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马斯洛需求
夜越来越深,街道上更加安静。顾今朝坚持到十二点过完节日，在这里静静度过。
她好像很少和别人说这么多话，大多是没有意义的对话。周嘉和同她讲城寨的生活,阿龙的糗事,街坊上的阿公阿婆,卖东西的档口……
他就这样热气腾腾地生活在九龙城寨,有好的有坏的，日积月累的经历筑成了他。
他还是想帮她找回记忆，试探问她：“你从前的生活,可还有什么有印象的事，或者还记得什么人？”
顾今朝望着漆黑的夜空中点点繁星,努力地回想。
她的过去对正常世界的人来说，听起来太骇人听闻。没有人会愿意听她讲述如何在一片血腥中活下来。她好像不知疲倦地从各种天灾中荒野求生,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她望向星空，多得数不胜数的星系，脑海中有关于它们的模糊记忆。
“阿和,你知道吗？那些星星看着很小,其实它们很大，只是现在离我们太远了。”
她抬着头,自顾自说：“我好像看见过它们接近的时候。它们冲破光速,会离我们越来越近。”
“然后，砰,它们会撞在地面上,发出剧烈的爆炸。”
她闭上眼睛,记忆深处,模糊的画面突然闪回一幕画面。她好像看见那些狰狞的遥远星系,穿越大气层,被分解成大大小小的碎片，发出绚烂的五彩极光。
它们飞速下坠，将世界炸开成一片废墟。炸裂发生时，她好像隔着一层水面，看见那模糊绚丽光彩。
这画面转瞬即逝，她突然侧过头，想问一问他：“如果，星星突然掉下来，城寨被炸裂掩埋，你会怎么办？”
周嘉和竟也认真对待她这种天马行空的问题，想了好一会回答：“我应该会躲在老屋里，和大家共存亡。那你呢？”
顾今朝好像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她竟毫不犹豫地说：“我会往外走，不停地尝试找一个地方活下去。”
周嘉和立马改口，撒娇一样：“那我要跟你一起走！如果世界末日来了，阿朝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听见世界末日四个字，顾今朝脸色染上一丝若有似无的惆怅。
他以为只是一桩离奇闲谈，却不知道，她来自的那个世界，真的是世界末日啊。
这种承诺在末世是不可能有人许下的，即便许了，也必定是假的。每天随时可能死去，如何保证不将另一个人丢下呢？
但顾今朝想了好一会儿，还是低声说：“好。”
过了十二点，人烟稀少，她踏上单车，再次带着周嘉和出发。就着月光，穿行在寂寥街道，一路骑回城寨。
深夜的城寨是周嘉和的噩梦，但他也为了过节豁出去。
午夜从城寨入口进入，他突然颤抖着手，晃了晃顾今朝的衣角。
“阿朝，我不敢看。”
这个地方，是老豆老母变成尸体的地方。
白日他随意穿行，在热闹人潮中将这一切伤痛刻意淡忘。但四下无人的午夜，他若胆敢从这里穿行，便会控制不住自己，脑海里仿佛不断听到刺耳的汽车鸣笛声，听见邻里街坊嘈杂的大惊小怪。
无数各种声音，在不断地重复：
“啊，这里有两具死尸！”
“阿和，你看看是不是你阿爸阿妈！”
“死得好惨喏，肠子都掉出喔，吓人啦！”
“这副死状，以后要变厉鬼的！”
……
顾今朝大概能明白他在怕什么，末世时期很多人有类似的症状，有时在某处曾经发生重大变故的地方，会突如其来的产生幻觉，甚至癫狂。
她没有多问，停下车子，学他骑单车带着她时那样，将他的双手往腰间紧了紧，随后教他：“闭上眼睛，很快就穿过去了。”
周嘉和被她牵着手，身子往前靠了靠，脸紧紧贴在她单薄肩背上，乖乖地闭上眼睛。
单车再度出发，阴冷夜风吹过，他闻着她身上淡淡味道，竟第一次没有听到那些嘈杂声音，脑海里也没有浮现出两具尸体的模样。
他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他下定决心，这两日就要去把父母的牌位取回来。
第二日一大早，老屋竟然有人笃笃礼貌敲门。敲门声非常规律，不像城寨里找人直接砸门踹门的做派。
顾今朝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跳下床来。
周嘉和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他倒是没有这么警觉，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吱呀打开，赫然站着一位意想不到的人，周嘉和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Mada陈……你怎么会来这里？”
