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帅。
老人的身体随着年迈而淡薄,军刀刀尖将将从他胸口穿出。
此时此刻, 三个污染之神的纯净空间, 融合在一起。
“统帅……”冷成周难以置信地开口，只是表情中, 没流露出一点悲痛。
统帅带笑的眼睛从息玥脸上挪开，微微侧头，问他：“算出来了吗？”
冷成周眼中所有神采都黯淡下去，松开刀柄，后退一步。
“成周，”统帅踩着空气之中，勉强站稳脚步，缓缓转身，“你的第二使命是什么？”
他似乎忘却了背后的息玥，仿佛一位温和的长者，耐心地教导晚辈。鲜血顺着他的制服，一路从胸口流淌到脚底，最后坠出纯净空间。
但他恍若未觉。
元序微微皱起眉，余光瞥见息玥轻轻摇头，收回迈出去的脚。
与这边的宁静相比，圆桌边一片混乱。灰洞漂浮在圆桌上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此时已然比圆桌还要大了，宛若一轮阴郁的太阳，又或者是星际公民从未听说过的黑洞，扭曲了周围的一切，吞噬了所有光线。
不用测定，必定是超级污染区，一旦爆发，足以吞没整个98号星区。届时的污染浓度，连S级机甲战士都支撑不过十分钟，就会被感染成污染物。
超级污染区里的污染物，狂暴至极，而且多数具备再生能力。
尽数绞杀？不可能的，时至如今，御夫星带还遗留着一个超级污染区，长达千年都未被消除。
灰洞爆发在即，所有人都在逃命。
元序忽然理解了息玥捉摸不定、近乎癫狂的行为。
她没耐心和统治者们，和星际法典制定的规则虚与委蛇，更没耐心延续息海的道路继续往前走，她好像油罐里被点燃的石油，非得把这个长达千年的扭曲压抑的星际世界，一举炸穿。
督办令只是这幕戏的开端，临时军议会被她当成了舞台，浮夸的直播只是一个假动作，所有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
利用系统规则，获取超级污染区的特殊指令，毁掉中央星区。
不破，不立。
短暂的沉默中，冷成周思考完了统帅问他的问题：“维护星际秩序。”
不出意外的回答。
统帅哑然一笑，轻轻摇头：“你还是太年轻了，这是好事，说明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时间去思考，说明比起程序，你更像是一个生命。”
他顿了顿，又道：“但你要记得，成周，程序是工具，没有选择的权利，但你有。生命处处，充满了选择。当你明白即便目标在前，也该有所不为，你才能真正摆脱'工具'二字，成为一个真正的生命。”
统帅没再看冷成周，缓缓转身，重新看向息玥。
失血让他气力不济，连挤出笑容都显得艰难，寒一忽然飞到身边扶了一把，才让他稳住身形。
他抬起干枯的手，仿佛爷爷抚摸孙子的头，轻轻摩挲寒一的脑袋。
但眼睛是看向息玥的。
“成周奔过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躲？”他问了个问题，听上去却有点像絮叨的自言自语，“你不是分裂者，算不到我的行动，我已经老了，也算不出来你的未来。”
息玥似懂非懂，没有言语。
只见他唇角颤抖着笑了一声，幅度很小。
“不过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躲，你是在赌，赌死后有没有可能见到他。可是，你赌错啦。”
最后一个音，像极了叹惋。
但息玥首先注意到了那个字眼：“他？云端系统？”
老人轻轻点头：“他是我们的父亲，也是我们的兄弟，我们是他的造物，也是他的一部分，所以我们都被称作分裂者。他……叫摩尼。”
息玥默不作声看看他和寒一，对云端系统的猜想越发丰满起来。
摩尼，一个有名字的、能创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类的系统，也许在很多方面，早已成为超出她认知范围。
比起AI，更像是复杂的人。
她没有追问摩尼，转而道：“我赌错了？”
“赌错了。”老人的眼眸中流露出疼惜的情绪，仔仔细细凝视息玥的脸，“虽然在很多方面，你和他们一样，但在某些方面，你和我们是一样的，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他们死去可以重来，我们死去，就和现实里的人一样，真正消散啦。毕竟……”
“程序和算法的虚拟世界，才是我们的本源世界。”
这番话说得太深奥，让息玥不由自主陷入沉思。
隐约间，她是抓住了其中含义的。
星际是个虚拟世界，绝大多数公民都是被上载的人类意识，从某种程度而言，属于外来者。只有充当程序工具的、生而知之的“污染之神”，才算是虚拟世界真正的土著。
就跟人类在现实世界中死亡，就是死亡一样，污染之神死在虚拟世界里，极可能没有重生的机会。
只是……息玥想不通其中一点，既然人类意识能上载到虚拟世界，不就等于数字化了么？换句话说，一个人被上载之后，还是没有被上载之前的他吗？
眼前的佝偻人影忽然动了一下。
息玥下意识伸手，和寒一一起扶住了统帅。
统帅的眼皮已经半阖了，呼吸微弱，声音也变得很轻很轻。
“想不通就对了，想不通，说明达到了她想要的结果……”
老人用艰难的转动眼眸，看着息玥的眼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挤出一丝笑容。
“很高兴，能在，死之前，见你，一面……母亲。”
眼皮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