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夏逢微还记得许久前的某天，秋妈妈满脸喜色地告诉她，幸亏有了一个好心人的帮助，孤儿院的财政危机得到解决，如果顺利的话，不会再像原本一样难以为继。
原来那个好心人，是陆觉生吗？
望见夏逢微的神色，秋凤连便知这件事再无法隐瞒下去。
斟酌了片刻，她拉着夏逢微面对面坐下，脸上的皱纹显出三分犹豫，开口道：“小夏，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这该怎么回答？最近是有了点儿联系，但是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大约是看出了夏逢微不太愿意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秋凤连便也不勉强，“罢了，这终究是你们两个孩子的事。”
“他同你不一样，不常来这里。”她说着，握紧了夏逢微的手，“但每次来，都会在这里待上很久，和孩子们聊很久，那帮孩子我有的时候都会觉得吵闹，可他有时候偏偏能陪他们玩上一下午……所以现在外面人传的关于他的谣言太多，我没法信。”
秋凤连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这件事是他让我保密的，特别叮嘱了不要告诉你，但你也别怪他……”
“……”
夏逢微说不上自己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丝丝缕缕的无力感不自觉地自心底升起，她再一次意识到了，陆觉生身上有太多秘密，她难以看破。
无论是外界，还是她身边曾和他有过接触的人，都说他这么多年过去，早就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赌徒，冷血无情，不择手段。
但她又总能从这些微弱的蛛丝马迹里，窥得他曾经的模样。
她好像根本没有办法了解他。
没有了再去观赏那些相册的心情，夏逢微起身，想要出去吹吹风。
这时她听见外面院子里传来了小孩们又一阵欢呼。
好像是什么特别值得激动的事，有人直接在院子里大声唤秋凤连。
里外隔音差，就只隔了一道薄薄的墙，屋里人能听得一清二楚——
“秋妈妈！夏姐姐！老陆来啦！老陆来啦！”
夏逢微撑着桌子的手腕僵滞了一瞬。
“是陆觉生。”秋凤连神色也浮现出几分惊讶，但毕竟事情已经告诉了夏逢微，她便不再瞒着，继续解释道，“这帮小孩跟他混熟了之后，就一直叫他老陆，他也没纠正，就这么一直叫着了。”
“也是奇怪，今天怎么也不说一声就来…
…”
秋凤连的嘀咕夏逢微已经听不进去，方才发现的秘密此刻还萦绕在心间，夏逢微不知道自己现在该以什么反应面对他。
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外面的院子，夏逢微本只是想往外看一眼，却在转头的那一瞬，便与陆觉生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男人是一个人过来的，此刻修长的身影立在车门边，隔着一层窗玻璃，桃花眼挑起的弧度慵懒闲适，冲她点了点头，像是打招呼。
夏逢微有那么一瞬，突然明白了中学时有人对他的那句评价。
无心的样子最迷人。
有些人，只需要站在那里，就算最无动于衷的模样，都迷人得要命。
躲是躲不过，夏逢微很快整理好心神，同样对他点了点头，走出房间。
等到她回到院子里时，陆觉生已经被一群小朋友包围了起来。
男人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笑吟吟地不知道在与他们说什么，很快便吸引了一群小孩崇拜的目光。
优雅又随和，当真是一副君子的耐心样。
有眼尖的小孩先发现夏逢微，喊了一声，这群看向陆觉生的小孩便都像向日葵一样，齐刷刷转头望向了她。
随后就爆发出一阵叽叽喳喳——
“老陆老陆，这就是我们之前跟你说的夏姐姐！”
“是不是特别漂亮！等我长大了，想让夏姐姐做我女朋友！”
“等你长大了，夏姐姐都结婚喽！”
……
小孩子的思维格外发散，等到夏逢微走近的时候，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已经不知怎的传成了“夏姐姐要结婚了”。
