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河唇 > 第四章亲如额吉2
    第1节
    1940年阴历8月第4天,辽北韩州恒发堂医院迎来不寻常的黄昏。管家包金山出院门往西街张望,昨天他请交通员货郎袁润民捎的信,一大天人还没到。“喔,来啦。小伙子,扛车来的?”
    “抱歉,车老掉链子。”徐天牛将单车立在医院大门里说:“大夫,我来抓药。”
    “请进。”管家说着,将人领到药房暗室,递了一缸茶水说,“先喝口水,慢慢说话。”
    “包叔,我五大爷怎么样了?”
    “徐大夫坐火车去奉天,手提箱被调包,搜出手枪,被关入日本人监狱。”
    “绝对是陷害。”徐天牛说,“是谁干的?天塌了。五大爷是我家的大树,几十口人的。怎么营救,包叔?”
    “从现在起,你就是树,是天,是五大夫。换台车回去,等我消息。在曲家住一宿。南山是古战场,希望汉蒙满人民团结一致,保卫南山,保卫科尔沁。对人不露声色,敌对的要分化。以前除了不啃石头你啥活都干。必须改,看大局抓重点。五大夫咋说的?”
    “在薄情的家乡深情地活着,在悲惨的世界有所尽力。”
    “佳,你所见到的都利用起来成为你的军队。蒙古娃没舍奶不会走路就开始骑马了。国外有的少年12岁已成为科学家、银行家。仔细观察人事,多长个心眼。把五大夫装进你的身体,还有狼。我全力配合。”
    “不敢说行,一定尽力。包叔,我家去了,您多保重。”
    管家目送少年出门踩单车远去。这是五先生最信任的人,十二岁烽火年华,四十里路云和月。他关上院门低唱:“倒下的是躯体,战斗的精神昂扬到天明!老了就殁灭,一息尚存不苟活!”
    “咣咣咣……”有人敲门,暴风骤雨跟着来到。
    “来了。三更半夜的,谁呀?”
    “看急诊。”男子对蒙古语暗号:
    “Bidkarqinzungaroninhoithosigoasirejei(我们打喀左来)。”
    包金山请二人进门诊室。“请坐。”他说,“徐大夫出诊去了,留了方子。夫人,请允许我给您号脉。好!请跟我来妇科检查室。请换上民服。”
    “开门!开门!”有人砸门。
    “这是药。”
    “主要成分是?”老马客问。
    “益母草、蒲公英、当归和适量的砒霜等,以后还有调整。从后门走,有咱们的人接应。明天还有徐天牛,找到他。来了!”
    瘦高个子宪警吼道:“一男一女,打关里来,藏哪了?搜。”
    “没有。”满洲警察说。
    “没有。”
    矮胖子宪察跑向后门喊:“站住,开枪啦。”
    高个子喊:“抓活的。”他开了两枪,同伴倒地。
    军统便衣从房顶跑过。
    “请跟我来。”一个工人与老马客搀着夫人进了四合院。一匹蒙古马打起响鼻。
    第2节
    翌日,蒙古马拉车从韩州出来一口气跑了15里。它觉得自己跟新主人已亲如家人。它经常幻想自己很快成为人类。
    男人努力缩小身子将左轮手枪掏出一半。
    眼前的沙石路画出弧线伸向西北。“老哥,什么情况?”老马客问。车把式老李说:“这是曲家火车站。往北是三江口、郑家屯。往南是南山。”
    夫人说:“去南山。”
    男子看看病人,想起包管家的叮嘱便叫车老板下道,“左拐。”
    开拓团的汽车从马车旁飞驰而过。妈拉个巴子的!男子心里骂了一声。离开火车站,离开世界,做个庄稼人。庄稼,种它的是人,生它的是地,养它的是天。从现在起做庄稼人的命就这么定了。
    蒙古马又跑起来,车后腾起尘土,遮住杨树林和高粱地。
