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编号方式是统一的，由最底层的“28级”向上递减，叶见属于二级飞行教员，在飞行总支队里不算低，但只有21级，即便是方敬，作为三支队支队长，他最高时也不过15级。
在部分规格较小的分基地里，“08”是与最高领导层相当的位置，会略微年轻一点，年龄大约在五十上下。
“五十”的估算已经很激进了，绝大多数人干到退休都摸不到十级的槛。
蓝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他不会超过三十岁，如果不是长得显小，年龄或许也就二十五六。
这人的身份比教员叶见还有夸张。
他是谁。蓝天心下其实已经有些混乱，他甚至在想：能劳烦这人亲自跑一趟，我又是谁。
男子略侧过头，微笑着问他：“蓝天队员，我是否可以请你帮个忙？”
蓝天暗暗吸了口冷气：“您说。”
不得不说，这人的用词太礼貌了，蓝天感觉他礼貌得像是一头狼在问羊：“请问，我可以吃了您吗？”
但蓝天很清楚，他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或者说，面对绝对的高位者，他能选的不是“帮与不帮”，而是“自愿还是被自愿”。
对方说：“是零号基地的物资转运。”
蓝天动了动喉结，直视着那人如水般平静柔和，还带着习惯性笑意的一双眸子。
零号基地。蓝天听说过这个地方，但只从保密宣讲里听过稍微具体的信息。当时的教员把投影幕拍得直响，再三强调，零号基地里不是违禁就是涉密，进去出来什么都别带，看到的听到的都得给锁进棺材。
几乎再没有前辈会提及零号基地，蓝天对这个地方倒是隐约有点具象印象，是因为常规巡航训练区里刻意剜除了一段无信号的山区，但他心存侥幸，以为不会有问题，所以没在中途改出航线，直接从山区里穿了过去。
那里信号干扰很强，强得不像是自然磁场干扰。他在原始森林上空向下看，他好像看到了大规模的、十分现代化的科技活动的痕迹。
像是一个没有备案的隐形基地。
训练结束之后，他差点被开除，最后是方敬把他保下来的给他的惩罚是留队查看，三周禁闭，罚抄纪律表一百遍，还有三万字的“深刻检讨”。
作为代价，方敬也挨了上面的处分。吊销试飞资格，停飞，连降七级留用。蓝天当时还不服，以为是有人小题大做，一向脾气还好的方敬差点一把给他摁进墙里。
方敬咬牙说：“保密宣讲听哪儿去了，不知道有不能去的地方吗！”
再后来，整个训练空域都迁到了另一个大区，他始终没有在内网里找到有哪个被遗漏的基地编号，这才后知后觉：
那片原始雨林里的，恐怕就是所谓的“零号基地”。
它深不见底，在基地里趋近于销声匿迹，恐怕就算死在那里，也无人知晓。蓝天没敢在下想，那人俯视着他，微笑着等他的回答。
和习惯于上挑嘴角，一副半笑不笑，玩世不恭还有点嘲讽意外的叶见不同，眼前这位看上去没有半点攻击性，和顺得像个食草动物，可他口中冒出来的是最危险的语句，就显得格外违和。
蓝天神色一凛：“你是谁？”
“温予。”对方说，“卡戎远辰基地，非常规事物调查部。”
他没报自己的编号，大概率是没想让自己知道他8级的身份。不过——非常规事物部？蓝天就没在基地里听说过这种部门，他差点脱口而出：“闹鬼？！”在出口的前一秒，他把话咽了回去，抿了抿唇，问：“冥王星卡戎卫星，是吗？”
温予略一点头：“是的。”
冥王星是第一代远地基地站，回地月系至少要半年的时间，蓝天越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吞了口唾液，实话实说：“擅自行动是要挨处分的。”
温予说：“我和叶见前辈说过了。”
前辈？！他资历比叶见浅？蓝天差点一口唾液呛到自己。温予像是没觉察到他的惊讶，视线像是有些疑惑地射向它身后的某个点，蓝天直觉觉得不对，于是顺着温予的目光瞥过去，心电监护上拉平的直线告诉他，他应该已经装不下去了。
蓝天不动声色地在床上摸了一圈，虽然摸到了连接线的另一头，但它的另一头是一整把的线，天知道它们应该连在哪儿。
蓝天放弃挣扎。他其实挺想问问，“如果我说，躺你面前的是具活跃的尸体，您信不信”。可他摸不清温予的底，在无形之中，温予温文尔雅的外表之下，像是藏有某种极为强大的威压。
他摸了摸鼻尖，敢和方敬开的玩笑到底没敢和这人开。
温予注意到他掩饰性的动作，微微笑了笑，又问：“可以吗？”
“我去找叶队吧。”蓝天翻身下床，自顾自地快速说着：“口说无凭，万一真要有什么事他不承认锅就是我一个人的，再说零号基地是什么地方，涉密的涉密要命的要命，至少要告诉叶队我去哪儿了，活不见人死了焚尸多不合适……”
“焚尸……？”温予在后面笑，没什么恶意，反而只像是听到了一个冷笑话后的反应，说：“蓝天队员？”
“啊……”蓝天站住了，不无尴尬地整整衣角，病号服哪有“着装”可言，松松垮垮的，充其量能称得上一句“蔽体”。他“啧”了一声，杵在那等温予的下一句话。
他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什么“口说无凭”，什么“要命”，明摆着就是不信任对方。他的确对这人没底，但实话也不是能直接讲出来的，可惜他刚才一时大脑空白，该说不该说的就全都溜了出来。
温予沉默几秒，之后稳步上前，在蓝天肩侧摁了一把。蓝天回头，正撞进温和如水的眸子，温予说：“不会有事的，放心。”
“我的意思是，是那个……”蓝天下意识解释，却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想解释什么，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最好还是走流程，比较保险。”
温予眼里闪过一丝真实的笑意。转瞬即逝之后，他却仍然是一副笑模样：“我可以等，不急。”
这让蓝天有些恍然。他不确定温予的神情是否有过变化，还是说，他自始至终都只是同一副通用表情，像是一个可以无限粘贴选用的模板。
——一个长在脸上面具。
他第一次从一个人类身上感觉到真实的、类似恐惧未知的恐惧，甚至远远胜过一片虚无里，跟他说“我让你待一辈子”的叶远。
温予像是一潭太深太静的湖，无波无澜，阳光下清透可见湖底的藻荇，但无论投什么下去，得到的都是一样悦耳的声响，谁也无法说出这潭水多深，湖底荇草遮掩之下又能蛰伏着什么。
温予松开手，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说：“我先替他们说声谢谢。”
蓝天动动喉结，一句“谢什么”还没问出口，温予又说：“谢谢你带他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