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残局毕生 > 十四章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北地,过水镇。
    天青十万里,道转四七折。
    泱泱大河的气魄,仿佛被周围的慵懒浸透,北流水奔赴千里的命运,几乎与它的发源地一脉相传。
    抵得过高山断谷,熬得住礁岩磐石,可在历经艰辛之后,咆哮着的波涛们,却怎么也磨不出安逸悠闲的棱角,以至于在弯弯绕绕的平地里,渐渐失去了那种傲立天地之间的伟力。
    起始,终了,两者之间尽是波澜壮阔,可唯独它们自己,一来一往,悄无声息。
    “这世道,几十年了,还是乱糟糟的样。”
    中段的河滩边上,一栋两层高的木制小楼雕琢无痕,稍显黯淡的外壳,依稀与身后的小丛林融为一体。
    门前斜插的旗子,斑斑点点的霉渍随意布撒,绣黑的字迹,早已模糊不已。
    主杆裂纹,可见内中虫眼数洞,看上去,年岁不小。
    仅有的三两桌客人随意散坐,手下基本都端着一碗或多或少的酒水,袒胸露背,喝的耳脸赤红。
    “甲子一轮回嘛。”
    靠外的那桌右侧,面貌粗犷的老人背依着门框,脸上不在意的微微一笑,条条褶皱,顿时汇作一团。
    他抬起手,随意的朝先前出声的大汉遥相一碰,仰头喝完后,便将那土灰色的瓦碗落到了桌上。
    大开大合的动作,却又没碰出半点声响,手脚的功力,显然不弱。
    “我爷爷那辈,是冰原族横行霸道,到了我爸他们,变成了南边来的兵丁,这几天也不知道发个什么疯,好像又要倒回去了。”
    苏慈的声音贴合伪装,老去的嘶哑中,夹杂着一股时光流逝的感慨。
    这倒也不是全无真情,毕竟,他也是大几十岁的人了。
    按普通人的年岁,这个时候,恐怕都要开始早早的叮嘱后事。
    多少年前的历史,现在回想起来,总得带着点时空错位的恍惚。
    就像是隔着光阴的界限,与年轻的灵魂虚空对话,岁月堆积的沉重,压的人难以兴奋。
    “这,倒也是说不准。”
    年纪较小的青壮,是不太能体会到这种悲秋的凉意的。
    大汉摇了摇头,爽朗的哈哈一笑,眉宇间的神色中豪气未减,似是对这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颇为不屑。
    “老四,你们那的驻军也走了?”
    屋外灯笼摇晃,微风拂面,一碰见那汉子流汗的皮肤,便有如小刀轻触,不多时,已是刺痒难耐。
    他转过脑袋,又向着另一边的人随口一问,话锋慢慢偏转。
    “早半个月就全走喽,兄弟们偷偷去营地看了,连根鸟毛都没留下。”
    略低一头的精壮汉子抿着嘴,脸上微微一垂,稍稍眯起的眼睛里,满是不以为然的神色。
    他本来是要去搞点东西的。
    毕竟这次驻守们撤离的时候走得急,有些人,保不齐怀着藏东西的癖好,没来的及从哪里取走。
    可惜,白弄了好几天,只得了些不中用的木头,什么宝贝都没捞到,浪费了大好时间。
    “真他喵和狗舔过一样!”
    他在心底暗骂了一句,顺手便拿起边上那六斤多重的瓦罐,晃着圈,大口大口猛喝了一阵。
    “啧!”
    米酒的甜味混杂着糟气,一波波直逼脑门,微醺的香味迸发于味蕾之上,让口腔里瞬间被醉意覆盖。
    精壮汉子咂咂嘴,全身渐渐火热,昏昏的视野四处晃动,依稀有一股飘飘然的奇妙快感。
    “难不成,是咱们打了败仗?”
    他的边上,一个干瘦的小个子眼巴巴的看着,脸上颇为羡慕。
    他咽了口生出的唾沫,本想着说些什么,来讨好一下自己的大哥,可话到嘴边,一开口,就是句丧气的玩笑话。
    精壮汉子皱眉一瞥,见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没有半点正形,属实是有些不喜。
    “那应该还不至于,前面顶多是打起来了,咱们北地不弱,没有那么容易败。”
    微风迭起。
    他呼出三分酒气,两句话的工夫,便把自家小弟的话给圆了回来。
    立在柜台后面的掌柜把棉衣一裹,左手压着半开的竹简,看向这边的脸色瞬间一松。
    他拍了拍边上小二的肩膀,让后者从边上温酒的老头那取上半碗,又添去了一碟小菜,待那精壮汉子回首时,拱手向着他拜了两拜。
    做小生意的人,都不太喜欢波折。
    他有些怕他们的口无遮拦,往后误伤了自己的产业,散点小财感谢精壮汉子的知趣,也算是心照不宣。
    可有时候,恶神来了,挡都挡不住。
    “这就打起来了?”
