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好玩的地方很多,但偏偏老乞丐何什休选择了一个最不好玩的地方——慈悲庵。
这里其实风景也算秀丽,每到夏日时,山下的池塘里会有莲花盛放,这时文人雅士就会来这里舞文弄墨,吟诗作赋,顺便调戏来烧香还愿的小娘子们。
但是到了冬天,这里一下子就冷冷清清,好在连日下了几场雪,还有些可欣赏的雪景,但是天太冷,只能偶尔看到几个零零星星的香客,连马车也没一辆,轿子没一顶。
柳青有些小情绪,毕竟带小孩子来这种庵观寺庙太过无聊。
何什休却轻车熟路,也不烧香,也不拜佛,径直穿过慈悲庵正殿,顺着台阶直上后院。顺着山坡的台阶,七拐八拐,走到一处偏院,直到月亮门前,被一个身材健壮的后生拦住了去路。
“施主,此地闲人免进。”
“闲人免进?我不是闲人。”说着就低头往里走。
“这里我家先生包下了!”
何什休一愣,抖着身上袈裟一般的衣服,看了看这后生。禁不住乐了,笑嘻嘻的说道:“谁包的啊?这么了不起,连尼姑庵都能包?尼姑包几个没啊?”
“你这老叫花子活腻了吧?说话注意点,想讨斋饭去前院饭堂,这里可不得放肆。”后生眉头一皱,颇有怒意。
柳青赶紧上来怒道:“你怎么说话呢?知道这——”
何什休赶紧拦住柳青,说道:“你这后生说话也太难听了,这后院我年年来,我老伴儿的骨灰还在里面,我老叫花子怎么就不能进了?”
后生被问愣了,显然没有心理准备,语塞道:“你要拜祭改日,今天不行。”
何什休一叉腰,开始撒泼,柳青显然是见过这一出,拉着傻乞丐躲到一边吃吃的笑着看热闹。
“哎——呦——什么世道啊——我老伴儿的忌日——不让我拜祭啊——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啊——连尼姑庵都能包——!”
后生慌了,不知所措,吵闹声从院里又惊出来两个人,一个老尼姑跟着一个小徒弟,老尼姑一看见何什休,宣了一声佛号,道:
“阿弥陀佛,何施主,多年未见,你还是这么口无遮拦,莫要再积口业。”
何什休一看到老尼姑,也笑了。他认得这是慈悲庵的住持苦净,赶紧收了无赖样,打招呼道:
“苦净师傅有礼,我是来找老朋友的,这后生面生不认得我,我逗他一下而已。”
“你回去吧,他在这儿闭关一个多月了,不见外客。”老尼姑劝道。
“苦净师傅,我这从杭州千里迢迢来一次不容易,不让我进的话,可别怪我撒泼啦。我们丐帮的弟子一是多,二是嘴不好,败坏了这慈悲庵的名声,可怪不得我。”何什休满脸的坏笑,嘴上却全是威胁。
“阿弥陀佛,何施主,稍安勿躁,你看这样如何,贫尼可以替你问问,至于见不见,就要看你的缘分了,到时候莫要再迁怒于慈悲庵。”
老尼姑也无可奈何,可能也知道这何什休说得出做得到。
“去吧,去吧,你就说我老叫花子,何什休,跑了上千里路,给他赔礼道歉,是不是连这点面子都不给,让我在外面冻着?”
何老头气呼呼的找了个石墩子一坐,也顾不上大冬天冰屁股。
老尼姑摇着头转身去了,留下了看着门的高大后生继续守着门。原本跟老尼姑一起出来的跟班,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尼姑,看上去很小,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脸庞圆圆的,有点不知该怎么办。
抬头看见看着小乞丐柳青,便好心的走过来说道:
“小乞丐,前院饭堂有斋饭,你饿不饿,我带你去?”。
柳青看了一眼何什休,老叫花子点点头,说道:“你去吧,去尝尝,这儿的伙食还不赖。”
柳青很兴奋,拉着傻乞丐呼呼,就跟小尼姑走了,一边走还一边聊:“我叫柳青,这是呼呼,你叫什么?”
