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城防巡逻与岗哨已经先于大部队一一解决。
更深露重，建康的万家灯火归于梦乡。
孰不知这夜日月更替，意味着一个朝代的变迁。
“夜黑风高...小心火烛...”的敲更声像战场上悲凉的胡琴拉响。
建康的街道像无底的山洞。
耳际的猎猎风声与一路颠簸走到了尽头。
所有的沉默，仿佛都是在等最后一刻的爆发。
那座华丽的牢笼越来越近，我看见了不远处巨大的阴影，那是苏未寒的兵马，我同墨白加快速度，带着千人一队，足有十二队之多的将士们与他汇合。
正清点人数稍作调整，远处马蹄声响起，并非大批部队的声音，只见是颜杀手下的小将士，浑身都是见血的伤痕，从马上滚下来，道“报，报告主帅！午门、午门已经顶不住了！副将派我传信求援！”
午门，终究是有了伤亡...
这一刻，我离他已不足千米，数月未见，真到兵临城下，才发觉，不如不见。
然而，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前方探路并确认无埋伏，我于苏未寒寇墨白三人交换眼神，火把一燃一举之间，一万八千人向玄武门压去。
宫峨玉宇转眼间已高耸眼前，在夜幕的笼罩下庄严肃穆，我的心脏也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守门的禁卫对即将发生的事茫然不知，依旧有序的站岗巡逻，大军压境，沉重的铁骑咚咚步子的声音敲打着神经。
最先打破沉静的是苏未寒，他扬起长戟“驾”一声策马而去，那样的英姿勃发，却又有那样骇人的肃杀之气。
自分别那日我再没见过他，心里也只当他是一个合作者，各取所需，然后天涯陌路。
只见他直冲向城门，守门禁卫急忙上前拦截，第一句话还没出口，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殒命，见血封吼。
虽然我已做好了有人牺牲的准备，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这么急。
墨玉微热，抬头，是墨白淡然的眸子，也是支撑我走下去的勇气。
“吾等苦练多时，今日终于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就让这些废物的血为我们开路！弟兄们！冲啊！”马儿已经感受到危险在躁动，不住地啼鸣起来。苏未寒遥坐在马上，此时此刻的他多像一个乱世英雄，可嗜血的眼光终究是出卖了他。
猝不及防的，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响起。
“杀啊！”
“驾！杀啊！”
一股股强劲的风从我耳侧呼啸而过。
千军万马仿佛压抑多时，此刻冲破束缚，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的力量，骇人的力量。
马蹄惊起漫天烟尘，迷蒙了我的双眼，我的马儿也倏然受惊发起狂来，我不得不牵紧缰绳，朗朗跄跄向前冲去。
玄武门禁卫本就因新皇大婚调去午门大半，又因为颜杀的调虎离山更加的疏于防守，七八十个巡逻兵被打的措手不及。我们入玄武门可以说是入无人之境。
在一万八兵器在手的铮铮铁骑下，他们蝼蚁且不如，惨叫声传开。
“攻！攻城了！”
“快！快去搬救兵！攻城了！”
苏未寒蔑视的一笑，怎会给他们救援的机会，大军几乎是硬生生踏着他们的尸体破城门而入。
墨白没有出手，始终在我不远不近的地方。
再踏进着短短离开数月的宫廷，却看到我或许此生难以忘怀的画面。也深深明白了，梦越发美，越容易痛苦，越容易沉沦。
回头望，城门上溅满温热的血液。
而不远的前方呵，那是多么美好的画面，层层宮宇，灯笼挂满，单色的红绸纱洋洋洒洒铺满整个宮顶琉璃瓦，他这样待我，苏郁，叫我怎么面对你！
叫我怎么看着这一万八千人毁了你所想的一切，而我，却仍站在战争的风口浪尖上，首当其冲！
远处似是一个与我相识的老宮人，看这边火光漫天，提着最后一个还没挂上的灯笼而来，我多想喊他“快走！快走啊！”可是如鲠在喉，他诧异的看着我“皇后娘娘怎的...”
来不及阻止，来不及听完他的疑惑，来不及...