    那干瘦矮子似是误会了自家老大的意思,以为自己的一句玩笑,还勾起了后者的兴趣。
    他壮着胆子攀上长凳,小心的坐过去了半个屁股,做出一脸求知的神色,满目都是一种讨好的意味。
    人族嘛,好为人师。
    一般情况下,在得到这种卖弄学识和见闻的机会后,没多少人,会选择将其拒之门外。
    但精壮汉子摸着瓦坛,心下知道自己刚得了店主的暗示,哪里还肯去坏人家的生意?
    他抿着酒,全当是充耳不闻,场上的气氛,一时就冷了下来。
    西风呜咽,反成了仅有的喧嚣。
    “咚咚咚!”
    踌躇间,众人神色各异。
    破门外,轴心一动,他客携尘远来。
    苏慈本是无意,只随着众人的目光一并偏头虚视,未多时,却已眉眼微禀。
    “呼…”
    寒气彻骨。
    降下的暖意从外至内,以新到的两位为中心,无形而迅猛,透露出一股超越旁人的霸道。
    这绝不是普通人的气势。
    也不是人族修士的主流。
    “啧,你这就是见识短浅了吧?那仙人们的本事,开战就一下,可一打就是几十年,慢的很哟。”
    苏慈直了直身子,随后,又弓了下来。
    他顶着店内众人的注视,说话间,从怀中掏出了一副少见的骨制饰品,孔洞之间,隐隐散发出一股难以觉察的律动。
    临到了这个时候,却又碰见了这么一桩晦气事,少年的心里,不由的提高了几分警惕。
    “听老哥的语气,也曾当过兵?”
    边上那桌的汉子神色微变,游走的眼神,与众人均是一碰。
    他看着苏慈面前的东西,张了张嘴,顺手举起的酒碗,遮住了门口那两人探来的视线。
    桌下,五指微屈,须臾间抽出的残影,转换了好几回信号。
    “岂止是当过兵,我还见过血嘞!”
    苏慈面色不变,烂衣破袍遮掩下的阴影中,手上,亦是几多变化。
    两人视线一碰,随后,顺势错开。
    他看向小二,指节连着数敲。
    后者抬着酒,快步躬身向前。
    “想当年,老夫孤身入伍,随着齐伯大人一并北伐,历经四十七战,苟且存活至今,就连那天上飞的妖魔,都曾远远射过两箭。”
    倾倒,回旋。
    米酒的芬芳,并未因天气而沉淀,慢慢溢出的绵长醇香,更添了几丝悠扬的回味。
    苏慈抬手仰头,眨眼间,直接一饮而尽。
    “先登敌营者,赐一街之名,斩旗换旗者,赐一城之名,陨圣灭祖者,赐一郡之名!”
    “为期百年,非陷落,诸圣不可变更。”
    甘甜,回烧。
    一股透出心神的韵味,奔腾于血脉四肢之间,暖意崩裂,愈陈愈嚣。
    灵力流转,涌动的暗劲,差点让他控制不住的失态爆发。
    这显然不是劣酒。
    也绝对不是烈酒。
    苏慈略有些意外的抬起脑袋,眼神一碰,便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眸子。
    王司的脚力,确是比他要快上一筹,以至于他来了两天,都没注意到这位的踪迹。
    “两头杂脉而已,无需紧张。”
    后者的手势打得飞快,无所谓的悠闲态度,立刻就淡化了苏慈的严肃。
    “杀敌十头,进乡庙,享千人祭。”
    “杀敌百头,进县庙,享万人祭。”
    “杀敌千头,进郡庙,享十万人祭。”
    “杀敌一部,进州府祖庙,享百万人祭。”
    “杀敌一军,进宗庙,享千万人祭。”
    他张开嘴,微微颔首,随着一句句坚实的说话声,通红的老脸上,笑意从无到有。
    远游时长,不念家乡。
    也对,离开了这么久,居然忘了,这块地方,叫做北地。
    残局城,北地。
    “老人家,你还有个没说呢。”
    不明所以的汉子眉头微皱,看向苏慈的眼神中满是疑惑。
    他缩下手,借着寒暄的机会,刚想着偷偷打个什么信号,一道无形的视线便已从天而降,笼罩着周边灵力,顺势监管四方。
    前者稍稍一顿,谨慎之下,只得把手伸入了衣内,轻轻挠了又挠。
    “啧。”
    苏慈咂咂嘴,对他微微摇头,满是褶皱的老脸上,一副微醺的怡然姿态。
    知己知彼,无需再去装神弄鬼。
    “那个东西还要我提?”
