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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九章
    飞机落地时,机舱外是一片蓝黑之景。
    与凤凰山脚下的无数个夜晚一般。
    那些夜晚,他们看书、复习,他们将秘密诉说在天台,也将秘密藏在天台。
    他们拥抱在一起,呼吸火热,背脊湿漉漉的,黏着汗液,肉*体和灵魂一同交融,以最直白的方式表达喜欢。
    现在的蓝黑,是夜晚的大海。
    许愿突然明白了,他在毕业那顿散伙饭听到的歌词,那句“只为了往一片大海”,并不仅仅是表面含义。
    原曜从小所向往的、渴望去探索的,其实不止是大海,还是未来。
    他从小男孩变成男人,小帆船变成巨轮,岁月为他装上桅杆,装上甲板,免他暴雨与风浪。
    原曜说得对,伤疤会变成翅膀,也会是勋章。
    不朽的勋章。
    在去航站楼的摆渡车上,许愿困得不行了,原曜站得笔直,手扣住拉环,稍稍把许愿往身前带了带,低语道:“靠我怀里睡。”
    许愿一闻到他身上那股安心的味道,睡意席卷,脑袋往前倒,一头栽进原曜怀里,“我眯一会儿。”
    “嗯,”原曜抬起头看车内昏暗光线,“到了我叫你。”
    夜航结束后的摆渡车太挤,乘客们相拥成沙丁鱼罐头,还都舟车劳顿,犯困,没人会注意到他们。
    原曜突然想起那无数个一同坐公交车的夜晚,有次许愿也是这么往他肩膀上靠,笑容灿烂,还特别小心翼翼地,我们现在不是友谊了吧?
    随后,公交车驶入隧道,一排排白灯照耀出光圈。
    车辆前行,他们仿佛置身于时空隧道。
    挺后悔的,原曜当时只说了个“嗯”表示肯定。
    如果再给他一次再来的机会,他会像现在这样,勇敢地抱住许愿,再说一句——
    当然不是啊。
    从一开始就不是。
    到了酒店之后,原曜先去卫生间洗澡,许愿靠在床头上刷手机,掐着手算报道时间。
    明后两天,哪一天去都行。
    许愿想,能在外边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决定后天下午再去学校,把费用缴了名报了再出校玩儿。
    现当下可是没疫情的日子,多一天都是恩赐,要抓紧时间,说不定哪天又封校了。
    舒京仪特别贴心,在班群里发了大学生报道所需物品清单,让大家报道的时候都买齐,别到了宿舍全懵逼。
    舒京仪还在朋友圈分享了一首歌。
    是许愿选过的那首,《凤凰花开的路口》。
    配的文字是:
    ——此去一程,天高海阔,后会有期。祝同学们前程似锦![握手/]
    许愿点了个赞,评论:
    你也是!多谢班长一年来的照顾![呲牙/]
    舒京仪要去南京念书,班上同学报南京的少,白条说还有点儿担心老好人班长被欺负。
    听白条说得这么天真无邪,原曜发了个微笑的表情,说你放心,舒京仪精着,属于杀人不眨眼的。
    结果才报道完一两天,舒京仪发来消息,说我晕啊,我t*m又当班长了。
    高三一班一众人在班群里狂发“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曜再次给他添堵,说你看你,操心命。
    “到了没?住下没有?酒店定位发一个给我,”
    于岚贞打来电话,“记得反锁门,检查检查摄像头。你们俩男孩儿住一起,要小心那种入室抢劫的。”
    “妈!”
    许愿笑一声,打开扬声器,返回聊天界面给于岚贞发定位,“发给你了。哎没事,我和原曜那么大高个儿的,谁敢大晚上行凶。”
    “山东男孩儿都是你们俩那个头的,拽什么啊!”