“我法号叫明思,呼呼是不是有点傻。”
“不是,我爷爷说他是被人害的。”
……俩人边聊边去前院,傻乞丐傻呵呵的跟在后面。
不多时,苦净老尼又出来了,躬身施礼道:“何施主,他不会见你的,让你从哪来,回哪儿去,他说见了面,怕忍不住杀你。”
“哼!”老叫花何什休气得从石墩子上跳起来,高声骂道:“朱康节!你个小心眼儿,不就是死了个徒弟么,我老叫花子事前又不知道,现在我都来给你赔礼啦,你还想怎样啊?你不见我,我就在这骂到你出来,有本事你别出来,你还要打我,来啊,杀我啊,听说你恒罡真气都练到第九重了,我看你有多少斤两…”
何什休不住嘴的骂,苦净和后生拦也拦不住,刚开始还说点正经话儿,后面开始肆无忌惮的漫骂,越来越难听。
“……一把年纪,还留个长胡子学美髯公关二爷,关二爷的义薄云天一点没学会,脾气全学会了,早晚有一天我把你胡子全拔了,编个绳子来提夜壶,让你臭美。……”
到后来完全开始编排,都是些江湖桃色,完全胡扯乱编,不堪入耳。
何什休正骂的起劲,只见院里平地刮起一阵旋风,旋风过后,一个高大的身影施展极快的身法,从月亮门里直扑出来,单掌直击向何什休,同时还伴随着沧桑的嗓音:
“武曲掌十四式兵不血刃!”
“惊涛掌第八招泥牛入海!”何什休赶紧调转身形,伸手接着,卸掉对方的招式,嘴里也大声回应招式的名称。
“武曲掌十九式短兵相接!”对方得寸进尺,欺身追上,两肘夹着风势力直击面门。
“惊涛掌第三招翻江倒海!”何什休嘴里不停,双手掌型变幻不断,上下翻飞,不断地卸去对方掌力。
“武曲掌第九式厉兵秣马!”对方忽然掌风变得凌厉,左右斜劈,攻取下盘。
“惊涛掌第十一招海中捞月!”何时休的掌力左右开弓,配合步法,连打带消。
两人就这样一边喊着自己的招式,一边对招,电光火石之间,二三十招已经过去了,招法不乱,嘴不乱,两人打得一板一眼。
打到最后,武曲掌二十八式和惊涛掌二十四式都打了个遍,两人都蓄势最后一招。
“武曲掌最强一式武圣降临!”
“惊涛掌最后一招海纳百川!”
呯——,一声爆响,两人掌心相对,实打实的对过一掌,真气波渐渐散去,看到两个双掌相抵的老人。
虽然两人都留了力,但也打了个旗鼓相当。
何什休深吸一口气,说道:“现在气消了么?”
