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宣政殿上气氛沉闷,臣子们大气不敢出,原因无他,朝会之上,天子震怒。

    年轻的帝王曾在江太后的倾轧下艰难长大,后来凭借一己之力扳倒江太后和其爪牙,独掌大权的同时,也将江太后的狠毒和独裁学了个融会贯通。

    虞策之独坐高位,身体向后倾斜,右手把玩着玉扳指,姿态随意,十二冕旒下俊美的面孔却显得阴郁。

    满朝文武皆以为是霍如山因失职酿成大祸,霍耀风亦品行有失,两个肱骨之臣出此等差池才引得天子发怒。只有虞策之自己知道,霍家如何他根本不在乎。

    令他生气的是今晨暗部来报,霍如山竟然对舒白动了杀心,而舒白明知道霍家是非之地,却甘愿舍弃他,选择和霍耀风回霍家,难道在她眼中,他比霍家更可怕吗。

    虞策之心情郁郁。

    朝中寂静无声,直到内侍匆匆进来禀报:“霍家父子已在殿外等候觐见。”

    得到虞策之允准,换了朝服的霍如山走在前面,微弯着腰身低头进殿。

    他的身后却不止跟着霍耀风,还是脸色阴晦,心事重重的霍铎。

    三人齐齐叩拜后,始终意兴阑珊的虞策之终于来了些精神。

    他盯着阶下三人,没有叫他们起身,直到戚辨从侧殿进来,快步走到他身侧,俯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当得知舒白不仅无事,还烧了霍家百年祠堂后,虞策之一直绷紧的神情才有了松缓的迹象。

    虞策之高坐殿上,身体前倾,珠串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缓缓道:“起吧,霍尚书,可知朕急召你所为何事。”

    尽管霍如山心中早有猜测,但他只能装作不知,再次叩头,“请陛下明示。”

    虞策之早有预料地讽笑一声,转瞬冷脸,拂袖将紫檀桌上摆放着的数十奏折尽数挥下。

    奏折在空中噼里啪啦翻飞,有几本精准地打在霍如山头上。

    “到了朕面前,霍尚书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虞策之冷笑一声,“暗部已经查明,今年会试的题目正是从你霍家流传出去,身为主考官,笼络士子结党营私不说,连春闱舞弊这样的篓子你都敢捅,事后知情不报,还想着蒙混过关?霍如山,亏你还是三朝老臣,朕看你不过是朝廷的蠹虫。”

    天子骤然发怒,霍如山自知祸事临头,沉重闭眼,嗓音有些颤,“臣有罪,请陛下容罪臣禀奏。”

    他生怕虞策之不给机会,一股脑地说:“罪臣年迈,办事

    不力,辜负陛下期望,臣罪该万死,如若陛下今日不召臣,臣愧疚难安,亦是要上殿负荆请罪的。”

    他忽然扭头向后,重重扯一下跪在殿上不发一言的霍铎。

    霍如山嗓音凄厉,带着浓重的懊悔和自责,“陛下!是臣教子无方,管教不严,也是臣没能料到这不学无术的逆子鬼迷心窍,竟然潜入臣的书房,偷走了会试题目,又高价卖了出去,臣虽然昨日才知道逆子做出这样的事情,但臣该死啊陛下,但请陛下饶臣这小儿子一条贱命。”

    霍铎背脊深深躬下去,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唯有他面前汉白玉石砖染上了湿痕。

    霍如山说得义正言辞,听在霍铎耳中却声声刺耳,他接连几日都怀揣侥幸心理,不敢相信严厉的父亲会在关键时刻舍弃他,然而残酷的事实击碎了他所有的侥幸。

    他信赖信服的父亲在有难时丢弃了他,以娘亲的命要挟他,用他的命去填平他自己犯下的错误。

    说来可笑,霍如山身为老臣,又背靠世家,春闱舞弊便是天子有雷霆之怒,念在他多年鞠躬尽瘁,也不会要他性命,最多只是罢官回乡,而他身无功名,又无靠山,替霍如山顶罪,前途尽毁,性命难保。

    但霍家家主不能是被皇帝厌弃的庶民,如若被皇帝问责罢官,霍如山会失去霍家的一切,享受权力的人怎么可能放弃权力,所以霍如山毫不犹豫选择放弃他,放弃一个身无功名的庶子。