门口赫然站着的，正是前两天刚刚见过的警官陈雪莉。她今天没有穿便服，一本正经穿着盛气凌人的制服，腰间别着左轮手枪，满脸严肃。
她展示警员证，直截了当说：“我是西九龙重案组陈雪莉。顾小姐是住在这里吧。由于涉嫌一桩重大命案，顾小姐需要跟我回油麻地警署接受问询。”
周嘉和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城寨里很混乱，命案时常发生，除非闹大了，否则很少有警署介入。有时候城寨里尸体腐烂之后，被委员会找人草草处理，也不会惊动到警局调查。
他下意识辩解：“不可能！我们没听说过什么命案！”
陈雪莉并未客气，语气冷冷：“你先让开。”
Mada陈气势逼人，周嘉和只好侧过身让开。
两个女人四目相对，顾今朝认了出来，这位警员，就是在弥敦道上跟踪她好几日的人。
顾今朝往前走了几步，双眼警惕地盯着陈雪莉，开口问：“警官，如果我现在逃跑会怎么样？”
她对凶杀案丝毫不感兴趣，但是一旦扯进调查，没有合法身份的事情就会暴露。这会给她带来很大的麻烦。
她有种强烈逃离这里的冲动。
但和以前不太一样，她昨天才答应阿和，不能丢下他。
陈雪莉打量顾今朝，轻轻微笑，“我知道你的身手能逃跑。但我认为你没有必要潜逃。”
她目光掠过周嘉和，语气带着一丝威胁说：“一，你不用担心身份问题。二，我只是请你去调查案件。三，如果你逃跑，那只能被定性为畏罪潜逃，周嘉和会作为同伙被逮捕。”
她若有所思地补充几句：“一般我们抓捕了同伙之后，会对他严刑拷打，包括电击、鞭打、放血……”
没等她说完，顾今朝果断作出决定：“我跟你走。”
顾今朝回过头看一眼周嘉和，迅速打断Mada陈的列举。
她不想让阿和听见这些，没有理由，就是不想。
这些折磨人的手段，居然在这么古老的旧世界就存在。每一项她都熟悉得不得了，她在与人争斗时经历过无数次。
记忆可以模糊，但疼痛不会。她很清楚那些都是什么滋味。
阿和没必要经历。
周嘉和呆呆看着Mada陈取出一副手铐，将阿朝细瘦手腕死死锁住。宽大手铐在她胳膊上晃荡，压出两个印来。
周嘉和几乎慌乱到语无伦次：“不是的……Mada陈，一定是哪里有误会，你们搞错了……”
他没怎么跟警署打过交道，从来不知道，原来嫌疑人的同伙，竟然要上那么可怕的刑。当同伙他没什么好怕，可是嫌疑人本人呢？会经历更残酷的对待吗？
顾今朝也不是完全任人宰割，这个女人跟踪她这些天，她总要找个机会去探明情况。而且，这样一副老式手铐，本来也锁不住她。
她回过头，望向周嘉和，淡淡对他说：“阿和，别怕。我不会死。”
一直以来，她的底线低极了，只要不会死就行了。没有死，就是活着。活着就可以期盼任何事，足够了。
周嘉和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但又不知所措，只能跟上去，伸出自己的双手：“我是同伙，把我也抓走吧。”
陈雪莉看出来自己的拙劣谎言，这两个人都深信不疑，和她的推演分毫不差。
她顿了顿嗓子，这才正色道：“周嘉和，你安心等着就好。这次对顾小姐只是传唤，不会动刑的，放心吧。”
龙津道上很多年也不来一个警官，街上的人早已聚在各处，看着警官与顾今朝一同拷着同一副手铐，安静地往外走去。
周嘉和追出门去，听见四下窃窃私语，声音杂乱，听不出一点有用的。
“啊呀，估计就是那桩案子吧。没想到闹得这么大！”
“什么案子啊？城寨里经常死人，也不至于惊动外面吧！”
“你也不看看死的是什么人，人家大人物哦！外面有身份的，上面有人！”
……
周嘉和在一片混乱中看到了看热闹的阿龙，忙把他逮过来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龙家中士多一早便开张，昨夜城寨发生一桩骇人命案，自然早早听说。
他双手抱着手臂，幸灾乐祸看热闹：“昨天半夜，大G哥死了。尸体被发现在井口，死在哪里不好哦，还污染我们一口公共水井。现在那附近都无法打水了，听街坊说，最近水价可能还会涨几毫。”
周嘉和呆呆听着，几乎不敢相信，怀疑自己听错了，再次反问：“你说死的人是谁？”
阿龙快意道：“是大G哥啊，就是你之前跟着混过的大佬。他总是收我们保护费，恶人自有天收！上次有铁钉侠将铁钉扎进他喉咙，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铁钉侠做的，这次听说，他整张脸都被人砸得稀烂，吓人的很哦！”
在城寨叱咤风云的大佬，居然被人这样毫无尊严地打死。
“西九龙的警官为什么进入城寨？城寨不是有委员会处理这些纠纷吗？”