对面站的对手,果然是夫子朱康节,穿着一身宽松的棉布直裰袖袍,长髯洒在胸前,洁白更胜白雪。
“何什休!你这个老匹夫,害死我徒弟,你还有脸来见我!”夫子怒道。
“你怎么没完没了还,要不然我再赔你一个徒弟,行不行?”何什休一摊手,无奈的说。
“哼!滚进来。”夫子也拿他没办法,毕竟打了半天,气也消了一半,转身就回院。
何什休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也冲门口的老尼姑和后生“哼!”了一声,大摇大摆的跟在夫子身后进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后院的禅房。屋子里有半截土炕,灶口屋外的厨房,屋里暖融融的。
夫子气呼呼的在炕上盘膝而坐,何什休皱着眉头,只好坐在对面,有下人奉好了茶,躬身告退,关上了屋门。
何什休看到再无旁人,委屈地说:“夫子,老叫花子我是真不知道皇上跟我要人,是去对付李卫青的。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不会让青竹院去趟这趟浑水。”
“东厂有行动,你问也不问?你们青竹院什么时候,也成他们的走狗了?”夫子怒道。
“那秦子儒是带着皇上的秘旨,只说是秘密行动。你也知道——”老叫花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们青竹院虽身处江湖,毕竟从太祖传下来的规矩,就是要服从朝廷的安排,否则,另外八个虎视眈眈的宗门会借机群起攻之。”
“那也得——”夫子有些语塞,“——跟兵科院——告个信儿。”
“我一得到消息,就让魏老三给你传信儿了,要不然——哼哼——恐怕你这会儿还蒙在鼓里呢。”
老叫花斜眼一瞥,感觉夫子已经不怪自己了,终于松了口气。
“行——算你说得过去,可是我徒弟——嘿!”夫子说道心痛处,一言难尽。
“这,我也真是没想到,这帝王心,海底针,李卫青这么多年披肝沥胆,竟然还没有逃过兔死狗烹的命运”
“这事儿啊,没那么简单。”夫子叹口气,徐徐地说:“如今看似天下承平,但其实危机四伏,西北鞑靼,东北女真,西南播州、东南倭寇,内有豫王,一直都没有死心,那些文官也一直蠢蠢欲动,那里就轮到他忠心耿耿的李卫青。”
“那咱这大义皇帝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
“哼,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话,一定是西北人买通了朝内的宦官,豫王十有八九也参与了。”夫子说出来,有点伤心,也带着一丝的心灰意冷。“不知道这会儿,圣上有没有反应过来,也该后悔啦。”
“上次收到你的信儿,我就派辛老大去了河南,豫王哪儿盯得很紧,没什么动静。”老叫花忽然正经起来。
“但是西北已经压不住了,鞑靼大汗达延集结了三万重兵,已经在向凉州进发了。”
“现在没了李卫青,那朝廷里谁能领兵应敌啊?”何什休瞪大了眼睛。
“呵呵,我才不管!”夫子冷笑道:“让那群宦官去吧。”
“夫子,你可别忘了当年土木堡,多少人都被太监害死了。”
“当年,呵呵,当朝他们害死的人还少么?”夫子恨恨的说,“现在他们害死了我徒弟,难道还要兵科院替他们擦屁股?”
“夫子,消消气,这不可不是你说出来的话。”
“你这老不死的,就会看笑话。说罢,你这么大老远过来,难不成真的是赔礼道歉的?”夫子一捋胡子,眼睛向下一眯,抬着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真的是赔礼道歉,没别的事儿!”何什休一脸堆笑。
“你要没别的事儿,老夫可要送客了。”夫子作势就要端茶。
“别啊!”何什休赶紧拦道:“你说我大老远好不容易跑一趟,这架也打了,歉也道了,还不得蹭顿饭?”
“嘿?你这嘴馋的毛病还改不了?”夫子气道
两人正在说话,外面有人敲门,原来是守门的后生,把柳青和傻乞丐送进来。
柳青进门便道:“爷爷,外面太冷了,我们就进来了。”
何什休看了看夫子,夫子点点头,何什休介绍道:“这是我孙女柳青,快去给夫子见礼。”
柳青十分乖巧,赶忙跪下磕头道:“柳青给夫子爷爷磕头,祝夫子爷爷长命百岁。”
夫子笑眯眯的赶紧让她起来,抬眼瞥见了身后的傻乞丐,问道:“这又是谁啊?”
