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月走后不过两刻钟,徐太医背着医药箱来到前院,一见到林海便挑了挑眉头,却没说话,直接把脉枕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林海见徐太医从进门到坐也不与他打招呼,客套话都懒得和他说一句,也有点讪讪的,自知这段日子把老先生惹得不高兴,也只好乖乖捋起袖子把手腕放到脉枕上,和煦地笑道:“有劳老先生。”
    徐太医抚着长须沉吟半晌,然后收回手说道:“今日大悲大喜,有点伤身,但问题不大,我回去把你的调养方子略改一两味药,吃上一两日就好了。”
    说完又惊奇的盯着他的脸色道:“今日老夫一进门就觉得你比往日更有精神。一把脉果然郁气散了,你这是打开心结了呀!”
    林海失笑,略摇摇头道:“说来惭愧,我钻牛角尖好几年,还是今日太太帮我拨开迷雾,才恍然大悟。”又对徐太医拱手作揖,郑重道歉道:“从前的日子叫徐先生操心了,都是我的不是,还请您原谅。”
    徐太医挑了挑眉头,问道:“听嘱咐生活作息,按时按量吃药?”
    林海答应的毫不犹豫:“敢不从命。”
    徐太医这才高兴的笑起来。
    林海此时也很关心自己的健康和寿数,奈何前头两年多他确实糟蹋过多,如今不免有些懊恼。徐太医是他见过调养身体最高明的大夫,不过小半年,黛玉肉眼可见的脸色红润,饭量见长,有活力起来,从前吃了多少丸药看过多少名医也没这效果的。自己目前的身体如何,能调养到什么程度,还是得问眼前这位老先生才行。
    他身体微微前倾,略带忐忑的问道:“先生,您看我如今身体如何?能养的好些吗?”又迟疑了片刻,还是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我寿数如何?”
    徐太医稀奇的看着他,这还是林海第一次在诊脉后关心自己的病况,太太今日是与他谈了什么啊?这么有效果!
    他回答道:“林大人,您本身是有些体弱的,再加上疲累不好好休息,自己糟蹋,五脏六腑越发弱了。这并不是哪里有病灶治哪里,而且要整体的固本培元,平日里也少操心少忧虑,宵衣旰食的忙公务最要不得。”
    “能调养到何种程度,也不是如今能下结论的,因为这是个下限很低上限也很高的问题。老夫知道叫你不操心公务完全做不到,因此别的更要注意起来,不然真是一点效果都没了。”
    林海苦笑,他听明白了,如果此时就辞官归隐好好调养,大概能活很久,可他必须手里掌权才能护住黛玉确保传承,如此便只能在别的方面加倍注意了。
    见他面带苦色,徐太医又安慰鼓励他道:“寿数这个问题,向来是叫人摸不清规律的。老夫见过被大夫说了一年内准备后事,却努力又活了十年的病例,也见过本来康健的人,一时打击失去希望,不到一年就缠绵病榻撒手人间的。叫老夫说,想要多活,你得有非常强烈的求活的欲望,并坚信自己就是能活那么久。”
    林海听了心里微微一动,这是信念与意志的力量,看来他得给自己立一个目标,达成之前无论如何也要挣扎着活下。比如,获得文首辅的承诺,或者功劳累积到能求陛下口谕的程度。
    想通了脸色也带出安定释然的笑容,再次对徐太医拱手道:“如海明白了,一切拜托您了。”
    徐太医开了药方也走了,只有林海一个人端坐书桌前。端起桌边的茶杯想润润喉,却发现茶水一点热乎气都没,早就冷透了。
    他随意的把茶碗搁下,一点点回想今日所谈与孙小姐这个人。他很感激孙小姐开解他,为他分析种种,又提出建议。每句对话他都仔细复盘思量过,确实是为他和黛玉着想,并不带恶意。
    可这就很奇怪了,她为何对他的身体状态如此上心?又关心林家的传承?哪有无缘无故的好?不搞清楚这个,实在叫他心里打鼓。
    首先绝不是对他有男女情思,也不是出于普通无子妇人对日后生活的恐惧。他看得分明,孙小姐看他眼神清明,只作寻常,她也不是无所依靠的寻常女子,只看她的见识能力,又在为皇上办差,便知有没有他都能过得下去。
    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孙小姐这样的女子,独立自信,见解独到,不耽于情爱。有条件的家族虽说也叫女孩家从小读书识字,但多学女四书,最多再教些琴棋书画陶冶情操。教出来的女孩能对家族有了解就很优秀了,绝不会像孙小姐这般,对外头的朝局时政也有着清醒的认识。