    他手下一伏,便按到了先前拿出来的骨制饰品上,也没多少动作,直接就震碎了四周脆弱的灵界。
    一声难以觉察的咳嗽从门边传来,随后,又急急压低。
    “灭族绝嗣,身入九碑楼,可与先圣诸祖同眠,享一族之祭!”
    局势易变,前路未卜。
    还没搞明白的汉子张着嘴,看了眼老者扮相的苏慈后,便迅速盯向了门口的那两位不速之客。
    事已至此,言之无用。
    作为一路上没多少存在感的副使,张温较之于二人的优点,便是果断的执行力和判断力。
    简称为,蛮横。
    “两位客人,日落西山,小店就快要谢客了,您看,能不能先点点什么?”
    剑拔弩张的气氛,在无形的虚空中一触即发。
    就在他们互相对峙之际,店里的王司瞅准机会,一上前,便横在了门口的木桌前。
    无形的压力一来一去,两股庞大的灵力宛若游蛇一般,很快便又越过了他的头顶。
    “呼…”
    苏慈垂首微笑,向着张温的方向手势一打,后者心领神会,这边的攻势瞬间一颓,好似溃军一般,节节败退。
    双方视线受阻,灵力漫无目的的交错了一阵后,凭空涌起的大风渐渐平息。
    面相较为粗犷的那位客人冷哼一声,看向这边有心苍白着脸的两人,略有些得意的接过托盘,随后任点了三根里面的木签,挥手示意小二退下。
    “客官,小店经营不易,这么晚的天,您看,能不能先结一下饭钱,也省得之后黑灯瞎火,瞧不仔细?”
    日光陷落,天边残月高起。
    王司扫了眼前者所指的东西,记下后,一脸尴尬的解释着店里的规矩,面上,颇有几分卑微的意味。
    一杆不起眼的小秤被他从怀里掏出,然后向前一送,恭恭敬敬的递到了二人桌上。
    “怎那么麻烦?”
    先前发声的异乡人浓眉一竖,暴戾的情绪一下又再度腾起,眼神刚要和王司对上,便只听见另一位久久未动的大汉轻轻一咳。
    “…不用找了。”
    前者言行稍顿,随后,略有些不甘的向怀中掏了掏,摸出了一锭古旧的粗铜,“砰”的一声,压到了秤面上。
    金铁交戈,沉闷的响动中,蕴藏着满满的不悦之意。
    苏慈余光一瞥,那块凹陷进去的圆盘,现如今,已是平整一片。
    上面的细短锁链,被人从中段强力切入,齐刷刷断成了两截,边缘扭曲,再无一丝拼接的希望。
    “嘿嘿。”
    一脸假笑的王司躬身低首,瞧着面前那几乎未被提纯过的矿石,眼底,渐渐生出了一丝寒意。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一次有声的威胁,同时,也是一次无形的冒犯。
    老人扮相的少年微微一笑,偏过头,看着四周的景色,慢慢的抿了一口小酒。
    很显然,那两人或多或少都以为,一个普通店小二的感受,并不能影响到他们光明的未来。
    可惜呀。
    王司偏偏就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这一路的三个后辈中,唯有他的护送者,对其寸步未离。
    “您这点钱,对于小店来说,可能真有点不太足够。”
    他慢慢的直起身子,原先既定的计划,随着那一下重重的敲击,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一股飘渺的灵力悄然涌起,未多时,便已弥散到了整个小店。
    “哗哗…”
    破门外。
    河水暴涨。
    旗帜飘扬。
    一股大风卷折了几棵竹木,兀自扎入了大河之中。
    近岸的鱼虾不论老小,都如同发了疯似的,直直窜入深处,瑟瑟低头狂奔。
    “呼…”
    一条狰狞的水龙无声咆哮,从道源河上骤而拔起,入云盘旋周天之数,随后在烈烈的摧残声中,轰然坠落。
    众人侧目,但见四周水汽破碎,浓稠的大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涌现于虚空之中。
    店内的诸位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置身于重重阻碍,视野内,见不到三寸外的任何事物。
    “三碟小菜,三分粗铜,怎还不够?”