    妇人形容枯槁,唇吻深陷,一路的坎坷把花轱辘车和她颠成豆馅儿。她感到身外之物被天空聚成万壑群山,摇晃着朝她轧过来,前胸后背跟豆饼一样。突然羡慕死人,包括父母,他们再不用受罪。大地呀,请裂个口子把我吞下,一个山坡,一棵树或乱坟岗子,让我投入你的怀抱……
    “还有多远?”男人问。“不远了。”车老板说。“我直么想吐。”女人说。
    “停车。”老马客说罢扶夫人下车来到杨树底下,背过身。
    两个小脑袋从高粱地探出来,大的7岁左右,小的3岁大小,都是齐眉短发,边哭边爬过来。
    二人掏出手枪,来到拦路者跟前。
    大的说:“父亲是神奈川人,和妈妈来满洲8年了,去年妈妈病故。本来父亲在曲家火车站当警察还能照顾我们,前天接到命令让他跟同事到韩州缉捕两个人。”
    “枪手把你们送到这?”男子在脑袋里帮她说,“我们从山海关过来,沿途奉天、韩州、三江口直到郑家屯都设了埋伏。军统、特高课和中共地下党都在找。有两个女人,替身和真人,或逃亡国外或潜回东北。”
    妇人想起公公死不瞑目。
    “啥都甭想,想也由我一个人来。”老马客不提伊通满井铁路颠覆日本军列的事。
    “拜托了,おねがいたします。”姐姐说。“拜托了。”妹妹哀求。
    妇人向天合掌,胸前画着十字。老马客说:“大姐,天塌下来你都别管。快上车。“两个孩子被抱上车,大的下车朝高粱地边跑边喊,”お父さん(父亲)、お父さん、お父さん……”
    “孩子,战争会结束的。一定要活下去,无论如何。”待小姑娘上车,高粱地响起枪声。
    蒙古马继续跑。车老板抽过一袋烟后说:“兄弟,我就送到这儿。过了水库就是巨龙,再往前就是南山,右拐是小南屯,找到徐天牛。后会有期。”说罢下道淹没在东边的树林里。
    “为了活命,咱们得隐姓埋名,忘记过去。你们不能说日本语。大姐,请给她们改名吧。”
    “姐姐叫百树吧,妹妹叫千兰。”
    “你们管她叫妈,管我叫爹。百树,你在听吗?”老马客说。
    百树没听,她还生活在逝去的日月里,想起母亲教她的诗:
    “これやこの,行くも帰へるも,別れては知るも知らぬも,逢坂の関。(那有名的从京都到关东的人,向送完旅人归都的人们告别,相识不相识的人,相逢的逢坂关。)”
    老马客说:“人世间迎来送往、弱肉强食,强者为王,这是森林法则;秋尽冬来,候鸟迁徙,都是老天爷定好的。改主意也行,要么回去找你爹,要么跟我们到乡下。”
    马车继续走,妇人想起一句德语,“KommtZeit,kommtRat.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也是好心,怕到屯子出说道就危险了。”
    “妈,爹。”大的说。
    “妈,爹。”小的说。
    “我姓金,金氏。没名字。五口人,包括马。”
    “我叫徐天客,通辽的马贩子,听得懂马语。在这块土上应该说四口人。记住,妈妈姓金。”
    两个女孩点头。
    蒙古马发出声音。老马客听见回道,“千言万语都憋着。”日本人的运粮汽车一过,金梅说:“会憋死。”
    这里是昌图,到处是草原气息。远处徐天牛在赶路:
    突然想念
    那些飞翔的马群
    将最惊心动魄的颜色
    融入广袤的冬天
    在北方,它们以横跨历史的
    速度,气吞万里
    如雷霆电火,若人杰鬼雄
    将永恒的爱
    融入天宇
    呈给我无私的缤纷之梦
    于是
    我又想念更北更北的草原……