    再回想他见过的女子,许多已经记不清面貌的妾侍通房就不说了,高姨娘是个恭顺的没有脾气的女子,若不是为他生下儿子,他对她也是没什么印象的。夫人贾敏倒是识字明理,他们也称得上相敬如宾。但她从不关心也不懂外头的事,满腹心神都放在求子与儿女身上。
    她们长于温室,少见官场算计与民间真实,他遇到的那些事情,是一个字都不会和她们提的,不说是否能理解,更是害怕吓着她们,身娇体弱的,一个不好就要吓病。
    孙小姐就不同了,无论他说盐政,官场,还是民生,她都能很快跟上,甚至能敏锐察觉他不曾言说过的疑虑和心病。同时她还非常冷静,不会轻易被他的情绪带偏,反而积极寻找应对方案,理智得不似寻常女子。
    她拿来开解他的话语,尤其是那段火炬与光的论述,根本不是普通的转述书本所言或者谁人话语,而是深有同感的,奉为人生信条的,与他共勉的圭臬。
    她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在做事,而他尊敬这样有理想并付诸了行动的人,无论男女。
    只是不知道孙小姐的愿景是什么?他能帮助她吗?他的愿望,肃清盐政与传续林氏都有了希望与进展,不免盼望她也能顺利。只不过这次都在聊他的事,之前也不曾好好了解过孙小姐,此刻想来竟是毫无头绪。
    林海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汗颜,孙小姐对他观察细致,所思所语都能点在他心上,他却万事不上心,连她在乎什么都不知道。
    平日里,孙小姐爱读书,也会养些药草,似乎还会动笔写一些读书笔记,具体读什么又写了什么就完全不得而知了,也许这其中能有一些线索,他得多多留意。
    又想孙小姐的出身,本是没机会读书的,全靠自己刻苦上进,只看那一架架的手抄书,便知道是何等的勤勉好学,叫他肃然起敬。也正是见识到孙小姐这样的女子,他对这么教导黛玉也多了些信心,他的玉儿本就是优质良材,聪敏灵慧,举一反三,一点就透,再有他悉心教导,日后成为孙小姐这样的女子,也能应对大部分问题了。
    想到黛玉,林海不由得一怔,说起来孙小姐似乎对黛玉的关注不同寻常,平日悉心照顾教导就不说了,只看这次交谈的结果,她建议黛玉日后暂代林氏主人,那黛玉就不是闺阁女子了,日后会成为与她一样不同寻常的女子。
    他心里微微一动,是这个原因吗?孙小姐难道是为了黛玉?
    她一直不愿正常出嫁,若非陛下的任务和命令,也不会来扬州,他们之间也并不是真正的夫妻。所以出嫁是她的心结?
    这么一想忽然觉得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世间大多数女子都是在宅院里相夫教子度过一生,可也有如孙小姐这般有见识有才能的女子,不甘心一身所学毫无用武之地,也是情理之中。
    这样的女子注定是极少数,她们也注定要比循规蹈矩的女子走的艰难,如此她会想要寻找同道中人也是应有之义。黛玉的先天条件和处境如此,可不正是合适的苗子?
    如果说这是她的私心与算计,林海只能说,这是阳谋。只要他同意了培养黛玉,他们就是利益共同体,孙小姐就根本不怕他看出来,他猜出来了也会心甘情愿为她周全。
    林海不由得摇头失笑,这次,真是叫孙小姐不动声色的把事情都办成了。一方面他为了自己和黛玉的未来,会发自真心的靠近陛下,努力办差博取功劳,与从前的中立偏向相比,陛下一定会满意的,她明面上的拉拢任务完美完成。另一方面,她也为自己寻找到了一个同道中人,争取到了他的支持,公私两不误。
    林海心里暗暗想着:等与黛玉谈过之后,再与孙小姐确认一下吧,毕竟这一切只是他的胡乱猜测。万一真如他所想,那他们本来也没必要互相隐瞒猜谜语,完全可以开诚公布。
    孙小姐平日行事都在规矩里,府里下人和府外的夫人们没有说她不好的,谁能想道她心里是这般叛逆的想法?可见十足的小心谨慎。说开之后,有他周全和掩护,她想要教导黛玉些心得或者私下松快不规矩些,也能更容易,不然老压抑着,迟早情绪上出问题,像他之前那样。
    一时念头通达,心情都飞扬起来。看看时辰,离晚膳还有好一会,林海站起身揉捏了下肩膀,决定去泡温泉放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