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之中，李木似乎看见草垫子上有一人盘膝而坐，双手放于膝盖上，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
李木朝里面轻声喊道：
“可是黄尊素大人？在下李木有话带给大人。”
过了一会儿，那人才从入定中转醒，慢慢从昏暗中向灯光下挪动过来。
李木看到，这人四十多岁的模样，面容清瘦，目光沉稳，虽然身上沾了不少草屑，但发髻和囚服收拾得一丝不苟没有半分凌乱。
“你是何人？是谁让你带话？”
“在下江阴秀才李木，与那燕客侠相交多年，听闻大人蒙难特来探望。”
听到燕客侠三个字，黄尊素眼中掠过一抹异样。这个名字他自然是听说过的，他虽居江南，但朝中之事，尤其是有关杨涟一案的大事小情都有人打探清楚，不断从京城传递到江南。杨涟等人遇难后，燕客侠的事迹就陆续传到耳中，东林大儒们在民间是仁人志士的形象，受到万民敬仰，出现燕客侠这样的豪侠义士也属正常。
李木从衣内取出几张草纸递与黄尊素。
“这是燕客侠冒险保存下来的杨涟等几位大人的遗书遗言，一直没有机会交与大人，只能在此时请大人过目。”
黄尊素接过在灯下仔细观看，不一会已是老泪纵横。
李木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便把王恭厂爆炸案和京城最近的一些动向简单地述说了一遍。
黄尊素听闻先是大惊，然后又低头沉默不语。作为东林党的智囊，黄尊素和前内阁首辅叶向高都是东林党中的温和派，并不主张四面树敌和使用太过激烈的言行与阉党正面对抗。受杨涟一案牵连削籍为民后，一直在苏州闲居。
当时苏州一带谣传黄尊素想效法正德朝杨一清诛杀大太监刘瑾那样铲除魏忠贤，引起了阉党的忌惮，遂命缇骑前去捉拿黄尊素、周顺昌等七人。锦衣卫在苏州城外遭到了家丁和民众的反抗，眼看就要激起一场民变，黄尊素不忍更多人受到他的连累，就穿上囚服到衙门自首，后被押解回京下了诏狱。
如今京城发生这惊天大案，联想到与他们几人被捕时间上的巧合，以及他对东林党同僚的了解，黄尊素不禁心下十分骇然，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额头已是冷汗连连。
“他们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啊！”
黄尊素喃喃地道。
“我等十三人的性命怎可与万民百姓、社稷安危同日而语，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自绝于家中，也不会有这塌天大祸。”
李木万没想到黄尊素竟有这样的风骨，看来东林党人并不全是后世评价的那样人前大义凛然，背后蝇营狗苟，至少眼前的黄尊素就是一位高风亮节的正人君子。
思虑良久，黄尊素返身取来纸笔，就着灯火挥笔疾书，不一会就写了几张纸，连同杨涟等人的那几封绝笔书一并交给了李木。
李木看了一眼，见第一页是一首诗，上书：
正气长留海岳愁，浩然一往复何求。
十年世路无工拙，一片刚肠总祸尤。
麟凤途穷悲此际，燕茑声杂值今秋。
钱塘有浪胥门目，惟取忠魂泣髑髅。
字迹飘逸如行云流水，李木虽不大通书法，但见黄尊素只是趴伏于地，草草写就，便也是这般工整俊秀，可见大儒风范，功底深厚。
后面几页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李木不及细看忙收入怀中。
此时的黄尊素目光已经变得坚定，一脸郑重地向李木深深一揖。
“我与你虽素未平生，但燕客侠之名早已盈耳，二位能行此侠义之事，我等感激之情虽死不忘。今身陷囹圄必不能保全，望将此书与杨涟等书妥善保存，有朝一日公布于天下，令世人尽知我等披肝沥胆之忠臣，竟殒于磨牙砺齿之凶竖，阉党尽除之日，泉下有知则死而无憾矣。”
李木也深深一揖，一脸庄重地回道：
“必不负先生所托，还望公等能保全有用之身，阉党末日不远，他日昭雪可图大业。”
黄尊素转身负手而立，徐徐地说道：
“东林与阉党朝堂之争已久，势如水火，于国体不利。今外患内忧烽烟四起，攘外安内乃国之本也，两党皆不可留，尽除则朝堂安宁，社稷安宁。”
李木又是一惊，这个黄尊素不愧是深谋远虑，目光高远，不为一己之私，牺牲自己而平息党争，看来已是心存死志，不免再次心生敬意。
见黄尊素再不多言，李木快步走出牢房。回到前面，几名狱卒仍在猜拳行酒，与燕客侠对望了一眼，拿起酒碗与几人又喝了一轮。燕客侠见事已成，便起身告辞道：
“今日与众兄弟饮得尽兴，看天色不早，来日再聚，这便告辞了。”
还是来时的那个狱卒将两人送至诏狱门外，李木心事未平，一路沉默地回到燕客侠的住处。
李木将那几页纸拿出来与燕客侠一同仔细观看。除了那首绝命诗外，黄尊素尽数这几年与阉党争斗的得失和自己的评论，其中也不乏对东林党一些做法的针砭，情之切切，言语公允。
还有一页令李木眼前一亮，上面竟然记录了与东林党有关的地方行政、司法、军队等方方面面官员的职务姓名，李木数了数，共有南京各部、各省督抚、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使司，御史、参政、佥事各部门各等级官员不下二百余名。最扎眼的还有几名矿监税监太监也名列其中，东林党势大真的是名不虚传。
李木将这些手稿抄录一份，两人分别保管以防失落，天将卯时才小睡了一会。
过不几日，燕客侠果然传来黄尊素自缢狱中的消息，两人均是唏嘘不已。李木问起黄尊素的后事如何处理，燕客侠说他家长子黄宗羲已将尸首领回，不日将返余姚祖祠安葬。
李木知道黄宗羲今年只有十六岁，日后也是一代宗师，印象当中其学问极为广博，涉及经史、地理、天文、历算、教育等方面，一生著述五十余种，三百多卷，名气远超乃父，但李木仍觉得黄尊素是一位值得后人敬仰的一代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