    这是别人的句子,徐天牛努力控制着情绪。
    蒙古马感应到少年的位置很开心。它觉得车上的人奇怪,做过的还能忘掉?世上的事只要发生就不会泯灭。马不语,鸟不言,旅行万年的风打山上吹过,天河的水落入深谷。鸿雁从贝加尔湖湖畔迁徙,草长莺飞渐行渐远。山河为形,马骨成石,祖先的毛发记录着日月的温度,良马每次呼吸都感恩大地的芳香。
    那是黎明前的黑夜,蒙古马闻到老马客身上的味,苦李子味,也是马身上的味。他抚摸马背挠它的脖颈子,马灯下四目相对,他们的心立刻被一种感情触动。
    这是一匹母马,3岁,3岁的马跟徐天牛的年龄相当……
    眼下,老马客看着蒙古马载着重负,汗液透过毛发在秋风中闪光,嘴里呼着热气。他想这就是汗血马吧,那它的老家一定在蒙古草原。
    世上的东西有名就有生命,新主人只管叫它红马。
    新主人40多岁出头,祖籍河北丰润。清末祖辈5兄弟逃荒闯入关东,有两股落户于韩州乡下,包括徐天牛的祖父。一股向北定居通辽,以耕地为生。有一股丢了,止于白城子,徐天客家。这少年一到15岁就开始跟人倒腾马,风吹雨打的日月里他积累了医马的经验。他高大白皙,天生机智,颇得买马的富人和军士的信任。有一回去郑家屯送牲口,正赶上从奉天来了一个马队。主公是个老头子,人病了坐骑也病了。徐天客被人请到客栈,他把病人送到粮商大户家,骑快马请了恒发堂的五大夫,看好了老头子的病,马也医好了。惺惺相惜,同是马贩子出身,老头子甚是喜欢能救人命的年轻人,立刻收他入行成为保镖带到奉天。也把他手下的5匹龙驹带了去,赏了他家人两箱细软外加一罐银子,赐予他绰号——老马客,1915年他正好16岁。
    老马客三大爱好,好马、好女人、好枪。到如今20多年了。他有多少女人无人知晓,只知他见多识广,宁缺毋滥。
    他不会赶车。他一向看不起会赶车不会骑马的人。如今他希望自己是个驾车的好把式。有人帮忙就好了。他怕车上的人受苦,也不知从哪下道。往左看高稞的庄稼渐渐稀少,东一块树林西一块棉地再就是荒甸子。从垄上光秃的豆秧地和荞麦田可以看出那里割过庄稼。
    这里原是科左后旗的牧场,蒙古语“常突额勒克”。清嘉庆十一年(1806年)取前两个字命名为“昌图”。“常突额勒克”汉语意为“有泉的山崖”。昌图在秦、汉、晋时期均属辽东郡北境。唐代薛礼征东来此大胜扶余。公元907年一1125年辽国设凤州、安州和韩州。宋朝的徽宗和钦宗被押往黄龙府时路过韩州,驻足三天。金废州存县,属咸平路咸平府。元属开元路。明时分属扶余卫、三万卫、辽海卫,并在境内增设永宁、镇夷、清阳三边堡。清属蒙古科尔沁王爷的游牧区。
    第3节
    远离死亡公路,天地仿佛伸手可得,车在山谷里也可缓慢移动。秋色山崖百转连绵目不暇接,一直走一直走,在只有四个人一匹马的世界不要停下。
    一个清爽的大音如秋雨穿林打叶般响起,不看内容也能感受欣喜和苍凉的感情。那是从私塾传出来的,金大姐在复习儿时功课。远方穿藏蓝色风雨衣的徐天牛也在吟诵。乡野村妇听过总是侧目而视,只有有道者或濒死的人才能懂得。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私塾先生说:“人有死,所有人,死前我们经验了什么……徐天牛你要牢牢记住,然后转述给你的子孙。”
    金大姐裹紧玄色斗篷,把黑头巾拉低盖住颜面,手抚《圣经》,像婴孩用初唇接近万物亲吻天地,慈母用手掌抚慰子女拥抱星辰。“哦,感谢主!”
    这样温暖而又寒冷的世界,古往今来,有许多人想让众生陪葬,最后被大地收入怀中。“哦,感谢神!”