    他无从抵抗,他放弃后半生坦途和生机,只是想让苦命的娘亲活下去。

    他的娘亲只是浣纱女,因样貌出众留在霍如山身边,但红颜老去,恩宠断绝,无权无势的浣纱女留在霍府,羊入狼群,几年时光就瞎了眼。

    霍如山拿捏着他娘亲的性命,他只有顺从。

    耳边听着霍如山声声状告,听见有官员窃窃私语,亦有朝臣赞霍如山大义灭亲。

    霍铎失去往日鲜活的斗志,扮演着合格的弃子,沉默不言,甚至在霍如山冷厉看来时,他还配合着趴伏在地,哑声说:“草民罪该万死。”

    以头抢地的某个瞬间,他忍不住想到舒白。

    因为不公的对待,她用一个晚上毁掉霍家传承百年的祠堂,傲骨铮铮,似乎没有人能让她折腰,更不会有人逼迫她做违背本心的事情。

    他还想到舒白刚来霍家的时候,偶尔露出的真切笑容,如冰山消融,露出金光万丈的一角。

    但可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霍铎跪在地上,额头触地,平静地

    等待帝王宣判。

    霍如山将罪责一应推脱到霍铎身上,尽管他仍旧有监管不力之罪,但大义灭亲在先,朝中和霍家有所交情来往的大臣谁不趁势开解。

    “不愧是世家大族,风骨卓绝,秉公无私。”

    “大义灭亲,若真和霍如山无关,倒是可敬可叹。”

    霍如山向来爱惜羽毛,重视名声,他暗中看左右同僚的表情,心中大石松了许多。

    有了底气,他再次毕恭毕敬冲虞策之一拜:“臣管教不严,请陛下治臣死罪。”

    他言辞间虽然大义凛然甘愿伏法,但满朝文武皆是人精,任谁都知道他是以退为进,暗暗向皇帝施压。

    宣政殿再次沉寂下来,满朝臣子屏气凝神,时刻准备揣摩天子心意。

    虞策之一手撑着下颌,眼波古井一般深邃,语气莫测,“不能齐家,何以治国,霍家,太让朕失望了。”

    霍如山一惊,不由道:“家贼难防,望陛下谅解啊。”

    “朕若谅解你,谁来谅解差点被投机取巧者挤掉名额的士子。”虞策之冷冷道,“失职之罪在前,结党营私在后,朕凭什么谅解你?”

    面对帝王的责问,霍如山当场愣住。

    虞策之厌恶地将目光从霍如山身上收回,侧头道:“霍耀风,你原本也算青年才俊,朕平日里对你不薄,今日不若来猜猜,朕叫你来是因为什么。”

    始终没有存在感的霍耀风身体微僵,哑声说:“臣不敢妄自猜测。”

    “听闻你不日就要成婚,你已有发妻,发妻尚在便要续娶旁人,大梁有律法明文规定,九品在内的官员均不可无故另娶平妻。”虞策之指着桌案上的几本奏折,“那些是朝臣参奏你苛待发妻的。”

    站在文臣一列的户部侍郎听到帝王问责,面色有些焦急,持着笏板正要说话,下一刻,帝王冷冽的眼神便扫了过来。

    “既然户部报霍耀风发妻病重,所以再娶,那为何不报舒白几次三番呈文书到官媒,希望朝廷判二人和离。”虞策之凝眉质问。

    户部侍郎霎时白了脸色,颤声辩解:“此事臣不知情,定是下面的人出了纰漏。”

    安锦瞥一眼户部侍郎,朗声禀报:“启奏陛下,臣见过舒氏呈文,盖因户部上下以霍如山为尊,一直压着此事,他们不是不知情,他们分明是在欺瞒陛下,其心不臣,这是月前舒氏递交官媒的文书,请陛下一观。”

    户部侍郎脸色大变,不等虞策之发怒,就已经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

    地上哀嚎:“陛下恕罪,是霍如山逼臣做的,这都是无奈之举,求陛下饶恕啊!”

    隔着垂落的珠串,虞策之阴郁的目光落在户部侍郎身上,手指缓缓蜷缩,心中已然起了厌恶。

    霍如山怒目而视,抖着身体指向安锦,“卑鄙!陛下,这是诬告,我没有让他们这么做,陛下明察。”

    安锦奉舒白的命令,对霍家恨极,自然不会留半点余地,一股脑地说:“不仅如此,霍耀风苛待发妻,不仅谎称其妻重病,不允妻子和离的诉求,又在昨日突然接妻子回霍府,回去后竟将人锁入霍家祠堂,意图逼死发妻,臣所言皆有人证。”