刚才说着“夏姐姐做我女朋友”的小男孩简直要哭了，跑来跑去跟人辩论，到最后直接跑到夏逢微面前，扯着她衣角告状。
夏逢微见状，只得蹲下来安慰了两句，没想到小孩泪眼朦胧地，又补了一句：“夏姐姐不要和别人结婚，和我结婚好不好？”
“……”
夏逢微太阳穴一突。
“小孩儿。”
这时，不远处长椅上的陆觉生蓦的出声，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不要。”这小孩偏就倔强，“我要和夏姐姐在一起。”
“……”
夏逢微条件反射地向陆觉生投了点求助的目光。
随后便听见男人一声呵笑。
陆觉生没有要生气的意思，眼尾勾起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些。
他起身，走到了小孩身边，微微倾身。
“你如果想和夏姐姐结婚，你就得先工作赚钱，才能养得起她，”他敛着眸，慢条斯理道，“想要工作，你得先把你的作业写完，作业写不完，你就没有办法娶到夏姐姐，她就会不喜欢你，夏姐姐不喜欢你，不想看见你，就不会再来孤儿院，这下大家都知道是因为你，夏姐姐不再来孤儿院了，就都会讨厌你。”
“所以——”陆觉生的尾音甚至带了些愉悦地扬起，“你写完作业了吗？小朋友。”
“……”
他是怎么用这么耐心随意的语气，说出这么赤裸裸的威胁来的。
偏偏顽劣的小孩子最吃这一套。
夏逢微明显感觉到面前的小男孩表情变得不安起来，紧绞着手指。
仿佛是经历了非常艰难的挣扎之后，他闷闷不乐道：“好吧。”
陆觉生满意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小孩子不记仇，有什么事转头就忘，过了会儿，便同另外几个好朋友一起去别处玩作一团了。
天空渐渐染上夕阳的颜色，院子里来去嬉戏的身影被拉长。
又陪一群小孩完了会儿，夏逢微抬眸便望见了立在不远处的陆觉生，犹豫了片刻后，若无其事地抬步，走去站在了他身边。
周遭的嬉笑声此起彼伏，而他们之间的氛围却像与人与人隔着一层结界，安静而疏离。
“为什么会想着一直资助这里？”
许久，夏逢微低声发问。
陆觉生没看她，视线平静，唇角闲适地勾起：“你不是也觉得，他们很可怜？”
“……”
须臾，夏逢微跟着他笑了，眼里却没什么情绪：“陆觉生，你怎么总是不说实话？”
若真以他那副冷血无情的资本家做派，怎么可能对一家摇摇欲坠的冷清孤儿院大发善心？
又怎么可能有这个闲心专程与那群小孩一起胡闹，甚至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他到底还对她隐瞒了什么？
陆觉生没再说话，像是默认了她的质问，视线落得悠长。
自知再也问不出什么，夏逢微索性也带了些赌气意味的沉默了下来。
秋凤连刚从屋里走出来，就望见两人并排站在一起的背影，上前招呼道，“好不容易见你们再一起来，要不要和孩子们拍个合照？”
上次两人一起已经是将近九年前的事，时光更迭，院里曾经的那些孩子都已经长大成
人，离开了这里。
秋凤连有些感慨。
夏逢微不想扫兴，于是点头同意。
她以为陆觉生不会愿意，却听得耳畔男人悠悠的一句：“好。”
小孩子们对拍照这件事都非常热衷，一见秋凤连把相机拿出来，便都凑了过来，听到是拍合照，更兴奋了。
夏逢微本想站在人群外面，一个没注意，便被一群小豆丁簇拥着推到了画面中间。
而另一旁是同样被推来的陆觉生。
两人对视一眼，夏逢微看出了陆觉生眼里的无奈。
无奈什么啊，她有些不爽地腹诽。
以前站一起那么多次，现在倒是嫌弃了。
身边小姑娘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唤：“夏姐姐。”
夏逢微回过神，稍一躬身：“什么？”
小姑娘表情跟做贼似的，踮着脚努力靠近她耳边，用气音问：“你喜欢老陆吗？”
“……”
怎么小孩家家的，脑子里都是这些东西。
夏逢微下意识瞥了陆觉生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应该是没听到。
她不想跟小孩撒谎，但也不想在这人面前落了下乘，索性揉了揉小孩发顶，没有回答。
偏生这小孩精得很，像是察觉出了她的意思，双眼一亮，无声地用口型对她表示：“那就是喜欢咯？”
“……”
是喜欢啊。
甚至就是在这里动的心。
-
夏逢微也很多次回想过。
她对陆觉生，是从什么时候动心的呢？