    “好好看管世界,精打细算,一草一木都不放过。”老马客盯着路口。
    一车人出了巨龙岗,看见西面岔出一条沙石路。碑碣石刻,居中是颜体字——南山。下方有红箭头,柳体小字,写着3里,小南屯。
    红马圆起嘴唇长嘶三声,它猜他们不知道“南山”和“南屯”是蒙古语、满洲语典籍里响当当的地名。“吗呀,大下坡!”它四蹄扣紧地面生怕翻仰出去。
    “天啊!”从西向东,东方无数山不知始终;极目远眺,西边万重丘无止无休。两岸山崖相距10里许,崖岸地表齐平高百丈有余。中间自北向南弯出一条10里宽的河谷,黄墙黑顶的草房被草木笼罩。林影背后潜伏着一条河,清波款款,明烛西南。
    百树抱紧妹妹。
    远古时山下有一条河,这山是它的左岸。金氏走进诺亚方舟的故事,那么这个像上帝之吻的地方也发生过大洪水。两岸山崖相距不止10里,兴许宽到百里千里,从1000米高的蒙古高原到常突额勒克(昌图)县城。
    老马客牵马走上黄泥岗。岗下沟壑对岸生着杨树,树枝间筑了鹊巢。墨首黑背白腹的鹊羽清晰可辨。两只喜鹊见来了侵略者进入领空立刻怒骂。蒙古马听人说喜鹊窝的树枝大冬天能烧一天炕,就冲它们嘶鸣。喜鹊“啊啊”亮起嗓子抗议。蒙古马不再吭声,直到小南屯。
    小南屯四户人家,老李家,老侯家,老周家,外加一个租户王光桦。傍坡而筑,算不上村落。由于花轱辘车轮开辐断,大家只好止步。
    老马客向村童打听徐天牛,问有没有房子出租。
    男童问:“你们是干哈的?打哪儿来?想干哈?”
    “我们来找徐五爷看病,打通辽来。”
    小姑娘把装棉花的筐撂在地下说:“我五大爷不在家。这是小南屯,你们找错地方了。”
    另个男童说:“她叫徐桂芝,芝麻的麻。她爹是徐六先生,外号徐六魔怔。”
    五大夫的女儿8岁的徐桂姝追打着喊,“叫你瞎说,烂舌头嘴起疔。”
    “能告诉我谁是徐天牛吗?”
    徐桂芝说:“找我大哥?他去韩家屯齐账去了。”
    “是我爹让你找大哥的?”徐桂姝说,“那你跟我们走,徐家屯神婆家有闲房。”她瞅瞅枣树下的妇人继续说,“就是不知神婆租不租。”
    “好吧,这就去。”老马客来到金氏跟前说,“大姐,咱们是一起去徐家屯还是我安排好后来接你们?”
    金氏指着坡上说:“把孩子们带到……那里。”
    “好吧。”老马客牵马来到南坡的窑洞前,打好拴马扣,回身接母女三人。他说:“百树,千兰,好好照顾妈妈,我马上回来。”
    “只是……”
    “妈妈手里有枪,不怕死,她不怕死,坏人就怕她。”
    这是地窨子。大部分山里地下,小部分地上,是穷人临时的居所。无窗门,四处散落着青砖。
    一个老头子经过,说:“这是古战场,高句丽的砖,山上有薛礼征东字样的墓碑。”
    这是历史遗址。金氏认定无人招她这样的房客,她也不想招惹是非。为了消停走完最后的日子她掩埋文稿、书画和亲人的纪念品,把相机送人,将镜子捣碎。世上的人啊你们再也看不到我的一张照片,永远不知道我是谁。我死后埋入南山,活着的日月不会惊扰任何人。她把斗篷系好,将头巾围严,在洞外踅摸东西。
    百树找到两个木墩,留白的截面略有倾斜。试坐一下,差点栽了跟头。她用匕首松土使墩子稳当可坐。又从箱子取出两条毛毯放上去。她说:“请妈妈和妹妹休息,请将好主意告诉我。”
    百树割草时想,这地方真好,可哪都是芦苇和蒲棒草。芦苇席可将山洞贴满墙,蒲棒草编的榻榻米是我们最喜欢的坐具,还有马蔺草……
    两个小人儿从山上下来。金氏注意到装作没看见。蒙古马跑地躲避石头。
    7岁的红豆割草喂马,马一激灵。熊孩子蹦起来摸马。
    15岁的黑豆制止说:“马最恨摸头拍腚。他走过来问,你们这是来东土大唐取经吗?”
