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
滂沱雨水汇聚了整个东京暗面的黑沉,如泥泞如柏油的固体与液体成滩汇聚在钢铁之门的正前方,飘零红衣似时节正巧的枫红碎叶,凌乱地融入连接地面的死去的游魂。
谢廖的思维漫游天际。
很久以来他一直好奇着,他的身体濒临毁坏之际,他的灵魂到底在何处,验证着我思故我在的哲理。
他的神经系统和早就被子弹打伤的大脑是如何承载起他清醒的意识?
抑或是他的灵魂早已同身体一起多次破损,以至于融合进每一滴四散的血珠中?
这不符合为人的定律。
普天之下,只有他这抹暗红游魂,以如此扭曲的形态攀附在世界边沿。
枪声不绝于耳,像海啸在狂躁地撕咬着不堪一击的海岸线。烟雾如烛火微微明亮,雨声急急催促,仿佛在奏响深夜的鼓点,迎接盛大的血宴。
谢廖原本打算等子弹打空再站起来。
但枪声不停。
于是他站起。
任由无时无刻不涌来的子弹海潮滞留在这副正在构建的身体中,让钢铁替换骨关节与内脏间的空洞,谢廖捡起落在地面上的两把枪,推开雕塑厂的门,赤脚向工厂深处走去。
血液从他身体流出,构成暗红鲜血的衣衫,染红钢铁的地面,铺成绵延的红毯。
随手抓来一件不知何人的宽大外袍盖上,谢廖继续走着。
深夜,工厂的工人早已全部离去,庞然巨物般的机器悚然站立,化成择人而噬的巨兽。灯光亮起,一望无边的银黑色钢铁在嘈杂的枪响中浮出黑夜。
谢廖不急不缓地让视线笼罩每个机械装置。说是并不着急,但非人的动态视力赋予他与常人背离的时间感。转瞬之间,他就把所有机器尽收眼底。
他精准无误地找到头顶一处隐蔽的摄像头,用银白色的海尔辛打爆电路,向藏匿在工厂中的野格表明他的到访。
枪声骤停。
寂静重复的雨声重新占据主导地位,就好像它们期待的猎物不再有被捕获的可能,因此雨声消沉。
“您好。”
谢廖对着空旷的前路说。
没有任何回应。
谢廖自顾自地往里走。来访的礼数齐全,待客的主人家则未免太失礼。
跨过一层隔离区,他见到工厂的储物间。
成品与半成品整齐地排列在货架区,名人雪白的石膏头颅无神地凝视着这片陌生的大地。除了此时还能体现出她仿佛永不磨灭特质的伊丽莎白,这里的名人半身像确实理应对现代化的世界感到过分的陌生。
半成品大部分横躺在台上,从头颅正中分成两半,各自配对地躺好,等待玷污的药品藏匿在他们具有重大意义的脑袋里,然后两半的头壳合二为一。
这些塑像会被送往东京乃至全日本的地下市场,药物将要四处被贩卖,化学成分会激烈地投入到刺激人们脆弱神经系统的工作中。
然后原本就走投无路的,以及原本生活美满的,都会一同堕落到他们模糊信仰中各不相同,却在最惨痛方面达成一致的地狱里去。
谢廖走过一座座半身像。
现在他没有办法把这些人像销毁,只能回去后让人头马在这边埋下足够当量的火药,用最刚猛的火焰摧毁一切。
接着叫君度把这边的官方记录弄成“天然气爆炸”或者“□□火并”之类的东西,一切就都清理干净了。
心中将往后的收尾工作依次验算,谢廖往前行走,却突然在一系列半身像面前停下脚步。
两个对哲学做出重大贡献的大胡子德国人的半身像排列在他眼前,携带着无数的回忆,猛烈地冲击着他平静如冷铁的意志。
不,不要误会,谢廖这辈子出生在六十年前,他没有见过他们。
而上辈子,主要生活在靠近公元两千一百年,传统国际体系被完全解构,依稀只能从破损旧物的只言片语中了解旧文化的他,更不可能见过这两位伟人。
他只是一见到这些塑像,就回想起今生今世,那过于冰冷的冬日风雪,和风雪中房屋内,围坐成圆桌共同偷饮烈酒的同伴们。
少年们的眼神被烈酒点亮到炙热滚烫,墙壁上挂着的真枪熠熠生辉,酒瓶碰撞,全是如刀锋如子弹的回响。
他们谈论未来,哈哈大笑,大肆宣扬信仰和梦想。
然后,英,美,意,日……大家换上假名,前往世界各地的全部角落。
那时的人们还记得,什么是崇高的理想。
六十年后的今天,所有人都死了。死因各异,死亡时间也分布在整条时间长河的所有角落,像太阳快升起前的星星一样落下去了。
只剩下一个游魂飘荡在世界的阴影中,等待不再可能升起的火红太阳。
……他接受现实。他接受客观世界里所有的真相。
他接受失败,接受所有的落幕和分崩离析。
也许是前世的影响,他其实是个红色光芒下的异类,大家都知道他不是什么伟大的理想主义者。大家都笑着说,他天生就适合去某些国家的情报机构做双面人。
……但他依然不能接受他眼前现下里看见的东西。
谢廖知道他本来平静的心脏又开始猛烈跳动,在方才刚刚重铸的神经系统里,一种过于激烈的情绪横冲直撞,像钢刀的锋刃,刮过每寸血管肌肉。
是愤怒吗?谢廖不知道,不,他认为不是。
那是一种更加扭曲的情感。
谢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朝地板开枪。
子弹撬动地板边缘,建筑承重的魅力施展魔法,坚硬的地面像多米诺骨牌般无法阻止地开始破碎。
泥土向下掉落,深不见底的坑洞显露在外,其下为无边无际的黑暗。
谢廖一步踏入深坑,重力把他狠狠掷到深处的地面,一阵令人牙酸恐慌的折断声响起。
几秒后,恐怖的恢复力让谢廖全身修复完成。他站起来向前走。
野格就在距离他十米之内的地方。那个人惊慌到彻底失语,像雕塑一样,站在原地。
挺滑稽的。
没见过像他一样直接跨越十几米的空洞,由于不走电梯从而避开陷阱的突袭者吧。
谢廖举起右手,以吸血鬼起源德古拉命名的漆黑短管霰.弹枪指向对面僵成雕塑的野格。
千钧一发之际,顽强的求生欲终于让野格获得了张嘴发声的能力。或者说在谢廖闯进来之前,这个胆大的实验员已经预想过无数种他与谢廖见面的情形。
发现自己手头上的项目能产生如此利润丰厚的副产品,实属偶然。
不过在得到足够支持后,他无法拒绝铤而走险的诱惑。
他想过宣布和谢廖分一杯羹,谢廖八成他两成。
这种生意利润无穷,大概就算亨利爵士也不可能不心动的吧?