阿龙看白痴一样看了一眼周嘉和，无奈地解释：“阿和你好白痴，大G哥如果外面没有人，怎么可能在城寨这么嚣张嘛。我听说他是外面大集团的远亲，肯定有地位有身份的。这样的人突然死了，已经不是城寨内部的事了。”
周嘉和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大G哥的命案，警员会带走顾今朝问话。
阿龙看兄弟郁闷，忙安慰他：“你放心啦，我老豆说警官办案是这样的，只要和死者生前接触过的人，都会有例行问话的。你忘了，前些天顾小姐被大G哥的人打过，算是有结怨吧。”
顾今朝被警员带走一事太过张扬，之前大G哥手下的那些马仔整日在街上游荡，自然也全部看见。
缺牙仔心里着急，自己目前给大G哥当马仔的差事算是彻底黄了，他还指望跟着顾小姐赚钱呢。
这案子惊动了西九龙重案组不奇怪，怪的是警员为什么单独带走了顾小姐。联想起顾小姐的身手，缺牙仔难免乱想。但事情一转念，警员怎么可能这么快会有线索，一定是有人乱说话。
周嘉和还在与阿龙探讨时，缺牙仔气喘吁吁跑来，还不忘礼貌，“和哥，我知道为什么顾小姐被差佬盯上了！”
“是卷毛！那天卷毛被顾小姐打了一顿之后，怀恨在心。差佬一来查案，卷毛就去告状，把顾小姐半夜给大G哥脖上扎铁钉的事说了出去！这扑街仔，我揍了他一顿他才承认！那些差佬肯定是认为顾小姐是凶手！”
缺牙仔以为周嘉和完全知道顾小姐的底细，现在卷毛已经把这件事给警方抖出来了，也没必要再隐瞒。
周嘉和听得呆滞，反复消化了好几遍这些话，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那枚铁钉，是她做的？”
他记得自己被扎了一枚铁钉，半夜醒来的时候，地上的医疗垃圾只收拾了一半。棉球，染血绷带，木屑，都完整在地上。但确实没有看到那枚铁钉。
周嘉和仔细回想那一晚，凌晨两点钟，她风尘仆仆出门，只带走了一枚铁钉。
阿龙惊得下巴快掉下来。
缺牙仔看眼前这两人震惊的表情，心道坏了。看来顾小姐在阿和面前维持着乖女形象，这一下被他说穿了……
他对阿和再了解不过，虽然经常在龙津道混着，但只是在各个大佬手下跑跑龙套，混点生活费，从来不参与真正的纷争。
他知道阿和是什么人，会帮无力老人提水的那种人。在龙津道上这种善良的小孩很难有混出名堂的机会，所以阿和这么多年也从来没当上正式的马仔。这样的阿和，内心喜欢的女仔，肯定是乖乖女那一挂的。
缺牙仔心里急死。完了，这要是顾小姐从警署出来之后，发现阿和与她关系告吹，是因为他这小弟口无遮拦讲了她坏话，那他就死定了。
被打不算什么，失去顾小姐这枚金主姐姐，他可上哪找一份好差事赚钱！
缺牙仔大脑中飞速思考，嘴巴先于想法解释，对付阿和这种人，打感情牌最合适：“和哥，原来你竟然不知道这回事吗？”
为了渲染悲壮情绪，缺牙仔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捻出三支来，自己叼上一支，其他两支分别递给周嘉和与阿龙。
周嘉和已经好些天没有抽烟，他暗暗决心要陪伴顾今朝过上她喜欢的生活。她不喜欢烟味，他便忍住不再抽一支烟。
但今日心情如过山车般跌宕起伏，他还是沉默地接过那支烟，指尖颤抖地夹在嘴角。
缺牙仔熟练地给三人点上烟，烟雾缭绕起来，他才故作深沉感慨：
“阿和，不是我讲，顾小姐对你也太上心。我从没见过一个女仔，能为男人做到这等勇敢的事。”
缺牙仔稍微将故事修改一个感人版本，添油加醋，声情并茂地开始讲：
“看来这般付出，她都瞒下你没有讲。修理你之后，顾小姐专门找到我，将打你的人一一喊来，要为你讨个公道。你想想，她一个女仔，单挑我们几号人，我们再弱，也总有一点本事吧！”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总之顾小姐打我们几个，也不是完全碾压。虽然她确实是很厉害啦，但自己也受了点伤的。我们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以后见了面都得喊你和哥。”
“顾小姐讲啊，你是她的人。”
周嘉和抽烟的手指抖了抖。
缺牙仔松了口气，看阿和状态明显是听进去了，赶紧将情感再上升一个层次：“她非要找出是谁扎你铁钉，为此专门来问我。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她再怎么样厉害，也是孤零零一个女仔嘛，她怎么敢半夜出来，一路摸到大G哥的屋里，扎他脖颈！”
“你想想大半夜路上都是些什么人，而且大G哥住的那栋楼里，啧啧，不得了喔。多少烂赌鬼和道友，她怎么敢的！”
“所以阿和，你可千万不要害怕她，她没有那么恐怖的。她只是一个为爱痴狂的女仔罢了……”