    “我们给妈妈看病,找徐五爷、徐六爷、徐七爷、徐八爷、徐九爷……”
    “没有徐九爷。”红豆急忙截住。
    “......和徐天牛叔叔。爸爸让我们搁这儿歇会儿。”百树不想停下。
    听到徐天牛的名字,两个小人气焰开始下降,也接不住话茬子。百树觉得汉语是非常好的武器。
    “赶紧家去吧,大人惦记呢。”黑豆说。
    像给胡子报信儿的话,蒙古马想,满州人仨亲两故的没有胡子也有给胡子打眼立杆子的。
    第4节
    金氏和千兰在洞口发抖,百树割草的速度减慢。蒙古马想到奴隶。抬头凝视,表情庄肃。想劝她们不要停下,有很多东西可以吃,不要发呆。
    草原的秋天是流金的季节,种子是生命营养最丰赡的部分,马群养膘全指着这些日子。各种草籽、野菜、沙葱和青蒿把四季的精华留在马齿跟前,只要牙齿一动就迅速进入腹内加工,而后所有能量用于行动。赶紧吃吧,每晚睡一个时辰,因为日月匆匆,转眼就是百年。蒙古马吃草时看着四面的动静,它的想象力、听力和嗅觉很好,不愧是被名道士点化过的马。
    徐家屯那边是齐人高的野草,以芦苇和蒲草为主。这片湿地叫南甸子,靠山脚的是南洼子,到处是水泡子。有千只鸟在此生息,白鹭居多。每到这个季节,南迁的大雁会在此停留。然后那些爱情专家与鸟群立下约定,依依惜别,为春天殷勤地祈祷。
    湿地高处有3个林荫道,最南的和最北的可走马车。中间的走人,是冬天堆就的,为了出远门的活人,祭祀神灵与死人。
    两个小人儿急于报信在二道林里飞着……
    北面小南屯到徐家屯的路上,老马客领着村童在秋风里走,他两手空空,没有帮人挎筐。
    “我帮你们挎会儿筐吧。”
    “棉花有多沉?这里不适合种棉花,产量低,上面还征收。”8岁的徐桂芝说。
    “霜后的棉桃不好摘,铁叶拉手,手指头尽是血口子,能咬人了。”徐桂姝说。
    “都在筐里支着树棍儿。”
    “家大人早晚都能知道吧?”老马客笑着问。
    “可是我们现在高兴啊。”
    “我想到一个人也很高兴。”徐桂姝说。
    “五大夫?五大夫给什么人看病呀?”
    “老百姓,胡子,日本人,啥人都看。”
    “胡子?你们不怕胡子?”
    “五大爷给一个姓张的大胡子看过病,也给一个姓吴的大舌头看过,胡子知道五大爷。”
    “信不信?我看见过五叔给大胡子看过病。”老马客心里说。
    二道林的飞贼放下步伐。
    “胡子抢八岔沟老郭家新媳妇的被褥了。”红豆说。
    15岁的黑豆将鼻子拧成蔑视的图案说:“胡子有七不抢八不夺:喜丧事,邮差货郎,走村行医,算命摇卦,鳏寡孤独,大车店,棺材铺,这些都不能抢,抢了就是绺刑。他们来了住在个人家,要是抢被褥就没人待见了。等庄稼都割倒,他们就猫冬。有绺谣这么唱的:‘青纱帐立起来,拎枪骑马入大排。不抢无房无地的户,专抢叫儿撒欢的大老财。有朝一日天地变,跪倒爬起是好汉。’咱们这疙瘩没有富的,人又少,没啥油水,总来胡子,看抢谁了?”
    蒙古马打个响鼻,感觉体内的力已将干刺移出就替红豆捏把汗。按当地的习俗5岁加两岁红豆至少7岁了,这么小跟错了师傅命就拧歪了。老百姓恨胡子,胜过恨黑帽子警察。不敢多打粮食。人们边打场边把粮食藏在炕下、柴垛底、菜窖和牛粪堆里,已无可藏之地。总不能藏在河西苍狼窝、招苏台河河底或是南甸子南山吧?
