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回到这里?
之前的不告而别，不就是为了远离吗？
w找了很多理由来解释这荒唐的行为，但她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是，除了傅明外，自己没有任何能信任的对象，就连醉酒后的潜意识都认为，这里是安全的“巢穴”。
傅明看着w的双眼，就算是之前的重伤状态，w的大多数表情都像是一道金属高墙，但现在，高墙仿佛倒塌了。
“之前不是说了，要找个时间谈吗？”w勉强笑了笑。
“先通过一下好友，你的所有联系方式始终拒绝申请，所以我没法联系你。”w边喝边说。
“对了，我发工资了，之前的家具我可以赔给你。”
一提到钱，傅明顿时清醒几分。
“这样也好，我还有很多话想问你，你要是远程转完账溜走了我怕是得憋死。”他看了眼飞屏的信息，猜到之前的申请应该是08在后台偷偷替自己拒绝的。
“你救了我，我不会就这么走的。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只要不是杀死无辜者，任何事都可以。”w认真道。
“三万五联合币，咱是直接支付吗？”
噗！w顿时喷了傅明一脸。
“咳咳，我，我能先付你两万五吗？剩下的……用《碑铭》里的游戏币支付可以吗？”
“两万五就两万五，游戏币你先留着，剩下的有钱了再说吧。”傅明抹了把脸上的酒沫，接受了打款。
“你这次来，不只是为此事吧。”
“明，如果没有理由，我可以来吗？”
“当然……”傅明一怔，他抬起头看着w的双眼神，只感觉那双枯井蕴含着巨大的哀伤。
“明，仅限今晚，我可以回答你所有疑问，但你只能把它们烂在心里。”w的灰发在月光下闪动，周围刹那间如梦似幻。
傅明一时无法分辨，她是不是真喝醉了。
“我只求自己明白。”
w自己又开了一瓶，示意傅明可以问了。
“新星好吗？”
这是个很多人关心的问题，比如傅明就是，虽然他领到的移民牌照是自己极限寿命的三百年后，去新星看看铁定是没希望了，但他还是想知道那所谓“天堂”的真实情况。
“城市日新月异，建筑结构和方式都已经和母星拉开巨大差距，但，我也没去过几次。
我们一般只在HUMANKID总部和殖民前线间来回，几乎是没有假期的。”w喝了口酒。
“《碑铭》与共鸣系统，原本是给你们准备的吧？”傅明若有所思。
之前对阵那群醉汉时，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肉体上的变化，加上w在游戏中所展现出的如鱼得水，谜底其实并不难猜。
所谓“运动游戏两不误”的功能，显然不是共鸣系统的上限。
w点头：“是的，《碑铭》与共鸣系统是配套产品，之所以放到母星上，是因为其他原因……
具体情况，有特别部门负责，我也不清楚。”
“新星战况如何？”
“截止我走前，僵持。”
……
二人聊了许多，从现实逐渐转回了游戏中，傅明说了近，w也坦白讲了在游戏和现实中做的事。
“你不怕吗？”w忽然问。
“什么？”傅明抬头。
“你面前的“东西”，仅这几个月手上就有过百条人命。”w淡淡道。
“……也许应该怕吧，但如果你的行为逻辑只有毁灭，我们也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说话。”
傅明用飞屏给她看了一条新闻：虚拟世界的无名英雄，拯救受难拾荒者生命。
这算是市政随着《碑铭》的发售推出的正面宣传。
据说有一些拾荒者在政府规定的地方扎营，但公共水源被大公司污染，好多人因此病却无钱治疗，后来在《碑铭》中受人恩惠，及时到医院救了部分人的性命。
也许是为了完成联合政府的《碑铭》推广任务，或者单纯为了中和民怨，市政府资助了他们，还介绍律师起诉公司，最终打赢了官司。
可惜“英雄”始终不露面，而游戏中的截图视频都有脸部马赛克，于是宣传就变成了人人都可以无名是英雄。
w擎着酒瓶沉默半晌，傅明和她碰了下，小心喝了一口仍呛得直咳嗽。
傅明忽然问了一个令w意外的问题：“你还好吗？”
“嗯，大概吧……毕竟当初如果没遇到你，我现在已经死了。”w倒进嘴里半瓶。
“但我确实没想到，救我妹妹的人，会再救下我的性命。”
“你，你是……”傅明猛地抬头。
“我以前的名字是阴晴，阴雨的姐姐。”w的脸微微变化成了另一个样子，然后又恢复原貌。
傅明立刻认出了这是之前在电子墓地碰到的女孩。
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从没想过自己和受害者家属的见面会是在这样的光景下。
三个月前的六月，Q市仅上半年就发生了数千起未成年失踪案。