缺牙仔心虚地看着周嘉和，希望这桩姻缘不要因为他乱讲话而黄了。
阿龙将这故事听得入迷，怎么也没想到在开铺的街坊嘴里替天行道的大侠，竟然是冷冰冰的顾小姐。
周嘉和沉默地抽完了一支烟，眼眶早都红了。
他知道阿朝对他很好，但没想到她居然为了他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如果不是为他出气，她也不会和这桩命案扯上关系，不会被那双冷冰冰的手铐锁住。
他难以想象她如何从他身上取下带血铁钉，在午夜带着它出门，穿过影影幢幢的错杂建筑，再次去到那个她并不喜欢的地方。
他现在知道她得了怪病，不时就会担心她发病。后怕的感觉汹涌袭来，如果她在午夜独自出门，在大G哥那些心狠手辣的人面前突然发病的话，可怎么办！
心脏在缓缓绞痛，如压了一块巨石。
肺中烟雾入侵，也将这心碎感觉更添一层苦涩。
周嘉和抬起手臂，大力抹去眼角泪水，转身便要离开。
阿龙懵了，呆呆问：“难道顾小姐当真杀死了大G哥？”
周嘉和回过头望他们一眼，在烟雾缭绕中，轻轻摇头：“她是无辜的。昨天夜晚，我和她一直在一起。一分钟都没有分开过。”
缺牙仔彻底放松心情，好在，阿和也是个情种，并未害怕到跑路。
阿龙大声喊：“你现在怎么办？要去哪里？”
周嘉和转过头，只留一个坚定背影。
他摆摆手，“我去油麻地警署门口，等着接她回来。”
警署刑事审讯室内，顾今朝坐在陈雪莉对面，四目相对。
一进门，陈雪莉就将录音设备全部关闭，门从内部锁好。
她准备好了两杯水，坐在顾今朝面前，解开了她的手铐。
“顾小姐，我正式向你做一个自我介绍。我是西九龙重案组陈雪莉。九龙城寨发生命案，死者高子龙在城寨被人称为‘大G哥’，案件已经在重案组调查中。现在我需要和你谈谈一些细节，以排除你的嫌疑。”
小小的审问室白炽灯大亮，顾今朝打量着对面的警官。她素来对别人的恶意敏锐，但察觉不到这名警员对她有什么恶意。
手铐已经打开，只要她想，随时可以制服任何一个人。这里的警员配枪大多是古老的点三八左轮手枪，这种武器在末世早被淘汰，对她而言毫无杀伤力。
她没有动，只是淡淡地说：“来这里以后，我没有杀人。”
陈雪莉敏锐地捕捉到关键点，反问道：“来这里之后，这个措辞，我能否理解为来到九龙城寨之后？”
顾今朝点点头。
陈雪莉飞速在审讯记录上写下一行字：“自述进入九龙城寨后，无伤人行为。之前来自哪里？”
“有知情人反映，你与死者高子龙有过节，是你半夜闯入高子龙家中，在他脖子上扎下一枚铁钉。这件事你可以讲讲吗？”
顾今朝仍是一副平淡的态度，“是的。他先找人打了阿和，用了铁钉。我只是把铁钉还回去。”
“周嘉和是你的什么人？”
顾今朝斩钉截铁回答：“同伴。”
陈雪莉停了笔，观察她模样，闲谈一般说：“我听说午夜的九龙城寨非常危险，你敢出门，是周嘉和教唆、带领你一起去施展报复行为吗？”
顾今朝立马反驳：“我一个人去的，和他无关。”
“哦，看来顾小姐的身手很不错。”
陈雪莉狡黠地瞟她一眼，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小小笔记本，匆匆写了几行字。
“死者死亡时间是昨天夜里12点左右，你是否有不在场证明？”
顾今朝并不喜欢与人讲述享受bnus的时刻，但不想让警官再次怀疑到周嘉和头上。
她忍不住在想，阿和没见过太多世面，和警官打交道这种事，他看来就很抗拒。
这间审讯室也冷冰冰的，白炽灯的灯光色温太高，照得刺眼。处处透露着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她不喜欢，阿和肯定也不喜欢。
还是不要让他也进来一趟了。
顾今朝不情不愿地说：“昨天晚上，我在过节。阿和也在。”
陈雪莉手中转了转笔，“可是我听说，昨天是警署的张警官邀请你过节。”
顾今朝打断她，执拗地纠正错误：“不是，和张警官不是过节，是吃饭。”
“和阿和，才是过节。”
陈雪莉看到她一副认真模样，更觉得有趣，在笔记本上唰唰记录。
“还不一样，那你说说，你们过的是什么节？”
顾今朝认真一字一顿：“圣瓦伦丁节。”
空气沉寂几秒，陈雪莉几乎快要发笑，她努力克制自己的表情。她刚从英国回来不久，很少有人这么一本正经地用中文这么这个译名。
也不知道是谁教她的，有点可爱。
陈雪莉伸手指了指这间审讯室，突然低下声音，“顾小姐，所有的录音设备都关闭了。审讯结束了，现在我想以私人身份和你谈谈。”
顾今朝好奇看她，警官的脸在明亮灯光下一脸干练英气，褪去严肃的身份后，说话竟然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温柔。
像是一个姐姐。
顾今朝伸手捧起水杯，轻轻喝了一口。她的戒备放下不少。