    事出突然,无从预料。
    未曾言语过的那位张了张嘴,懵懂间终是开口,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句问询。
    他运转着灵力,手腕上那串白骨制就的链子,冒出了点点莹莹亮光,硬是驱散了小块雾气,勉强营造出一片半尺大的清明空间。
    “呼…”
    松懈,抬头。
    带着热气的血雨,毫无预兆的从他面前喷涌,一下就溅在了后者的脸上。
    粗犷汉子的尸身颓然倾倒,重重砸落到了泥地上,脖颈处光滑如玉,“咕咕”直冒的流红,有如一眼变色的清泉。
    生死之间,不过数息之久。
    距离之近,让人勃然色变。
    “您多担待,搁平日里,这些能买的饭菜,十倍于此,可现如今,局势有所不同。”
    王司三人礼貌的立在视野边缘,望着那位面孔煞白的客人,脸上笑意盈盈。
    桌面的位置,不知何时,已摆好了一炉小小的火灶。
    其貌不扬的老头低着眉毛,坐在一旁,静静的温着带有血气的美酒。
    冤魂哀嚎,浮起的泡沫里,一个个破碎的,都是那粗犷汉子的痛苦面容。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折磨过后,连轮回转世之机,也将会灰飞烟灭。
    “小店规矩,异族入内,价高万倍。”
    “不足者,以命为偿。”
    “所幸,公子你未曾点菜,无需担此债务。”
    “只要乖乖配合,未尝不能活着出去。”
    ----
    封神战后一千一百七十四年四月十九。
    东州府,府狱。
    “嗒嗒。”
    沉重的镣铐,被数名狱卒托举半空,许是因为肉体凡胎的缘故,不时,也还会稍稍拖地而行。
    早已被收押许久的沈亦迈开步子,沿着狭窄的通道匀速向前,原本红润的面庞上,伴随着这几日不见阳光的岁月,略有些苍白的痕迹。
    但好在,刘家的主事,对他这种小人物,似乎没什么太大的想法,又或是意见不一,难以决断。
    后者所遭受的厄难,也因而仅限于此,没有蔓延更深,使其痛苦不堪。
    “吱…”
    地牢之中,星月不见。
    未多时,前方的狱卒们突然止步,紧接着,便传来了一声异响。
    微弱的火光浅浅弥漫,阴影之外,门关半开。
    边上的牢房内,瞬时亮起了几对泛光的眸子,望向这边的呆滞模样,像是憧憬,又或渴望。
    毕竟,阴暗昏沉的环境,闷热混浊的空间,这两样东西,便是人族各地的监牢中,最为坚实的底色。
    它们往往会在精神上,给人一种压抑难耐的感觉,从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击溃被关押者的内心。
    当然,这些东西,对于沈亦来说,可谓是聊胜于无。
    毕竟,他曾在敌人的必经之路上,忍受过超越常人理解的孤寂,一身的耐性,早已被洗去了俗世的纤尘。
    即便是多待几年,再拿一位无上大宗师与之相比,前者,也丝毫不惧。
    “沈亦,七十九岁。”
    “镇北军十部前锋第七千夫长,风火两道大宗师。”
    “出生于道河沈氏,旁系,三代单传,被誉为‘北地寒门第一人’。”
    “说句题外话,你这样的人前途无量,为什么,要替残局城做这种事?”
    四角深沉,回声朦胧。
    囚牢正中的实木方桌上,被人摊开了一卷少见的玉简,青阳温润,最外的那根,还铭刻着数道符文,不时流光四转。
    白衣及地的青年端坐于众人身前,说话间的语气平缓而坚定,一身的气质,看起来与四周格格不入,隐隐透露出威严果决的意味。
    沈亦双耳微动,刚想着应答两句,随即,便见着那几位不发一言的狱卒从腰间掏出钥匙,将困住自己的绝灵锁逐步破解。
    这并不算是个什么好消息。
    “老实说,我也不想。”
    他挑了挑眉头,额间稍稍一皱。
    看来,面前的那位,可能又是个喜欢装嫩的老东西。
    实力之强,恐怕足以将自己轻松制服。
    “哗啦啦…”
    牢狱中,锁链接连落地。
    片刻后,随着一声关门的脆响,狱卒们的脚步声渐远渐无。
    沈亦低过头,目光闪躲偏下,正欲说话时,心上却莫名的稍稍一滞。
    这是,危险将至的味道。
    “噼啪!”