    红豆长年长在外头,以徐家屯为圆心,山东头去过巨龙、南梁。南梁往南是吕家屯和崔家沟。南甸子往南是张家店、宋家沟、王家沟。徐家屯西南招苏台河左岸是张九局子。转过圈北面是柳罐印子、方八岔。更北是韩家屯、曲家店,方圆25平方公里。没去过河西草原,比同龄人见多识广。
    没人对他好,贫病潦倒的爹自身难保,只有黑豆给他领路保管不饿肚子。挨饿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比缺衣可怕。没衣服就到乱坟岗子撬棺材扒死人衣裳。红豆跟黑豆学会缝衣裳,有剪刀和针线他们就能重组。他想跟徐天牛或徐爱岏接近,人家不理会。
    老马客觉得应先拜访六先生见徐天牛。金大姐和日本女娃们在挨冷受冻,必须给她们找个家。
    把徐天牛的爹徐六先生当成人物是个错误。他小时候发烧把脑袋烧坏了以致不知昼夜,没有远近,也不懂老少伦理,他连老家在哪儿都拿不准。他的活动范围方圆500平方公里,不务正业,不出门时就领一只名黑牡丹的猫在招苏台河和南山之间闲逛。心情好的晚上让猫把野兔和野鸡叼回家,不好时几个季节夜不归宿。
    六先生不招人待见。他年轻时开过荒,开荒是爱好,不爱种地也不会种地。他开的荒后来都成为别人的良田。徐家屯西边的横垄地和河套的大肚子地有一半是他开的,现在没几垄在自己家手里。后来他不开荒,往院门口栽树背石头。他没朋友,就把外界的物种当朋友四下埋,使得徐家屯到处可见白桦树、白蜡树、枫树、栾树。这些树不结果,结果不能吃。植物泛滥,有人就警告徐天牛劝你爹别扯犊子了,整些果子能吃的树中不,比如杏树、枣树啥的。六先生就在当街(gāi)开骂。王八盖子的,都是没见识的吃货,不花钱啥都吃。为此他在屯里得罪不少人,在家也没地位,连3岁的小石头都不如。这当爹的每天都堵儿子徐天牛的道。
    老马客决定上老赵家拜见神婆。走过两里地,来到村口,石碑上刻字“徐家屯”。心窝子猛地一热。抬头看,屯子不大,房脸冲东(当地人称南)从北向南60余户。害怕招苏台河发水房子地脚都高。前后两条街。前街道旁长着柳树、杨树和榆树。老马客把目光给了高入云端的树,每家一棵标志性的树。走到屯子中间,一棵糖槭树遮蔽了西边半个大道。是保长徐天朕家。“他家开小铺,儿子徐爱岏在日本人的学校念书。跟我大哥一般儿大。哼!”徐桂芝说。
    “你们家啥树?”
    “白桦树,在后街。”徐桂姝答。
    屯子风声四起。劳动力上地里或林里跟田鼠、鸟类争夺过冬的粮食柴草。听说屯里来个长髯的男子,在家的妇女都从门缝里偷看。
    村童将老马客送到五间草房前各自回家。
    赵家两口人,老太太50来岁,先天佝偻病,哈一辈子腰,如木匠的直尺。一根桃木棍,有时背着有时拄着。会跳大神,外号神婆。村里人吓唬小孩一是黒帽子,再就是神婆。她五儿两女,六个成家,只有老大单着,跟她住在东屋,外号大尖头。
    老马客作揖问候,刚要踏入院门,就见神婆将棍棒子横在天上喊,“姆们家可不招房客可不招啊……”
    神婆早一步用地瓜、倭瓜换了黑豆、红豆的情报:滞留在南山坡的老太婆一身黑褂子,没有脸面,手画十字,两个小丫也很邪性。
    神婆忌讳黑色。她感到那女人信的是西方的神,与萨满神不在一个天里。这对自己是个大威胁。她大叫一声不好,回屋就编排谶语。
    神婆的纸条传遍全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