陈雪莉望着她的眼睛，声音柔软了许多：
“把你现在的名字告诉我，我会帮你办一张合法身份证。”
她的声音几乎带着一丝蛊惑，“我知道你是无辜的，让你受委屈了。放你出去后，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帮忙。”
“我现在的名字是……顾今朝。”
“现在叫这个名字啊，很好听呢。”
陈雪莉飞速记录下来，接着便站起身来，俯下身子看她，轻快地问：
“我很好奇啊，周嘉和对你来说，重要吗？”
顾今朝怔了怔，随后点了点头。
陈雪莉若有所思，随后意味深长地叮嘱：“那你可千万不要对他随便动手。”
顾今朝摇摇头，态度坚决，“不会。”
陈雪莉收拾东西起身，叮嘱最后一句：
“以后在九龙城寨生活，不要随便动手。你会给周嘉和带来很大的麻烦。”
“你在这里休息十分钟，我去办点手续，就放你回去。”
陈雪莉飞速完成桌上的一页审讯记录，又将自己的笔记本放回口袋，大步流星地走出审讯室，再次关上门。
“Mada陈，嫌疑人敲打得怎么样？”
陈雪莉飞速往外走，一路穿过各个办公区，路过很多同事的位置。
她一边走一边交代审讯结果：“顾小姐不是嫌疑人，反倒是受害者。她曾经受到过死者欺负。”
路过张明华的办公桌时，她停顿了一刻，在这个区域拿起一次性水杯。
她一边接水喝，一边继续交代案情：“顾小姐不是九龙城寨原居民，于除夕夜才来到城寨生活。她不懂城寨人情世故，才不小心惹上死者的黑恶势力。”
她喝完水，一路往警署门外走，继续道：“十分钟之后，放她出来，解除嫌疑。”
既然不是嫌疑人，小警员手上的审讯记录也不是关键材料了。
张明华凑过来，与小警员攀谈，“听说Mada陈是犯罪心理学专家，一尊大神，我能看看她的手笔吗？”
审讯记录薄薄一页纸，只写着几行信息，无外乎是没有伤人行为。但下面有一行隽秀小字，令他睁大眼。
“嫌疑人分析：因未知原因进入九龙城寨生活，不懂人情世故，无金钱观。进入九龙城寨前，疑似生活条件较好。”
张明华将这审讯记录看得入迷，心砰砰直跳，脑海中不断闪回那件无人在意的富家女离家出走案。
一直到小警员来小心问：“明哥，材料我要拿回去给老大过目啦。”
他这才放手。
油麻地警署门外，周嘉和正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待，紧紧盯着大门。
没人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油尖旺地区每天案件繁多，件件都要来警署处理，人来人往。
率先出来的，并不是顾今朝。
陈雪莉快步走至周嘉和面前，对他说：“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等待。移步到旁边，我和你说几句话。”
周嘉和忐忑不安地跟着这位警员走到侧边一处无人地方，紧张地发问：“Mada陈，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可以作证，顾小姐绝对没有作案的嫌疑。”
陈雪莉点点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周嘉和。
她本来可以不提醒他，但她是一名警察，有必须尽的义务。
“第一，她的嫌疑已经解除，等一会办完手续，就会放出来。”
“第二，周嘉和，我身为一个警员，必须在私下提醒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陈雪莉看向这个青年男人的脸颊。
他一脸紧张，能看出来，眼眶还发红，明显哭过。
陈雪莉叹了口气，对这次提醒的效果不抱太多希望。
她严肃地说：
“周嘉和，我必须告诉你，顾今朝不是一个娇弱乖乖女。”
“她身手相当了得，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专业学习多年格斗的刑警，也不是她的对手。”
她本以为周嘉和会害怕，没想到他竟然平淡地说：“我知道。”
“但她还是我的阿朝，她没有杀人，也不会无缘无故伤害别人。”
陈雪莉皱眉，继续道：
“她的价值观异于常人，很可能有反社会人格。她像一个定时炸弹，你如果要时常在她身边，必须注意自身安全。”
周嘉和眼睛微微发红，抬头看警员，仍旧固执地说：
“那又怎么样？她不会因为你的一句话就变成另一个人。我比你了解她，Mada陈。如果只是说这些的话，就到此为止吧。”
说真话总是让人觉得逆耳，陈雪莉十分清楚眼前的人是什么心理。她分析过无数的各类刑事案件，太清楚不过，感情总是能动摇一个人价值观，左右一个人面对事情的行为。
但她还是必须，再次多说几句：