    多年的厮杀经验,早已深入骨髓,于岁月的沉淀中,化作了融入血脉的本能。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全身筋骨便已骤然爆响,于匆忙间挤出些许灵力,护住了各处关键。
    可实力上的差距,还是太过于悬殊。
    沈亦的法袍下,三层内裳瞬间破碎,黏连着四裂的皮肉,就像是一片大旱之后的赤色农田。
    喷涌的血水沿着下摆滑落,直接在黝黑的地板上,形成了一片暗沉的水洼。
    好似一朵浅刻的牡丹红,随着时间的流逝,抽枝拔叶,渐渐绽放于污秽肮脏的恶土之上。
    “但他们给的实在是太多了,怎么花,我都花不完呐。”
    他顶着这股无端的庞然大力,勉强作出一副轻松模样插科打诨,脸上,却不由的极速苍白。
    老实说,这对沈亦的意志来说,是一种很大的考验。
    但,也仅仅只是考验。
    他的身上,有断毫城需要的东西,也有带给刘氏一族的口信。
    后者不可能因为两位凡俗的性命,就直接处决了自己这位北地大宗师,这是他心里最为踏实的底气。
    “你身为镇北军的统领,罔顾人族律法,当街屠戮我世家子弟,就不怕给他们带来麻烦?”
    面色如常的白衣青年稍稍抬头,挂在脸上的浅淡笑容,好似在和沈亦聊着什么趣事。
    远远看去,只觉得宾主尽欢,一老一少,仿佛一对忘年之交。
    他施加的压力从未松懈,毕竟,这一任的俗世之长,是他的一位孙辈。
    于情于理,白衣青年都必须要表明自己的立场,并以此,来堵住上上下下的悠悠众口。
    但前者受到的压迫,确是越来越轻,直至最后,血止皮收。
    “噼啪!”
    烛火爆裂。
    很显然,沈亦的猜想,大差不差。
    这刘氏宗族,终究不是白衣青年一人做主,断毫城的天,也还是一千年前的天。
    小惩大诫,这是他和他们的权力,即使是圣人亲至,都不会对此有什么说法。
    但,要是再多一点…
    那,可就没了。
    “很抱歉,十二天之前,我因为嘴馋,喝了点小酒,被镇北军给除名了,现在是自由身,按照道场的规矩,不受各方束缚。”
    稍稍好转的沈亦微微欠身,毫无血色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得意的模样。
    他是一个善于忍耐的人,也是一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
    得了便宜还卖乖,极容易招致飞来横祸。
    他身虚体弱,父母老迈,连个后代都还没留下,断然是遭不住这样的惊喜。
    “那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给他们带话?”
    白衣青年眉眼稍低,一手按住了面前的玉简,脸上略有些冷意。
    很明显,他并没有选择相信沈亦的鬼话,而是直接揪住话头,紧紧不放。
    虽然没再动手,但嘴上,依旧是不依不饶。
    “我是个破落户,不接点小活,维持不了生计。”
    沈亦动了动身子,举手抬足间引起的酥麻阵痛,让面部时而抽搐。
    “伤筋动骨”这四个字,他今天算是又体验了一次。
    感觉依旧不是那么的美好,记忆也仍然是痛彻心扉。
    白衣青年看了他一眼,棕瞳偏下,说话时,嘴上稍稍一顿。
    “得饶人处且饶人。”
    大族老的声音,直接回响在他的脑海当中,言语间的不容置疑,似是一种隐晦的警醒。
    “…其实,你们完全没有必要扣下刘道。”
    长辈终究是长辈。
    白衣青年顺从的换了个问题,三言两语间,便对残局城的做法,给出了属于自己的判断。
    毕竟,在他眼里,人皇早已给飞雪阁一事,定下了该有的基调,相关人员,在调查完毕之后,也差不多都会放归。
    在这时候闹这么一出,属实是颇为不智,平白无故,多添了几分变数。
    “传统嘛,习俗嘛,这种东西,我搞不清,您可能也不太理解,但有些人,确是深谙此道。”
    但,很显然,棋录司的想法,与白衣青年有所不同。
    沈亦难得的表露出几分无奈,一言一行间,颇有点对这类东西的不喜。
    按他来时的说法,若是残局城那边什么都不做,断毫城就把王不书给放了,这种未战先屈的软弱行为,打眼一看,就不符合人皇世家千百年来一贯的强势。
    事实上,在除了今古亭以外的大众史书中,往往只有到被逼无奈的境遇,下面的臣子一劝再劝,他们才会勉为其难的退缩两步,让出一定的商谈空间。
    且更有几分讽刺意味的是,这种东西,还往往只发生在对外的事件当中。
    在对内的绝大部分矛盾里,人皇世家,基本都没有做出过太大的让步举措。
    不逼着架着,就算是把嘴皮子磨烂几百年,都可能毫无用处。
    “你就这么走了,就不怕咱们出手,把那几位再抓回来,绑去断毫城?”
