眶和冻得青白的脸。
    周瑭鼻尖一酸,好想狠狠抱他一下,又怕太唐突。
    短暂的踌躇之后,郑嬷嬷端来热汤,薛成璧接过来,饮尽了热汤,脸上略微恢复了一点血色。
    “哥哥要用饭吗?”
    “我不饿。”
    “那我们……”
    薛成璧没说话,从怀中掏出了一壶酒。
    “屠苏酒!”周瑭惊喜道,“差点忘了,每年除夕都要喝一点屠苏酒。山里没有这种好东西,多亏了哥哥带来。”
    薛成璧回忆起什么,唇角微弯:“还记得小时候,嬷嬷是怎么喂你吃酒的吗?”
    不就是用玉箸蘸了酒,在唇上点一点……
    周瑭明明知道答案,却故意说:“不记得了。”
    他笑着凑过来:“哥哥能帮我回忆一下吗?”
    薛成璧瞥他一眼,轻声低笑。
    他斟了酒,执起周瑭的竹箸,蘸上酒液,往周瑭唇上点去。
    琼浆湿润了少年略显干燥的唇.瓣,为之点染上了鲜艳的色泽。
    宛如画中之人忽然活转过来,火光跃动,黑与白的天地之间,从画里跳出一个活色生香的少年。
    薛成璧正怔忪着,那少年忽然调皮使坏,咬住了他手里的竹箸,绽出一个娇憨的笑。
    薛成璧执箸的手微微一颤,仿佛是自己的手指被咬住了一般。
    他本来将之当做回忆童年的游戏,此时此刻,喉咙间却涌上了一股难以遏制的干渴。
    目光凝在少年脸上,久久无法撼动半分。
    竹箸尖儿上的酒味早就嘬没了,周瑭见他发呆,又咬了咬竹箸。
    “不够,”他舌尖顶着竹箸,嗓音含混,“还想要。”
    薛成璧呼吸一滞,猛地别开了视线。
    以前他常对身为女子的周瑭避开视线,是为守礼,是为尊重,是为经书中唱诵的道德,亲手给自己戴上枷锁。
    但现在,纵使他得知周瑭是与他相同的男子,亦会有想要避开视线的冲动。
    ……明明没必要了啊。
    薛成璧心乱如麻,抽回竹箸,盛满一盅屠苏酒,推给周瑭。然后借着斟酒的动作,重新落座的位置离周瑭多远了一尺。
    夜至五更,郑嬷嬷已回厢房休息了,屋里只有他们二人。但薛成璧还是坐远了些,空出了兄弟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
    周瑭立刻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
    公主推给他的酒盅,急于打发他似的。落座的位置,好像也有避之不及的意思。
    自己刚才做错了什么吗?
    难道是咬筷子的行为太不雅?
    可是从小到大,公主也没在意过这些细节啊……
    他望了一眼薛成璧,无辜,还有点委屈。
    薛成璧则沉默地侧头看向别处,一只手挡住侧脸和耳朵,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瑭看不明白,只好低下头,去喝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酒。
    一小盅饮罢,少年咂了咂嘴。
    ……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香。
    嬷嬷说得对,的确不该让他吃酒。
    一股热浪直冲天灵盖,熏得他发晕。
    神志好像在灼热的云朵上漫游,烫得眼睛发热,好像要下一场滚烫的雨。
    酒意熏然,视野朦胧,缓缓沁出了热泪。
    酒壮人胆,周瑭身子一歪,倒在薛成璧腿上,借着蛮横的劲儿,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哥哥怎么躲我似的?”他把脸蛋埋进薛成璧的前襟,“这几个月的躲猫猫还没玩够吗?”
    变声期的少年嗓音有一点哑,被屠苏酒酿透了之后,就算是抱怨也格外柔软。
    “也不肯喂我。胡乱塞一杯酒搪塞我。”
    少年仰起脸,杏眼里盛了一泓波光粼粼的水波。
    “……哥哥就这么急着,打发我吗?”
    这一刻,薛成璧终于松开了掩盖在脸侧的手,露出了滚烫的耳廓,和泛着薄红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