由于机动队警方对案件调查一直没有进展，而Q市政府始终将主要精力放在承办奥运上，从而引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民众暴动。
而这场暴动的导火索，就是w（阴晴）的妹妹阴雨。
当时失踪案悬而未决，有些谣言甚至将线索引向市政府人员，加之此前的不作为被放大，使得全民群情激愤。
恰恰就在这时，网上突然曝出的一段没头没尾的低画质监控瞬间引爆了网络舆论。
视频内容是一名女性殴打三名未成年，而那名女性就是阴雨。
在接下来新闻报导证实其中一人死亡，另外两人下落不明后，民众的愤怒终于被点燃，他们呼朋引伴，迅速展开了遍布全市的抗议游行。
当时扫黑行动刚刚展开，机动队的人手本就不足，在游行爆发后，各区甚至把文职人员都派到街面上仍然杯水车薪。
最后悲剧还是发生了。
阴雨的信息被人肉曝光到网上，加上有心之人的刻意鼓动，游行队伍变成了暴民一路打砸冲进她所在的都市楼，将她逼上了的天台上。
女孩终于选择了一跃而下。
而自己当时正冲进人群想要救她。
因为他是那个跑到视频下“理中客”被挂起来嘲讽的人，也是曾是私聊阴雨要相信正义，天很快就会亮了的人。
从傅明挨了发子弹的结果来看，这件事必然不会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之前的舆论升温明显有看不见的力量在背后操作，不然一个视频怎么会在网监局的眼皮子底下挂了三天，直到舆论彻底发酵。
但对于他这种升斗小民来说，卷入这样的旋涡还能活命已经非常幸运的了，哪还能上赶着去打听细节。
“抱歉……”傅明欲言又止。“如果我当时……”
“你和她素不相识，仍尽了全力相助，没有人有资格要求你做更多。”阴晴的声音颤抖，之前她还能压制自己的情绪，但现在却无论如何做不到了。
她紧皱着眉头，拼命掩饰，精致的五官皱成了一团，脖颈上的青筋暴起。
“我是为了见妹妹最后一面才回来的，为什么会这样……母星本来是我为自己选好的坟墓，可我现在却还活着……
我唯一的价值就是毁灭，为人类，为了宏大到不着边际的理由，毫不犹豫去毁灭一切阻碍。
但现在阴晴已经“死了”，就连这点价值都离我而去了……
我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还活着？
我终结了不计其数的生命，理应接受毁灭的命运，为什么会被拯救？
为什么，要留我一人流浪……”阴晴紧紧抓着傅明的肩膀，身躯脆弱颤抖的像是狂风中的莎草。
傅明脑海中无数念头在回响。
若当时没有强行对上那群地痞，那他就永远不会知道，阴雨和她姐姐的生命，都会从自己面前悄悄溜走，永恒的消失。
也许是冥冥中的指引，让他那份不甘心的勇气与遗憾，终于得到了些救赎，仿佛插在胸口的冰刀开始融化，顺着眼角滚烫的落在了桌子上。
“也许，因为时候未到。”傅明站起身。
“你觉得母星怎么样？要我说，烂透了！
从“灭绝时代”、“重建时代”、“大垦荒”、“数字崩溃”直到今天，人们付出了数不尽的牺牲，看似走出了很远，可有几人享受到时代了变化的红利？
大多数人的生活只是在越来越差中沉沦，为了争指缝漏下来的一点资源不惜杀人放火。
其实大家都是在母星上流浪的人啊。
这里从来没有我们的去处，也承载不了平民的梦，我们只是无意义漂泊着，仅此而已。
可即使公司吞噬了越来越多的底层空间，即使优先移民新星的只能是精英，即使顶层口中的代价始终是平民的血泪，可我们依然努力活着，怀抱希望。
你在游戏里说，自己大概不是人类了，刚刚你还说，自己理应受到死亡的惩罚。
我并不认同。
你审判罪恶，阻挡人类之敌，又怜悯世人，挥洒良善。
上苍怎会因此召回它降下的天使呢？
她只是暂时失去了目标，但终会回来。
因为还有人在祈祷，还有人身在地狱……
你刚刚说，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任何要求都行。
我想，与你坚持走下去，去寻找必要的目标，去见证未来的一切，可以吗？”
傅明郑重的伸出了手。
阴晴抬起头，眼中的水雾晶莹如雪，她犹豫着，颤抖着抬起了手臂，却再也不能向前。
傅明主动拉住她枯瘦的手掌。
清冷的月光下，相握的双手无比炽热。
……
二人手中的酒一瓶接一瓶，仿佛是多年未见的好友般，视天地时间于无物，直到远处的朝阳离开地平线……
……
清晨，傅明睁开疲惫的双眼，他正躺在客厅落地窗前的地毯上，头痛与口中的苦涩持续相伴。
昨晚直接喝懵了，完全记不得后半夜发生了啥。
傅明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身上安睡的阴晴，内心无比安宁。
窗外的大地渐渐苏醒，熹微的晨光正映在她细碎的灰发上，照亮了整个房间。
“早安，地球。”傅明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