“你知道马斯洛需求吗？总体而言，一个人的价值观会区分多个层次。据我观察，顾今朝目前的状态，价值观层次还停留在最底层的生理需求。”
“目前对她而言，最需要满足的，竟然是食欲。”
陈雪莉目光担忧地看着周嘉和，不厌其烦地解释：
“你能想象吗？我们现在身处1990年，放眼全球，香港也是一个繁华大城市。一个在繁华大城市生活的普通人，就算是处在最底层，需求层次也不可能还停留在食欲。”
周嘉和的手心握得紧了紧。
陈雪莉决定索性把话说明白，尽管这个青年贫穷无业，生命也同样珍贵。
她从兜里掏出两支烟来，破天荒地为面前青年也发了一支。
周嘉和没有接，默默地说：“阿朝不喜欢烟味，我不想抽。”
陈雪莉只比他大三四岁，眼神诧异了一刻，再优秀、有自制力的警官也很难戒烟。好家伙，她有点刮目相看了。
她还是点燃一支烟，自顾自抽起来。
“除了少量反社会人格罪犯，我几乎没有在大城市见到过食欲驱动行为的人。”
“周嘉和，你听懂我在说什么了吗？”
“需求层次会驱动人的行动力。”
“犯罪者的需求层次越高，引发他们犯罪的契机条件也就越苛刻，身边的人受害的概率就会越低。”
“但食欲是随时可以驱使人的欲望，它随处可见，随时可以出现。”
“这就意味着，犯罪的门槛大大降低。”
她吸完这支烟，意味深长地看着周嘉和，表情依旧严肃。
“她很可能在食欲发作时，失去底线，做出各种伤害人的行为。你现在与她同居，是最容易受害的人。”
“别的你自己考虑吧，但一定要注意安全，随时保持警惕。”
“如果有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情，随时来油麻地警署找我。”
陈雪莉将烟头扔进垃圾桶，打算离开，周嘉和却叫住了她。
周嘉和眼睛发红，声音努力平静，却仍然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Mada陈，我大概能听懂你这些话。但是有一件事，你说得不对。”
“现在是1990年，香港是国际大都市。但是，还是有很多人吃不饱饭。”
“Mada，你可以说我们不是香港人。但九龙城寨的贫民，也是人。”
“我觉得人的需求停留在食欲，没有什么奇怪的。城寨里，到处都是这种人。”
“我也经常吃不饱饭，我不觉得被食欲驱动，有什么反社会的。”
他不用仔细观察，也能看出Mada陈身上不菲的穿着，精致的手表，昂贵的皮包。
上等人。
他们这些上等人眼里，底层人的食欲，都成了犯罪理论。
周嘉和酸涩地想。
陈雪莉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突然愣了愣。
阳光下，周嘉和侧脸线条锋利，他穿得廉价，脸上也有做苦力的痕迹。
陈雪莉从小家境优渥，一路为了理想去英国留学，学习了无数犯罪心理学，理论课门门满分。
但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这类人。这类在书上被称作“底层”的人。
陈雪莉又点上一支烟，挥手潇洒离去。
警署门口，时间差不多了，顾今朝也被放了出来。
周嘉和快步走上前去，关切地看她一圈，声音发颤：“他们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顾今朝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规规矩矩的证件，“陈警官请我喝水，还说会帮我办一张身份证。”
顾今朝知道，这一趟警局走了一遭，她之前报复大G哥的事情，阿和肯定都已经知道了。
她判断不来，这个程度的暴力，在阿和眼里，算不算上可怕。
城寨的人经常打架，抡啤酒瓶子火并。但从所有的人反应能看出来，用铁钉扎人脖颈的行为，还是过于骇人，堪称恐怖都市传说。
阿和那天说过，他很害怕铁钉侠。
她还是直截了当地问：“铁钉侠是我，你害怕了吗？”
“要跟着我，要保护我，后悔了吗？”
她的眼睛真诚地看他，她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如果害怕，如果后悔，她可以离他远一点。
但她还是莫名其妙地想说另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总觉得想告诉阿和。
她声音低了好几度：“身份证可以解决，我就不用再接近张姓警员了。”
她情绪微微低落，从前行走末世，走到哪里都恨不得所有人对她害怕得要死。这样她才能靠威慑力，获得部分安全。
但是这次很奇怪，她控制不住地想，不想让阿和也害怕她。
周嘉和轻声失笑，他哪里会害怕她？他担心死了，感动死了。换成他，都不一定有勇气去为她这样出气。
