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柏眼睛眨了眨,一行泪不觉落下。
    故人回来,应当高兴才是,为何会忍不住落泪呢?
    阳光照在她雪白的脸上,双鬓霜发闪着银光,像是星河垂落。
    她想,自己已苍苍白发,而他们,仍是少年。
    雁回崖上数不清的日夜,她拿着一杯酒,与清风明月对饮,照影成四人。
    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时候了。
    日后她就不用一个人独行了。
    怀柏扯了扯嘴角,慌忙揩去眼泪,笑道:“嗯,再好不过。”
    一阵大风,桃花簌簌落下,怀柏乌发如云,浸染两袖花香。
    她含泪带笑,像是雨后杏花,花朵颤颤,雨珠盈盈,清丽脱俗,宛若天人。
    明英歪头,仔细打量,“小柏更好看了。”
    赵简一称是,感受到怒气腾腾的目光后,连忙改口对明英道:“不过在我心中,你最好看。”
    求生欲极强。
    明英冷哼一声,这才罢休。
    容寄白捂嘴偷笑,:“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小柏有了道侣,当然要更好看了。”
    怀柏面上血色顿时消退,脸色惨白如纸,她怎么忘了,这几人既然用佛莲想起过去,那么时陵和鸣鸾……
    赵简一笑道:“是啊,小柏不知不觉就把我们小师妹拐走了。”
    明英:“老牛吃嫩草。”
    容寄白道:“明明是老牛被嫩草给吃了!”
    怀柏面色凄然,并不如他们一般欢喜:“佩玉她是……”
    赵简一抢过她的话:“她是我们的小师妹。”
    容寄白:“是小柏的心上人。”
    明英望着怀柏,缓声说:“小柏,鸣鸾已经死在时陵,你亲手杀了她,为我们报了仇。”
    “现在的佩玉,是我们的师妹,也是你所喜欢的人。”
    “我们并不介意,所以你也无需伤怀。”
    ……
    荒原风沙卷起,天地变得模糊不清。
    佩玉陪霁月在石上坐了一整宿,直至月落日升,金乌当空。
    霁月的眼珠子动了下,目光挪至东边,沙丘连绵起伏,蜿蜒无尽。
    她看了许久,才道:“其实有过征兆的。”
    佩玉:“什么?”
    霁月说:“漫漫向我求过救。”
    在她陷入泥淖之前,曾经伸出手,祈求有人能拉她一把。
    所有人从她身旁路过,所有人都袖手旁观。
    霁月抱住头,痛苦不已。
    佩玉眼眸低垂,“我亦有罪。”
    霁月:“我想去找她。”也许不能劝魔君回头,也许甚至连一面也无法见到。
    佩玉立刻阻止:“太危险了。”
    霁月清浅一笑,缓缓开口,声如珠玉,徐徐若清风。
    “我年少时便拜入圣人庄,得师尊厚爱,听圣人教诲,道途坦荡。”
    如果没有后来种种变故,她会接任圣人庄主,成为所有人预想中的样子。
    “苍天厚爱于我,我便总想着要报答这苍生。我在外抗击水族,保护东海百姓,在内,修正典籍,传道论法,为师弟师妹授课,帮助师尊治理七城与圣人庄。佩玉,你说我做对了吗?”
    佩玉:“自然是很好的。”
    霁月听她宽慰,笑了一下,但笑容很快随风逝去,“我原来也这样觉得,只要这样做下去,我纵然不能成为圣人,也会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修士。可是……那时候,他们排挤漫漫时,我是制止过的。”
    “他们问我:父母之仇,该如何?我说:不共戴天,拼死搏斗,然而父母之罪,不可及子。”
    “他们又道难道仇恨一定要遗忘和原谅吗?难道要与仇人之子同席而坐不能心生怨言吗?难道父母养护之情比不上一句'罪不及孥'吗?”
    霁月身形微僵,“我……不知该如何作答。那些人中有被‘沈知水’之案的遗孤,我有何理由劝他们放下仇恨?何况他们并未在肢体上欺凌漫漫,只是冷落和排挤,这又该如何定罪呢?”
    “我身为大师姐,一言一行皆是弟子表率,不敢妄言,不敢妄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结果放纵恶念,扼灭善意,以至如今满盘皆输。漫漫出事后,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回到当初,我会怎么做,怎么保护好她呢?”
    她微微笑着,神情带几分暮气沉沉的萧索,“可我辗转反侧,竟想不到答案。做了这么多年他们心中的大师姐,学了那么多经纶文章,我竟忘了自己原来是什么模样,竟不知道该怎么摒弃一切,保护好一个人。这样的我,又如何能继承圣人之志,保护世人呢?”
    佩玉无法体会这种悲凉。
    对她而言,怀柏比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要重要。
    霁月眉目哀伤,缓声叩问自己,“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是不是一直模仿圣人言行,我连自己都丢掉了?”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一只孤鸿飞过如血的天边,身形伶仃寂寥,失亲失友,无以为家。
    霁月怔怔望着孤鸿,轻声问:“我该如何证自己的道呢?”
    ……
    佩玉慢慢踏上千佛路,步伐沉重无比。
    金色的余晖将石壁上的佛像染上色彩,佛陀似乎活过来,或卧或坐,笑看人间。
    脚下石板锃亮,这条路,已经有千人万人从上面走过。
    就像她们的道途。
    大道三千,漫漫而无尽。千万人走过,千万人追寻。
    就算典籍已经详细记录,但道之一字,永远也是无法复制的。
    踏上的那刻,就意味着千山独行,永不回头。每一个寻道殉道之人的身影,总是孤独的。
    佩玉想,她比那些人要幸运许多。长路漫漫,有个人始终会陪着她,与她一起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