灯笼碎了...我的手背上染了第一滴血，比胭脂红。
“伍虎，包围皇宫内院！”
“领命！”
“剩下的人...”苏未寒似是停顿下来，我感觉他的目光像毒刺一样扎在我身上。
在我面前的这条命，这些命，他们都并未放在眼里吧。没有墨白，恐怕就连我，他们也未必放在眼里不是吗？
我无力多说，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再睁开眼睛，我做好了准备“出发！”
离午门越来越近，雨渐渐大起来，我在极快的速度下很难看清事物，颠簸的一上一下之间我看见了最早出发的颜杀，她也挂了彩，一千人死伤并不多，似乎是打的酣畅淋漓。看有敌兵增援而来，苏郁的五千多禁卫亲兵迅速向城楼处撤对以免腹背受敌。而颜杀也向午门口退后与我们化零为整。
重兵盔甲轰轰作响。只看远处对面的方向，苏郁的太傅钱老将军带着密密麻麻的几千兵飞赶而来，怕是已经到了最后一刻，
马蹄高昂，我与寇墨白苏未寒颜杀四人带领大军一齐调转方向，面向城楼，而钱老将军背对城楼与我们展开对峙。
“杀！杀！杀！”身后的将士们跃跃欲试，叫杀的口号从未停止。城楼孤寂，与城门之间的间距站满了对峙的两军双方。一场厮杀一触即发。
在我仰头的瞬间，一秒仿佛千年。是苏郁，我眯起眼睛，却仍看不清他的表情。
为什么他的身影那么萧索孤单，还是我忘了高处不胜寒。
叫喊声让我脑袋一片嗡鸣。
随着他望的方向，我看到了城门左侧的红鸾花轿。
那么突兀与讽刺...数月后重逢竟是这样的场景，设想了一千遍，也从不曾可见。
我抬起手，高高的向着城楼，朝着他的方向，想沾染一些他的气息。
曾几何时，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而我只是服役园一个卑贱的奴婢，那时我尚能够底气十足的叩拜于他面前说我不跪他太子尊贵，只跪他救命之恩。
而如今他为皇帝，封我为后，我们却相隔了千山万水一般。
终究，我一扬手示意停止了那些叫嚣。
许久，听墨白开口“古训有言，传长不传幼，今天我寇家军来，是拥护大行皇帝嫡长子苏未寒而来，念禁卫兵屡次护国有功，今天若是缴械投降者，皆官守原职，大可不必掀起这场腥风血雨，钱将军，您以为如何？”
钱老将军不屑的哼了声“当今圣上，是奉先皇的传位遗诏登基，是名正言顺的天子！枉老夫一直钦佩寇将军少年英雄，却没想到！今日竟做乱臣贼子！要助纣为虐！谋权篡位！”
“朕与二皇子本事手足情深，实在不愿看到手足相残，若二弟可自动退位让贤，朕定放众禁卫弟兄，如果你们逼朕，那只好兵戎相见了！”苏未寒听过钱将军的话，并没有什么表情，声音冷的让我一颤。
他，已然称帝，成竹在胸。
钱老将军下马转身，迎着城楼苏郁的方向跪下三叩首，沉痛却带着坚定，带着几十年征战南北的沧桑“请皇上！示下！”
苏郁的身形一颤，声音似从远方飘渺传来，“底下八千禁卫，皆是陪我日日演练至今，感情至深”他微有停顿“此番一战，九死一生，我虽已有抱死一战的决心，但亦不能做一个自私无义之人，在场兵士们有任何的难处，出队就是...”他再说不下去...
沉默，长久的沉默。
我的眼泪已在眼眶，他这番话字字泣血，抱死一战何尝不是有必死的决心。
八千禁卫似瞬间爆发，已不知是谁起得头，高呼“誓死保卫皇城！誓死保卫皇城！”大刀挥舞，大义凛然。
我心中的震撼早已不能言说。
悲痛！因这夜终将用鲜血收尾。
“好！好！那这八千人的性命，便交由老师了！”
大雨滂沱。
“谨遵，圣旨！”钱老又三叩首翻身上马。战鼓声已“咚咚”敲响。
“禁卫军一生的使命，就是与这座城楼共生死。今日，老夫若先战死午门，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担起将军的名号！”钱老拔刀向天，“即使我们最后只剩一兵、一卒，也要把这场仗打下去！你也将是这场战役名流千古的将军！你们的家人会为你们骄傲，你们的子女会为你们为荣！上面的君王！将与你们共生死！杀吧！”
到最后已经是咆哮。
只见前方数千人密密麻麻已冲杀而来，刀上的雨水在火把的反射下熠熠生光。
“杀！”苏未寒面色冷峻，一指前方，便率先杀进了禁军群中。腰间竟还别着那管紫玉笛子，
寇墨白亦微眯双目策马赶上！颜杀飞跃而起，脚尖点过数禁卫的头顶，剑扫一圈，已有十几人命丧黄泉。终于身后的一万多人已与对方扭打起来，难分敌我。鼓声越发卖力急促，惨叫声，打杀声充斥在这黑夜的天地间。
城楼之上，他仍孤傲的站着。
不过数秒间，血色的泊已蜿蜒蔓延直至我脚下，几个禁卫军冲杀过来，已杀红了眼，我不得不驾马往前，提剑时而应付时而躲避，几番下来已经加入了战圈。
这一刻，皇宫，栖霞山，寇府，玄武门，午门，场景瞬间重叠。
鲜血的色泽远远愈过了我身上嫁衣的红色，浓郁的让人眩晕！
断肢残骸不断地向我飞来，我几欲呕吐。
原来，这才是战争，这才叫残酷。
抬眼看见九哥大刀阔斧，两个将士就被切腹而亡。至死都紧握着刀，怒目圆睁。他大喊“这些禁卫不好对付！妹子千万保全自己！切忌手下留情！”转眼，他的身影连同声音被冲散消失在我眼前。
曾经我以为服役园冲出来那天，已经是我所见的最残忍，可眼前又是什么。
我痴痴的看向周围，这一切都超过了我的想象。有刀枪棍棒向我招呼过来，我身上吃痛，瞬间清醒了几分。
我开始像所有人一般嘶吼，泪水血迹在我脸上混杂，带走苏郁，这一切才有意义。
城楼，苏郁。
眼中迎着血光，他分外的平静。
至此，他已经把自己短暂的一生看穿了。
可惜的是，他还没有励精图治，做一代明君。
可惜的是，还没能与心爱之人永结连理，做好一个夫君。
他笑，曾经是明澈，如今却笑出是末路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