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鬼在排椅上坐了一个下午。
既没有说什么高深莫测的见解,也没有讲通篇的大道理。
无非是闲聊些人鬼之间的相处之道,以及对茫茫人生和芸芸鬼生的感慨等等,仅此而已。
期间,童小令听得最多的,大概是女鬼说他“半人半鬼”这句话,也算得上是一个鬼物对自己一生的盖棺定论了。
当然,对于童小令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人间,既非人亦非鬼,纯粹就是个异类,难免遭神憎鬼厌。
这点,童小令深以为然,心知天上那道机关也在时刻盯着自己,往后自己行事稍有行差踏错,说不定就是天庭地府共震怒了。
到时候,不仅雷劫伺候,而且鬼差也会相继现身。
童小令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太阳已经下山,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亮开。
“时机已到,我这就送你下去。”
说着,童小令取出葫芦酒壶,优哉游哉地喝了一口酒。
然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那酒气竟诡异莫测地凝聚成了一滴小水珠,晶莹剔透,悬停在眼前。
“吾今持咒,敬请阴阳,开!”
童小令曲指轻弹,水滴激射而出,刹那间,水滴立即漆黑如墨。
只见他们面前数步开外,空气中仿佛弹入一滴墨汁,荡起阵阵涟漪。
紧接着,那滴“绝对黑暗”迅速扩散,最终呈现出一个与人等高的黑色圆圈,如同一道圆形拱门,幽寂而深邃。
见此情形,女鬼有些吃惊,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缓缓摇了摇头。
“怎么,后悔了?”童小令笑问道。
“不是,小女子一直在想,上差如若送我下去,天上地下那些神官,会不会……找上差的麻烦。”
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形势危殆,难得一个鬼物还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实属不易。
妥妥现实版的:鬼物恐怖,却未伤我分毫;人面和善,却害我性命。
“哈哈哈……你多虑了。”童小令开怀大笑:“我一直相信,送你下去之后,我能积攒到一点功德。”
“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上差可否应允?”女鬼忽然说道,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垂首敛目。
“你且说来让我听听。”童小令很好奇,她莫不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想请我帮忙。
“下去之前,小女子也想为自己积攒一点功德。”
经过一个下午的促膝长谈,又见识了童小令如今开通一道地狱之门,长发女鬼现在无比信任童小令。
所以她对自己轮回投胎这件事,反而觉得并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了。
主要是如果自己在人间立下功德,走在幽冥路上,自然也更加畅通无阻,既然是帮人帮己,并非害人害己,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你该不会是想亲手追捕行尸吧。”童小令很快洞悉了女鬼的心思。
“嗯,小女子确实是这么想的,虽然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小女子觉得应该这么做。”女鬼这次很坚定地点头。
“你要知道,拘押亡死鬼魂下界受审,那是鬼差的职责。”童小令提醒道:“你逾矩行事,未必对你有利,说不好反遭其罪。”
坦白说,童小令都不愿亲自出手斩杀为祸人间的行尸。
一来是自己这“半人半鬼”的身份,必定也是鬼差争相猎捕的对象,通俗点说,就是自己已经上了对方的黑名单。
二来是自己还没有资格授权一个流落人间的女鬼,去行使鬼差之职,追捕凶邪。
阴司认证,衙门批准,那是十分关键的一道程序,轻易不可破坏这森严规矩。
说到这里,童小令不知不觉想起了陆博,不知道那人面兽心的老头子究竟是什么隐秘的存在,虽是人间人,却有阴司身份。
将来自己杀了他,会不会引来阴司鬼差倾巢出动?
“上差……上差……”女鬼见童小令失神,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上差为我留下这道门,其他事情小女子一律承担,绝不会连累上差。”
“你确定?”童小令回过神,察觉到女鬼气息严谨,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好答应下来:“那好吧,不过,你有办法对付行尸?”
“我身上凝聚有二十年的鬼息,可以吸引行尸过来。”
女鬼的话点到即止,并没有说完,她的意思是,她把行尸吸引过来之后,怎么对付这头凶邪之物,剩下的就交给上差大人您了。
“呵呵……我看行……”童小令对自己力量的了解其实并不清晰,如今是骑虎难下了:“不过我有言在先,到时候我未必能护住你。”
相比于僵尸,行尸对于鬼息的需求更为严苛,近乎是一种亟需品,一种维持生命的养分补给。
所以行尸沦为半人半尸的时候,除了本能地想虐杀血肉活物,还会无情地吸食鬼魂的鬼息。
鬼息一旦被吸食干净,那也就意味着鬼魂彻底魂飞魄散。
鬼魂,天生惧怕行尸。
“你不后悔?”童小令郑重一问。
“不悔,死而无怨。”女鬼摇着头作答。
“你图什么,就为了功德,万一,魂飞魄散呢。”童小令再有一问。
“为我自己,也为下去之前,能再见一面我的儿女,足以。”女鬼认真答道。
一人一鬼最终达成了协议。
童小令没再说什么,对眼前这个女鬼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敬意。
为母则刚,这句话说得很对。
那点功德,足够让她对鬼差有所求,下去之前,鬼差务必会满足她的心愿。
生离死别,其实死别之后再难相见,哪怕至亲也不可以。
所以流落人间多年的孤魂野鬼,懂得为自己积攒一点点的功德,然后求到一份类似于“祈愿”的文书,再通过鬼差之手,方有希望再去见一见自己的亲人。
长发女鬼抬起了头,看样子满心期待,长发之下,她露出了笑容,一个女人离家多年,即将看到儿女时的那种温馨笑容。
一人一鬼安静了片刻,都在望着那座名为“古斋生香”的塔楼。
“上差,看你很疲倦的样子。”女鬼的话音变得明晰了很多,不再虚声虚气:“要不……你休息一会儿吧,到时间我叫你。”
连续几天的流浪生活,让童小令身心疲惫不堪,话头停下来,他就已经昏昏欲睡。
瘗神公馆近在眼前。
实门大开,迎接着来往的游客。
但虚门未开,无以看见那隐藏在人间的秘境。
不知姓名的长发女鬼说,子时三刻,瘗神公馆,恭迎各方非人间人。
古斋生香,白天迎人。
瘗神公馆,深夜迎鬼。
“那行,有劳……姐姐为我把关。”童小令想了想,还是以“姐姐”称呼这位女鬼:“我已经一天一夜没睡过了。”
女鬼微微欠身施乐个万福,便不再说话。
童小令躺在排椅上,缓缓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