    于岚贞说完,噼里啪啦发来几个短视频,全是她亲自录的,一边录还一边讲解,奈何中年人用手机的摄像技术一般都不太行,摇摇晃晃又不对焦,许愿看得头晕眼花。
    视频点开,全是今晚的家属院。
    凌乱、嘈杂,真像是即将被废弃的一片无人之境。
    明明他们下午去原曜家吃了饭才走的,短短几个小时,那一片十多年未动的街道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许愿啊,你看,”视频里于岚贞在讲话,“喏,这些灯,全给绑上了,听说国庆前得拆光,下次你们回来可就看不到咯。”
    是那些路灯。
    每天目送他们上学,又陪伴他们放学的路灯。
    许愿小时候绕着它们疯跑,还看流浪的小狗在灯腿儿下撒尿,看顾远航“砰”一脑袋撞到灯柱子上,哭声震天,阿航妈妈惊慌失措地跑出来,以为孩子被路上的车给碾了腿。
    冬日昼短夜长,在努力冲刺的那一段难忘时光里,许愿经常跟着原曜天没亮就起床,天没亮就出发去学校。
    清晨的北风极冷,沿着校服领口往体内钻,许愿冻得手脚冰凉,原曜总是一言不发,牵过他的手往自己衣服里塞。
    许愿问他,你不觉得冰吗?
    原曜嘴唇发白,赶紧呼一口气暖暖身子,再点头,说有点。
    但仍旧不把许愿的手拿出来。
    望着原曜的暖手举动,许愿想起自己上一年级的时候,穿少了怕冷,爸妈没空,自己又不敢给老师说,学着高年级哥哥姐姐的样子,拿矿泉水瓶装开水,装完往衣服里塞,结果不小心瓶盖开了,水浸透了毛衣、保暖衣,淋湿整条裤子和鞋。
    当时,许愿惊慌失措,站在教室里抹眼泪,直到于岚贞带了一身干净衣服匆匆来学校,没骂他,只是说,以后冷的话,让老师给妈妈打电话。
    许愿一委屈,嘴撇下来,哭得更凶了。
    比被人欺负了啃桌子还哭得凶!
    视频里于岚贞还在念叨,“可惜哦,这些路灯还能用,处理了多浪费。还不如安到我们单位去,那警局后边儿黑漆漆的,我每次下班你爸如果有事不来接,我都害怕……”
    以前有几年许愿他爸任务重,于岚贞下夜班太晚,都是许愿骑自行车去接。
    现在许愿上大学去了,他还真有点担心他妈妈一个人回家怎么办。
    路灯昏黄,灯杆边挤满了人、车,这是它最后的热闹。
    那时候,许愿抬头望天,真就经常分不清现在是去上学了呢,还是已经学了回来。
    那会儿是真的早出晚归,到校开始上早自习了,北郊才迎来第一缕阳光。
    如今,仲夏夜蝉鸣阵阵。
    他们走了,路灯也要走了。
    于岚贞又将镜头对准院内,好几栋楼已然熄灭全部灯光。
    她说:“你看,家属院楼基本都搬空了,今晚还有六户人家在院儿里,还能待个三五天。”
    这里承载许愿的旧时光和梦,亦是永恒净土。
    记忆里月光满地,年龄相仿的小孩们成群跑过,远处机场夜航训练的飞机平稳起降——
    这世界的高楼大厦与这里无关。
    这世界的灯红酒绿也与这里无关。
    高楼楼顶的航空障碍灯不再是窥探他们的红色眼球,而是一颗颗跳动的鲜活心脏。
    许愿问了句:“妈,阿航家还和我们一块儿么?沙盘呢?”
    “沙盘?秦姐家那儿子吧?不了,他们家不住北郊了。说她儿子高中要住校,另外买了别的地方。”
    于岚贞回忆道,“阿航家还是住安置房,但我们新小区挺大,估计俩家也挨不到一块儿去。”
    “哦……”许愿有些失落。
    以后吃闻酥园也不方便了。
    “没事嘛,你们俩都上大学去了,放假回来再约着玩儿呗。他妈妈老说,她儿子要当医生怎么怎么的,问我你去海大是不是搞科研,我怎么说啊?”
    “你说我经商的,”许愿一下被逗笑了,“下海经商!”