明明最初的时候，她对他的印象还只是与父母有些交好的叔叔阿姨家的孩子，如果要再加一个前缀，那就是并不熟的同班同学。
还是让她不那么喜欢的同班同学。
太张扬，太随性，性格的每一个组成部分，都仿佛和她犯冲。
是以她陪着父母一起来考察这个孤儿院，看见同样前来的陆觉生时，她并没有给对方太好的脸色，至多算得上礼貌。
那时他们还上初中，少年少女的身高并未有太大差距，还未发育成熟的少年五官甚至带些昳丽的意味，却已用一副恶劣的表情询问夏逢微，要不要与他一起翻墙出去玩？
夏逢微几乎是当即拒绝，正义感使然，转身便要去向父母告状，少年见状立即阻拦，两人一路你追我赶，竟追到了一处围墙之下。
在那里意外地看见了一
个蜷着身子哭泣的小姑娘。
夏逢微从小没哄过人
对这样的情况略显手忙脚乱
她怕陆觉生要欺负小孩子
想要去人多的地方把大人叫来
却见少年只停顿了一瞬
便矮下身子
用半跪的姿势
耐心开始询问。
小姑娘刚上小学的年纪
牙齿掉了两颗
说话口齿不清
少年却并未有一丝不耐烦
甚至带着引导的意味
一点一点让小姑娘把前因后果说清楚
又一点一点把人给安抚好了。
这是夏逢微头一次看见
陆觉生温柔的那一面。
当他牵着小姑娘走向她的时候
夏逢微还有些出神。
直到少年抬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
她吓了一跳
听见了少年狂妄的声音——
“怎么
你也想被牵着走？”
夏逢微没反应过来
条件反射地低头看向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
莫名红了脸：“没有！小朋友才喜欢被人牵着走吧！”
本以为她有些尖锐的拒绝会让对方难堪
却见对方只是愣了一下
便没再说什么
牵着小姑娘走在了她前面
“那走吧。”
反而是夏逢微自己突然感觉
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望着眼前两个人的背影
自己像是被抛弃了一般
她抿抿唇
慢慢抬起步。
就在这时
少年突然停下了脚步
重新走回了她身边。
掌心的温热
少年吊儿郎当的语气同时响在耳畔。
“不行
你也是小朋友
我可不能厚此薄彼。”
那一刹间
夏逢微很清晰地感觉到
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动心的
自那之后
她便与陆觉生熟络起来
他去哪里
她便也跟到哪里
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上来这里做志愿者
因为这样便可以和陆觉生一起待很久。
那时候的喜欢也许还只是单纯地喜欢和这个比她大几个月的小哥哥一起玩
待到再大些
便越发变了味。
高中时
圈子里一起玩的同龄人都看出了她喜欢陆觉生
偏偏陆觉生这个人无知无觉一般
对她始终停留在一个“好朋友”或者“妹妹”的距离。
夏逢微以为自己只要等得够久
陆觉生迟早会动心。
却没想到有一天
他把海宁珊带到了她面前。
那时起
她便意识到
自己也许要止步于“好朋友”的身份了。
……
相机“咔嚓”两声
随后秋凤连大喊：“先不要动
我看看效果！”
和多年前一样的话语。
陆觉生也如多年前的许多次合照那般站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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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逢微侧过视线时
带了几分恍惚
却在望见他唇角的弧度时
心头不知为何微微一哽。
身居高位
微笑的面具戴久了
她竟一时间分不清陆觉生这个笑是真心还是假意。
夏逢微打心眼里不喜欢他这样的笑
心底产生了点想要破坏的冲动。
她手指微微攥紧
状似无意地朝身边人提醒：“海宁珊今天出了车祸。”
预想之中的失态并没有出现
陆觉生闻言
只是轻提了提眉心
“是吗
在哪里？”
“被我送去京城一院了。”
陆觉生神色终于顿了顿
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
“你还挺热心。”
“……”
夏逢微皱眉
心底升上难言的怪异感。
陆觉生对海宁珊
好像……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