    许是沈亦的语气太过沉重罢。
    白衣青年耳朵一动,似是觉得,自己的威严,有些被冒犯了。
    他稍稍挺直了脊背,话语中,不由的夹杂了些许威胁的意味。
    毕竟,东州是他们的主场,强龙不压地头蛇,北地的世家再强大,也没办法直接派圣人越界,来处理这种小事。
    “各安天命嘛,如果他们真的被抓,那也不是我的过错。”
    沈亦稍稍一愣,但随即,便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常见的表情。
    他对此,倒确实是不怎么担心。
    在其位,谋其职。
    他只是一个执行者,只负责一个计划的其中一节,与他手里任务无关的东西,基本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即便是在这个过程中,不小心出了什么差错,那,也轮不到沈亦来操心。
    棋录司那么大,如面前这位一般的无上大宗师,也并不在少数,自有他们的补救之法。
    “咳…”
    但,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该做的,他还是得尽力去做。
    沈亦低着头,思索片刻后,终是决定强忍着痛楚,将胸腹腰背上的伤口碾作一团,以此来直起身子,竖立出一副不算太狼狈的姿态。
    这也算是一个简单的信号,代表着前者接下来的话,能够被稍稍重视,有了一些虚无缥缈的参考价值。
    “明人不说暗话,弯弯绕绕的东西太多,总是容易造成某些不必要的误会。”
    “以愚下的浅薄之见,您作为来自东州府府主世家的天之骄子,分寸这玩意,想必,应该能弄得清楚。”
    “谁要是过火,谁,就得出事。”
    这并不是威胁,也算不上警告。
    要非得究根结底,就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
    那便是事实。
    “闲话少说吧。”
    白衣青年眉头紧锁,心中的反感之意愈发猖獗。
    从小到大,他就没被人这么不客气过,强弱地位的逆转,短时间内,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后者抬起玉简,向手腕处短促一收,正要表露出几分刘氏的威严时,却又望见了沈亦那副毫无惧色的表情。
    上下打量之间,白衣青年猛然发现,他就连嘴角的弧度,都和自己当年去冰原族谈判时,一模一样。
    “如果你这次来,只是为了给王不书添一道保险,那咱们今天,就到这结束了。”
    坐在方桌对面的那位,背后站着的,可不止一个圣人世家。
    或许因为理亏,他们会稍显软弱,可一旦触及到某些底线,那,就得拿实力来碰一碰了。
    前者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但与此同时,嘴上,也失去了那般纠缠的兴致。
    “对于你们,我确实没什么太多话讲,只能说,刘先生拿的那个东西,就算作是咱们的赠礼了。”
    “但断毫城那边,棋录司还让我留着一个消息,暂时,还不能向您透露。”
    沈亦体内的灵力,一遍遍洗涤着伤损的部位,经过了刚才的适应,已渐渐开始愈合重生。
    他身后的门板稍稍异响,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又一次向其慢慢逼近。
    他低下眼帘,弓下了挺直的脊背,试图再次将自己藏匿到阴影之中,惹不起些许注意。
    当然,在这种环境下,一切,都只能是妄想。
    “那就请吧。”
    白衣青年闭上了眼睛,古井无波的面庞,像极了一尊人脸雕塑。
    绝灵锁再一次被人抬起,一环接着一环,扣死在了沈亦的关节要处。
    灯火黯淡,随着一股迅速袭来的汗臭味,四下悄无声息。
    “叨扰了。”
    沈亦松了松手臂,被两名高壮的狱卒一左一右的架着,慢慢直起了身,依旧苍白的脸上,不禁升起了点点血气。
    千退万退,自己终究还是逃不过被人记挂的命运,之后南下,都得要多一个心眼。
    但作为始作俑者的残局城,却还能和东州府礼尚往来,甚至因为一些东西,相互称兄道弟。
    “这世道,真他喵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