    这时间,许愿忽然明白,他舍不得的不止是那一草一木,那楼房,那街道与路灯,或者说是那个废弃掉的、破旧的机场……更多的,还是家属院的人。
    阿航、沙盘,邻里婶婶姨姨,还有一些很少回来却经常联系的儿时伙伴,一些他不太认识却能喊他一声“愿愿”的人们。
    好像只要家在,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也就还在。
    现在他才懂,风居住在街道里,街道也住在风里,就像凤凰山滋养他们长大,他们也守着那片土地。
    “经商也行。其实,我和你爸一直不太希望你真的报军*警专业,”于岚贞语调转下,幽幽叹气,“我们一直把你养得这么娇气、良善,就是不愿意让你去吃这份苦,不愿意让你见到那么多黑暗面。”
    在挂电话之前,于岚贞还说,你平时多开导开导小原,他的事儿我们都知道了,身上有伤就去治治,别拧巴。
    “好!”
    许愿有些惊讶于他妈第一次在自己出柜后主动提起原曜,“他已经挂了青岛医院的号了,明天去看。”
    “那可好,”于岚贞嘴里念念有词,舒心道,“那可好……”
    第二天,原曜身上那身伤去青医附院看过了,医生一看他整个后背被砍成那样,直接把老花镜翻出来戴上,让他去床上躺着。
    许愿手里拿着门诊挂号单,站在旁边,脸上难掩心疼之色。??
    医生看他情绪不好,随口问了句,“你们是今年大一新生吗?哪个学校的。”
    “中国海洋大学,大一新生。”许愿换上笑,“从南方来的。”
    “哟,好学校呀,好眼光。”
    医生推了推眼镜,坐下来,手指一寸寸地在原曜背上按压,一边摇头一边道,“这么深的疤,难搞!你是他什么人?”
    突然被问话,许愿连忙接上:“我是他哥哥。”
    “兄弟一起考上的?缘分,”医生说话很慢,“这辈子能做兄弟,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
    “您说得对。”
    乖乖回答完毕,许愿扭头对原曜抬眉挑衅!你看你,之前还不喜欢我叫你兄弟。
    是兄弟又是爱人,这叫亲上加亲。竹马么,谈不上,毕竟中间缺失那么多年,得用往后余生去补。
    那天医生说,不是没救,还能治疗,但这么大面积这么深的疤,恐怕得做植皮手术。原曜说回学校再想想。
    去海大报道的当夜,两个人趁着没封校,又跑出来。
    他们在学校附近的商圈住下,吃完饭找了个人少的海滩散步。
    一般一入夜,海滩边是要封锁禁止人进去的,所以留给他们踏浪的时间就那么一两个小时。
    等到太阳落进海面,夜晚的大海将变得凶猛、危险。
    远处海天悬挂落日,万千金光破云层而出。
    许愿一脚踏进金灿灿的散沙里,手中拎着球鞋,走在原曜前面。原曜单肩背着擦脚的湿纸巾,拿手机给他拍照。
    “你在拍什么?”
    镜头里的许愿回过头来,唇角上翘,鼻梁挺拔,眉目清秀,眼睫在阳光下投一片影。
    他迎着海面,发丝摇动在耳畔,耳廓覆盖上似血的残阳红。
    “拍你啊,”原曜再按一张,“拍完发朋友圈。”
    许愿傻掉了,“啊?”
    “屏蔽掉长辈和亲戚,”原曜笑起来,“怕他们看了血压飙升。”
    许愿问:“那大学同学和老师看到怎么办?”
    原曜仰头,“无所谓。”
    许愿也跟着他笑,脚陷进沙子里,多少摇摇晃晃,有点儿站不稳,“那你拍帅一点儿。等下我也给你拍,拍完我也发。”
    “你真要跟着我发?”原曜被他站不稳的样子逗乐了。
    “我发!”