他摇摇头，大胆伸出手，轻轻拂了拂她的发丝。
他温柔地微微低头，眼睛又湿润得厉害。
“你都已在城寨昭告天下，我是你的人。”
“他们都叫你大姐头，叱咤风云的。”
“我走路都带风呢。”
“我才不会怕你呢。”
顾今朝看着他，竟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
轻轻抹去了他眼睛里存放的，快要溢出来的水源。
“阿和，那我们回家吧。”
周嘉和点点头，想起刚才Mada陈长篇大论的食欲需求。
他有信心，不就是食欲吗，他可以非常努力做事，填饱她的肚子。
“你一定饿了，回家之后，我给你做滑蛋牛肉饭，放好多好多的芝麻，好不好？”
顾今朝听见这个，果然开心地点头：“好！很好吃！”
但周嘉和并不知道自己的理解到底对不对，那么多话，他其实听不太懂。
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还是开口问：
“阿朝，我能不能牵你的手？”
“为什么要牵着我？”
他一闭上眼，耳边就环绕着Mada陈那些文绉绉的难听话语。他不害怕阿朝，但没由来的，很怕那些话。
他低声解释：
“因为很害怕，有人出现，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顾今朝回头看了看警署，虽然很不习惯，从未与任何同伴有这样连接，还是将手轻轻伸出来，放在阿和手心。
“是这样吗？”
周嘉和感觉到手心里塞进一只冰凉小手，手心相触，他还能感受到她手心斑驳的伤痕。
他轻柔捧着她的手心，思绪良多，声音低哑：
“嗯，这样，阿朝就不会和我走散啦。”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BGM：
响起了，末日警报，不需理
把倒塌的废墟，化作城堡
花尽力气，在瓦砾中，跳舞
——《到时见》张蔓莎/Lewsz
盖章，我们最后肯定是HE，不要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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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马斯洛需求
夜越来越深,街道上更加安静。顾今朝坚持到十二点过完节日，在这里静静度过。
她好像很少和别人说这么多话，大多是没有意义的对话。周嘉和同她讲城寨的生活,阿龙的糗事,街坊上的阿公阿婆,卖东西的档口……
他就这样热气腾腾地生活在九龙城寨,有好的有坏的，日积月累的经历筑成了他。
他还是想帮她找回记忆，试探问她：“你从前的生活,可还有什么有印象的事，或者还记得什么人？”
顾今朝望着漆黑的夜空中点点繁星,努力地回想。
她的过去对正常世界的人来说，听起来太骇人听闻。没有人会愿意听她讲述如何在一片血腥中活下来。她好像不知疲倦地从各种天灾中荒野求生,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她望向星空，多得数不胜数的星系，脑海中有关于它们的模糊记忆。
“阿和,你知道吗？那些星星看着很小,其实它们很大，只是现在离我们太远了。”
她抬着头,自顾自说：“我好像看见过它们接近的时候。它们冲破光速,会离我们越来越近。”
“然后，砰,它们会撞在地面上,发出剧烈的爆炸。”
她闭上眼睛,记忆深处,模糊的画面突然闪回一幕画面。她好像看见那些狰狞的遥远星系,穿越大气层,被分解成大大小小的碎片，发出绚烂的五彩极光。
它们飞速下坠，将世界炸开成一片废墟。炸裂发生时，她好像隔着一层水面，看见那模糊绚丽光彩。
这画面转瞬即逝，她突然侧过头，想问一问他：“如果，星星突然掉下来，城寨被炸裂掩埋，你会怎么办？”
周嘉和竟也认真对待她这种天马行空的问题，想了好一会回答：“我应该会躲在老屋里，和大家共存亡。那你呢？”
顾今朝好像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她竟毫不犹豫地说：“我会往外走，不停地尝试找一个地方活下去。”
周嘉和立马改口，撒娇一样：“那我要跟你一起走！如果世界末日来了，阿朝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听见世界末日四个字，顾今朝脸色染上一丝若有似无的惆怅。
他以为只是一桩离奇闲谈，却不知道，她来自的那个世界，真的是世界末日啊。
这种承诺在末世是不可能有人许下的，即便许了，也必定是假的。每天随时可能死去，如何保证不将另一个人丢下呢？
