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青苗 > 第十九章常平困局
    汴京西南的这座常平仓接待了自太宗皇帝太平兴国二年(977)建仓以来,官阶最高的一行官员。他们今天将在这里研讨为什么建仓将近七十年,大多数时候常平仓就和现在一样,一粒粮食也没有,根本无法发挥平抑粮价的作用,更谈不上赈灾了。也为下一次御前会议做好准备。这其中的问题有很多,历任官员都睁只眼闭只眼,不愿意趟这滩浑水。这次御史台铁了心要上奏,仁宗皇帝坚决要求调查,才不得不组会,给予一个答复。
    庆历时期的言官虽然还没有傲慢到罢相的程度,但已经跃跃欲试,御史中丞王拱辰首先发问:“中书的平章事一位都不到?”中书省当然是高于御史台的,无论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还是参知政事职位都在御史中丞之上。但无论地位高低,官大官小,最终的权力还是发言奏事的权力,因为皇帝掌握着绝对的权力的,谁能够通过发言影响皇权的行使,谁的权力就大。这一点早就被言官认识到了,大宋的言官不断加强言官发言的权力,甚至要求不允许追究言官发言信息的真实性和可靠性,从而逐渐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官阶不高,但权力和影响力极大。
    面对王拱辰咄咄逼人的问题,参知政事范仲淹也要谨慎作答。虽然参知政事是仅次于平章事的宰执,但今天到场的枢密使贾昌朝朝中资历深,御史台也是新仇加旧恨憋了一肚子气,三司和司农寺、常平仓这样的基层部门一定也是积累了满腹的委屈,如果回答的过于强硬也不好收场。此时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有两位,一位是晏殊,一位是章得象。这二位最大的特点是什么都定不了,原因是此二人久居高官认清了很多行政事务的复杂性,亲身经历过各种不成功的处理,也就不再有任何鲜明的态度和举措。晏殊是怎么都好,你说怎样就怎样,都听你的,至于执行的细节你们自己处理好就行。章得象恰恰相反,你说的什么都行不通,事事都做不得。他俩来开这个会还不如不来。
    范仲淹道:“王中丞,范某今受晏相、章相委托,定当对情况了解后,回政事堂悉以咨之,不负陛下之重托。”还不得不把陛下搬出来。
    欧阳修道:“请三司向中书和枢密院呈报各路常平仓情况!”
    三司使叶清臣道:“从景德三年(1006),常平仓就一直由司农寺管理,三司不直接干涉司农寺事务。”
    司农寺卿李雷此时才是尴尬,大宋此时的司农寺的职务有不少都是寄禄官,所谓的寄禄官就是按照此官的官阶领取俸禄,早就不是实际差遣。司农寺原本隶属于三司户部,景德年间大量增建常平仓后,由司农寺直接管理,三司不问入出。而实际运行中各路都有提举常平司,而各常平仓都建在地方州县,地方在实际管理。李雷平时在馆阁任职,天天整理文书,哪会去过问常平仓?既然今天担了这名号,就得硬着头皮来了。
    李雷道:“全国各处常平仓基本都处在无粮状态,无法实际运转。”
    王拱辰道:“常平仓是利国利民的民生工程,太祖、太宗朝都运行良好,为什么如今荒芜?”
    常平仓监李嘉回道:“常平仓在市场粮价高时低价粜出,市场粮价低时高价籴入。没有稳定的财政支撑无法长期维系。自真宗朝增建就难以维系,宋夏开战以来几无财政支持。”
    叶清臣问到:“根据常平仓制度,籴入的价格不能高于粜出时的价格,怎会不能维系,还应略有盈余。”
    李嘉回答:“但实际无法做到,粮食不是货币无法长期储存,常平仓每三年就要卖出所有旧粮,到时无论粮价高低都要卖出。更不用说赈灾时完全放出。”
    三司度支副使杨偕说道:“从保元元年到庆历二年,连续每年向陕西四路增加调拨军粮,确实无法保证常平仓的财政拨付。”
    枢密使贾昌朝道:“全国之内总有地区粮价起伏。如果各路常平仓内部可以做到灵活调度,即可通过各地粮食丰欠差异维系常平仓运行。”
    叶清臣回答:“各路常平仓设置时考虑到要各自发挥作用,保持了距离上的间隔,负责运输的衙前役是各州府最难摊派的徭役,最易激起民怨。如果没有畅通的渠道和精准的规划,运输过程中的损耗已抵消了差价收益。而且物资转运由各路转运司负责,直接隶属于中书省管理,三司不掌握数据。”
    范仲淹问道:“去年财政收支情况如何?”
    度支副使杨偕回答:“总收入四千四百万贯,在辽未增加岁币的情况下开支四千五百八十五万贯。朝廷在四川、陕西路增发了二百万贯交子(纸币)。”
    在场的所有人默然。这不是常平仓监没能力,这不是官吏腐败,这不是冗官、冗兵。这是什么问题呢?没有能够维系常平仓持续运行的制度保障,只能依靠国家财政。而国家财政容易受到各种内部、外部环境的干扰。为什么没有制定制度去维持常平仓可持续发展?因为连一个对常平仓负责的部门都找不到,二府三司只发号施令,司农寺没有任何行政力量保障常平仓的财政度支,常平仓作为一个基层部门,没有权力利用盐铁司专卖所获得的收益去发展民生工程,没有发放贷款盈利的权力,根本无法运行这个机构。
    大宋到今天国库拿不出一分钱,用什么保障民生?三省六部都已形同虚设。中书和门下都已不联合办公,基本是一个部门两块牌子。尚书省几乎丧失了所有实际功能,那些宰相、朝廷大员有时都直接兼任转运使,他们怎么会去向一个户部侍郎去汇报工作、报告数据?司农寺、大理寺等各寺也都失去了实际职能。
    如今的大宋朝财政入不敷出,百姓不堪重负,政务上不传下不达,而这个时候范仲淹他们倡导的改革却主要针对的是冗官,去考核官吏的勤勉,裁削官员数量,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收到实效呢?范仲淹、富弼、韩琦、欧阳修不得不考虑这个现实的问题,但这也是他们最害怕的问题。因为牵扯到国家要用钱,钱从哪里来?从百姓中来,是不是到百姓中去似乎远没有从百姓中来受人关注。这些正人君子自始至终学的都是儒家伦理,关爱百姓不扰民,没有任何著作指导他们如何维系国家的行政运行。在他们的思想里,钱不在百姓就在官府,百姓拿钱是度日,官府拿钱是贪官污吏在挥霍,君子怎么可以找百姓要钱呢?但如果政府没有钱,像常平仓这样的民生部门如何运行维系呢?
    不是范仲淹读书少,确实没有这方面的书让他读。殊不知伦理学尚且有多视角的观察,而只使用单一视角的伦理治国将显得多么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