    霍耀风大睁着双眼,薄唇紧抿,漠然看着地面。

    安锦是年轻官员中难得的有才能之辈,又曾在江太后倒台一事上功劳不浅,明眼人都知道,皇帝对安锦十分赏识,放在翰林院历练几年后,倘若仍旧品行出众,皇帝必然会委以重任。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此之前,安锦对霍家多有亲近之意,对霍家子辈的仕途看顾有加,虽和霍家来往不多,却是霍家一直笼络的对象。

    在这个时候,安锦带头弹劾,霍如山不免觉得眼前一黑,仿佛看见霍家似山峦倾颓。

    他霎时急了,道:“霍家家事,与你何干,我按家法处置女眷,你也要来掺合,何况舒氏毁了霍家百年祠堂,作恶多端,霍家备受其害。”

    “父亲。”霍耀风忽然开口,“舒白是无辜的,错在我。”

    霍如山恶狠狠道:“逆子,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既然知道错不在舒氏,为何不允准和离,难道是忌惮她握有你们霍氏一族结党营私的证据?”安锦冷笑一声,“霍家丧尽天良,有舒氏为证,臣还整理了霍如山父子以权谋私,笼络士子的证据若干,皆以递呈陛下案前,请陛下明断。”

    有了安锦带头,接下来不断有臣子出列弹劾,他们或是见风使舵,或是听命虞策之,或是不满霍家压迫已久。

    “陛下,前有翠雪当堂鸣冤,后有舒氏苦求和离而不得,霍家只手遮天,背后不知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实在可恶。”

    “春闱之事霍如山既是教子无方,也是失职辜负陛下信任。”

    “陛下,臣早听闻霍如山收受贿赂……”

    “……”

    虞策之垂目听着臣子接二连三的弹劾,忽然挥手叫停。

    喧闹的殿宇立时安静下来。

    “霍耀风,翠雪一事可是你霍府所为。”虞策之

    指了指一直候在一旁的翠雪。

    霍耀风抬头不期然对上翠雪仇恨且忌惮的表情

    怔了下

    哑声说:“是

    翠雪是霍家家奴

    她私自逃走

    霍家一直在找她。”

    翠雪忍不住用尖锐的声音质问

    “我为何要跑

    难道还要我在殿上重复一遍吗?”

    虞策之双腿交叠

    纵容了翠雪歇斯底里的情绪。

    “卖身契在霍家

    霍家有权利决定你的生死。”霍耀风轻声说

    “你姐姐的事情是我纵容了母亲

    抱歉。”

    翠雪表情狰狞

    起身想要冲过去手刃仇人

    被站在她身侧的护国公一把拉住。

    霍耀风死气沉沉

    他不去看翠雪

    而是大着胆子直视高台上的帝王。

    尘埃即将落定

    虞策之也失去了所有耐心

    “霍家

    令朕失望至极。”

    “霍铎扰乱春闱

    贩卖朝廷机密

    念在霍氏多年鞠躬尽瘁

    朕饶你性命

    只压入大牢

    择日流放边塞永世不得回京。”

    霍铎面色惨白

    深深叩地

    “谢陛下隆恩。”

    虞策之看向心存侥幸的霍如山

    扯起一抹嘲讽的笑

    “至于霍如山

    身为户部尚书

    本是肱骨之臣

    但失职失察

    教子无方不说

    纵容霍家子辈结党营私

    败坏朝纲在后

    从今日起革去所有职务

    杖刑三十

    回乡养老。”

    霍如山不可置信抬起头

    已经泛白的胡子轻轻发颤

    “陛下冤枉

    臣无心之失——”

    “霍如山。”虞策之声线下压

    已经含了警告的意味

    “你要质疑朕的决定?是觉得朕罚得太轻了?”

    事到如今

    霍如山如何不明白霍家已失帝王心意

    不由脸色煞白

    跌坐在地上颤声道:“臣不敢。”

    处置完霍如山

    虞策之这才看向霍耀风。

    对虞策之来说

    在今日的早朝上

    霍耀风才是那块真正难啃的骨头。

    霍耀风私德有亏

    但论罪不至罢官

    轻轻放过却又难平虞策之多年嫉恨。

    虞策之缓缓转动手上扳指

    决定寻个由头处置了他

    ▍)

    霍耀风却忽然抬头

    平静地说:“陛下

    臣有一事想私下同陛下说。”

    安锦蹙了下眉

    正要说话

    霍耀风却再次道:“望陛下允准。”

    虞策之垂眸和霍耀风对视片刻

    最终应允他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