那可是大笔大笔闪亮亮的漂亮钞票,大堆大堆的美元,哪有圣人不喜欢钱的嘛!
他也想过搬出BOSS的名头来让亨利爵士三思后行。都说亨利爵士在组织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肯定都是得有BOSS庇佑才能让这个家伙横行霸道。
野格知道BOSS默许自己卖药物。是BOSS把这个项目交给他的!
那么,让亨利爵士不要对他动手,小心惹恼BOSS,也会有效果的吧?
亨利爵士哪里可能和BOSS对着干呢?
他还想过一见面就跪地求饶,大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样亨利爵士肯定还能听他解释几句。
当然,野格也幻想过那些机关和通到地下的电梯井炸药能把亨利爵士直接干掉。不过,对于这个幻想,野格持悲观态度。
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杀死亨利爵士。
然而,当他看见亨利爵士自死亡中如游魂般复生,一路穿过工厂,又像坠落的恶魔一样伴随风鸣从天而降时,一切理性都争先恐后地逃离野格的聪明大脑。
啊。
什么啊。
什么啊!这是什么东西啊!什么样的世界能允许这样疯狂的东西存在啊?
什么利益,什么威胁,什么求饶,这些笑话一样的东西是对人有用的,可是他眼前举着枪的那个家伙,那可是个——
“怪——”
“砰。”
野格没来得吼完“怪物”两个字。在那之前,超大口径短管□□的火药就近距离将他上半身寸寸撕裂炸碎。血花和骨碴子溅了一地。
紧接着,另一发枪声响起,野格的下半身也被撕碎。这个风光了大半辈子的研究员,死得比他经手过最惨烈的实验白鼠还要七零八落。
没有结束,还没有结束。
德古拉是谢廖特别定制的枪械,近距离下威力对标反器材狙.击枪。他定制时给出的要求是能够一枪炸穿坦克。
作为代价,这把枪只能装两发子弹。很不幸地,谢廖没有带备用子弹。
他放下右手,举起端着银白色小口径海尔辛的左手,对着地面上的渣子一发一发地打空弹夹。到最后,子弹已经很难打中大块实体。
野格碎得太彻底了。
可还是不足够。
谢廖不知道他还期待什么,他只觉得还不足够。可能他就是与传言里的那个怪物一样疯狂病态。
谢廖感受到他灵魂深处的火还在燃烧,烈酒浇起的火无法熄灭,他仍然渴望更多的血液。
还有痛苦。他想要体验那甜蜜的痛苦。可是他的身体根本感受不到痛苦。
不,痛苦没有意义。
是的。全部没有意义。
莫大的疲惫正在淹没他,然而火焰仍在燃烧。
谢廖知道他的心理状态不对,他知道,几十年来他对自己的认知从未出现错误。
但就连他自己,也不能或者说不愿,熄灭他心里遮天蔽日的熊熊漆黑火焰。
闭上眼。
他只能闭目站在原地,等待着空洞的疲倦和虚无的平静再次压倒这烈焰,等待自己的灵魂再次拙劣地伪装成完好无损的形状,等待愤怒凝固成无意义的化石和琥珀,和那个死掉的时代一起重新死掉。
在这一过程中,扭曲的快乐伴随苦痛升起。
……是啊,那激烈的情绪,是被扭曲的冰冷的讽刺性的痛苦和快乐。
在庞大联盟轰然倒塌的、十年后的今日,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怪物。
“所以说你到底在固执什么,安德烈·伊凡斯。”
电子音合成为漫长的叹息。地下室内,四面八方的电脑屏亮起。
蓝盈盈的光芒里,一个模糊的黑色背影凝聚成型。BOSS像无处不在一样,从这个野格避难用的地下室冒出来,在不同的屏幕里窜来窜去。
“你都放弃了那么多东西,怎么还总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和我对着干?时代在进步,FBI、CIA、MI6、摩萨德、我们的组织……条款和协议也该进步了。”
BOSS叹息般劝说着,循循善诱。
谢廖睁开眼,纯黑双眼静谧深邃,如北冰洋冰层下暂且平静的漆黑深海。
BOSS的合成音里忽然多了几声大笑,这个无名的老人哈哈地笑:“好吧。安德烈。化名安德烈·伊凡斯的家伙。真名是安德烈·伊萨耶维奇·谢廖诺夫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