    许愿一举手,扬起一抔沙,音量大了点,“别人怎么看,都去他*妈的。我不在乎。”
    拍完照,两个人蹲在沙滩边选照片,最终挑出来几张。
    一张是两份海大录取通知书的合影。
    一张是在青岛胶东国际机场拍的夜景。
    剩下两张,许愿挑了那天游泳比赛夺冠时的合照,原曜挑了凤凰山家属院的路灯。
    除了这些,还有对方在沙滩夕阳下的剪影,眼尖的人能看出来。
    两个人各发各的,文案不一样,乍一看没什么问题,可是细品就有点儿明显了。
    原曜发得很利索,文案就四个字:得偿所愿。
    许愿很直男地评论了一句:沙发!
    原曜无语,扭头看他:“你能不能说点儿别的?”
    “好,我再评论一个爱心……”许愿愁了,“我用什么文案呢。原……原什么,原来是你?”
    原曜的毒舌技能又开始:“略土。”
    “那我想想……”
    许愿凝视他的脸,想起原曜来家里的第一天,那个又装逼又酷炫的自我介绍。
    好,他发了个:日月与星辰。
    这两条朋友圈几乎同一时间发出去,隐晦又甜蜜。发出去没多久,舒京仪在两条下面评论:呵呵。
    李淳评论:????哪里怪怪的
    白条评论:艹。。。。
    顾远航评论:我在叙利亚打仗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呜呜
    小沙盘评论:青岛有好吃的吗哥?
    顾远航回复他:傻孩子啊,你就知道吃!!!!
    一滑动手指,原曜评论区更新了,是他忘记屏蔽的陈永言。
    陈永言回了四个字:一语双关?
    原曜手一摊,把手机递给许愿看,“你看。我们真的很明显。”
    斜阳晚照,沙滩上的人逐渐变少。
    许愿让原曜走在身侧,两个人并肩而行。
    原曜个头高,从许愿这个角度看过去,后背刚好遮挡住一半海上落日的金光,再加上他自己近视,那些光芒若有若无,如利箭,真像翅膀一般自原曜肩胛骨的位置蔓延开。
    或许,他的少年真的已经脱胎换骨了吧。
    许愿怔了怔。
    “怎么了?”原曜问。
    “突然想聊聊。”许愿说。
    原曜点头,放慢步伐,“聊什么?”
    “在遇见你之前,我特别喜欢许愿。特别是在落日时分。那时候,天会变得金光闪闪,和现在一样。橙红双色的云漂浮在我摸不着的地方,好像神明降世,我说什么都会实现。”
    “后来我发现,我这人特别倒霉。许什么愿望都不会成功。”
    “再后来,我所求的越来越少。因为还没来得及期盼,它就已经实现了。”
    在太阳即将陷入海平面的时刻,原曜回过头来接话,侧脸逆着光,“许了什么?”
    许愿站定身子,眼神真挚。
    “在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里,你都是我向时间许下的愿望。”
    爱是比时间更难握住的东西。
    人们因为念旧而与时间厮磨,却仍要不停前行。
    在未来四年里,太阳每天都会落下,原曜也每天都在身边。
    只要他们愿意,大海永远敞开怀抱,陪他们等一场日落时分。
    “海大那么大,能上的天台应该也挺多。”
    许愿牵着原曜找了个海边的小酒馆坐下,打算吃点夜宵。晚上不让进沙滩,但可以在警戒线以内的地方看看夜色。
    “不一定,现在高校为了防止学生跳楼,可能锁了不少。但是可以找找看。”原曜递过去一杯加冰可乐,“那就……”
    许愿接上:“天台见?”
    “嗯,”
    原曜仰头灌口啤酒,指腹抹掉唇角白沫,眼眸弯了一下,“天台见。”
    许愿深吸一口气,视线中,原曜与大海几乎融为一体,夜晚来临,海风在呼喊他们的姓名。
    我们要相爱,要相约去看海。
    他总觉得,只要前往天台的那一道门关上了,青春好像就结束了。
    可是现在他突然不那么认为了,最好的时光就是现在。
    只要原曜在身边。
    这些快意日子又飞驰前行起来,并且穿梭如风,永不停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