何什休道:“路上捡的小傻子,你看看,脑子里有一团玄阴寒气,应该是宫里太监的手法。”
夫子目光犀利,盯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道:“寒气困住了泥丸,心智不通,闭塞关窍,所以痴傻。”
“夫子,既然这孩子有缘分见到你,你就帮帮他吧。”何什休道。
柳青一听这话,赶紧对夫子说道:“对啊,夫子爷爷,你看他这么小,这么可怜,如果能救,救救他吧。”
“老夫为什么要救他?无亲无故的,你老叫花自己的百纳心法专泄真气,怎么还要我出手。”
“百纳心法属水,玄阴寒气属寒,在五行上,二者还是同出一脉,我要是用百纳心法,更助长了这玄阴寒气。”何什休解释道。
夫子沉吟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傻乎乎站在屋子里,不明所以的傻乞丐,故意说道:
“若要我救,除非他是你徒弟,不然无亲无故的我干嘛出这个手。”
何什休一拍腿道:“嗨!不就是想让我老叫花子欠你的人情嘛,行,你救了他,我就收他为徒。”
“老乞丐,你可是一宗之主,说话可要算话,可不能只挂个名儿,不教本事?”夫子咄咄逼人。
“那当然!”何什休脖子一伸道:“我老叫花子说到做到,就把刚才新创的那套惊涛掌交给他。”
“好!”夫子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围着那傻乞丐转了一圈,说道:“那老夫也不藏私,刚刚这套武曲掌,也传给他。”
“那就算这小子有缘!”何什休一听夫子要传给自己的徒弟掌法,更是开心。
最开心的还是柳青,在旁边拍手赞道:“太好啦太好了。”
夫子把傻乞丐穴道封住,放平在土炕上,双手骈指抵住他的太阳穴,只觉一股寒气,顺指及上,赶紧收手。说道:“老叫花,你得帮个忙。”
“怎么帮?”何什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老夫好比一根铁管,你用百纳心法,通过老夫的身体,来吸走他脑中的寒气。”
何什休刚要开口说话,夫子马上道:“你放心,这寒气在老夫体内,会被恒罡真气筛磨消解,弱化成水气,在入你气海,融成真气。”
“好!”何什休点点头。
说干就干,傻乞丐平躺在炕上,夫子盘膝坐在傻乞丐头顶,何什休盘膝坐在夫子身后。
老乞丐运起双掌抵住夫子后心,夫子重新骈指抵住傻乞丐的太阳穴,瞬间真气源源不断的开始传出。
夫子的手指开始结霜,幸好是在火热的土炕上。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渐渐地,傻乞丐歪着的嘴开始变正,斜的眼睛也恢复正常。氤氲的蒸汽在夫子身背后,老乞丐的掌心处升腾。
柳青看着三人,急的忍不住跺脚。
“噗——”傻乞丐一口脓水冲天喷出,落了自己一脸。
“呼呼——”柳青赶紧上前,拿毛巾帮他擦拭。
夫子慢慢的收指,调息复原,低头看了一眼傻乞丐,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情。
老乞丐何什休跳下炕,端详着昏睡里的傻乞丐,笑道:“嘿,别说,这傻小子长得还挺俊,以后没准给我做个孙女婿。”
柳青羞道:“爷爷!你胡说什么呢!”
“这小子得睡个把时辰,不过泥丸灵府受创,醒了之后什么样子,就难说了。”夫子叹道。
既然两人一同救了傻乞丐,自然何什休不会走,便在这慈悲庵后院找了间禅房住下。
这慈悲庵住持苦净,俗家是夫子的远方表妹,所以每次想要闭门谢客时,都在这里闭关,这事儿一般很少人知道。
柳青本就一直照顾傻乞丐,如今两位高人驱散了寒毒,柳青便更是紧张。
晚饭后两个老头子,躲在禅房里追忆过往、下棋闲聊去了,柳青便一直守在昏睡的傻乞丐旁边,生怕错过他醒来。小尼姑明思来了两趟,陪她说了会儿话,又走了。
柳青年纪小,又贪睡,不知不觉中拄着胳膊就睡着了。
冬日夜长,昏昏好睡,等到鸡鸣五鼓,破晓天明时,柳青才睁开惺忪的睡眼,可眼前的被窝里,空无一人。
“呼呼——呼呼——”柳青站起身来,顾不得刚睡醒的头晕目眩,冲出禅房喊道。
整个后院静悄悄的,太早了,根本没有人影。、
“呼呼——你病好了,就自己跑了么?”柳青红着眼睛,抑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跑回屋里去找何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