但顾今朝想了好一会儿，还是低声说：“好。”
过了十二点，人烟稀少，她踏上单车，再次带着周嘉和出发。就着月光，穿行在寂寥街道，一路骑回城寨。
深夜的城寨是周嘉和的噩梦，但他也为了过节豁出去。
午夜从城寨入口进入，他突然颤抖着手，晃了晃顾今朝的衣角。
“阿朝，我不敢看。”
这个地方，是老豆老母变成尸体的地方。
白日他随意穿行，在热闹人潮中将这一切伤痛刻意淡忘。但四下无人的午夜，他若胆敢从这里穿行，便会控制不住自己，脑海里仿佛不断听到刺耳的汽车鸣笛声，听见邻里街坊嘈杂的大惊小怪。
无数各种声音，在不断地重复：
“啊，这里有两具死尸！”
“阿和，你看看是不是你阿爸阿妈！”
“死得好惨喏，肠子都掉出喔，吓人啦！”
“这副死状，以后要变厉鬼的！”
……
顾今朝大概能明白他在怕什么，末世时期很多人有类似的症状，有时在某处曾经发生重大变故的地方，会突如其来的产生幻觉，甚至癫狂。
她没有多问，停下车子，学他骑单车带着她时那样，将他的双手往腰间紧了紧，随后教他：“闭上眼睛，很快就穿过去了。”
周嘉和被她牵着手，身子往前靠了靠，脸紧紧贴在她单薄肩背上，乖乖地闭上眼睛。
单车再度出发，阴冷夜风吹过，他闻着她身上淡淡味道，竟第一次没有听到那些嘈杂声音，脑海里也没有浮现出两具尸体的模样。
他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他下定决心，这两日就要去把父母的牌位取回来。
第二日一大早，老屋竟然有人笃笃礼貌敲门。敲门声非常规律，不像城寨里找人直接砸门踹门的做派。
顾今朝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跳下床来。
周嘉和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他倒是没有这么警觉，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吱呀打开，赫然站着一位意想不到的人，周嘉和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Mada陈……你怎么会来这里？”
门口赫然站着的，正是前两天刚刚见过的警官陈雪莉。她今天没有穿便服，一本正经穿着盛气凌人的制服，腰间别着左轮手枪，满脸严肃。
她展示警员证，直截了当说：“我是西九龙重案组陈雪莉。顾小姐是住在这里吧。由于涉嫌一桩重大命案，顾小姐需要跟我回油麻地警署接受问询。”
周嘉和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城寨里很混乱，命案时常发生，除非闹大了，否则很少有警署介入。有时候城寨里尸体腐烂之后，被委员会找人草草处理，也不会惊动到警局调查。
他下意识辩解：“不可能！我们没听说过什么命案！”
陈雪莉并未客气，语气冷冷：“你先让开。”
Mada陈气势逼人，周嘉和只好侧过身让开。
两个女人四目相对，顾今朝认了出来，这位警员，就是在弥敦道上跟踪她好几日的人。
顾今朝往前走了几步，双眼警惕地盯着陈雪莉，开口问：“警官，如果我现在逃跑会怎么样？”
她对凶杀案丝毫不感兴趣，但是一旦扯进调查，没有合法身份的事情就会暴露。这会给她带来很大的麻烦。
她有种强烈逃离这里的冲动。
但和以前不太一样，她昨天才答应阿和，不能丢下他。
陈雪莉打量顾今朝，轻轻微笑，“我知道你的身手能逃跑。但我认为你没有必要潜逃。”
她目光掠过周嘉和，语气带着一丝威胁说：“一，你不用担心身份问题。二，我只是请你去调查案件。三，如果你逃跑，那只能被定性为畏罪潜逃，周嘉和会作为同伙被逮捕。”
她若有所思地补充几句：“一般我们抓捕了同伙之后，会对他严刑拷打，包括电击、鞭打、放血……”
没等她说完，顾今朝果断作出决定：“我跟你走。”
顾今朝回过头看一眼周嘉和，迅速打断Mada陈的列举。
她不想让阿和听见这些，没有理由，就是不想。
这些折磨人的手段，居然在这么古老的旧世界就存在。每一项她都熟悉得不得了，她在与人争斗时经历过无数次。
记忆可以模糊，但疼痛不会。她很清楚那些都是什么滋味。
阿和没必要经历。
周嘉和呆呆看着Mada陈取出一副手铐，将阿朝细瘦手腕死死锁住。宽大手铐在她胳膊上晃荡，压出两个印来。
周嘉和几乎慌乱到语无伦次：“不是的……Mada陈，一定是哪里有误会，你们搞错了……”
他没怎么跟警署打过交道，从来不知道，原来嫌疑人的同伙，竟然要上那么可怕的刑。当同伙他没什么好怕，可是嫌疑人本人呢？会经历更残酷的对待吗？
顾今朝也不是完全任人宰割，这个女人跟踪她这些天，她总要找个机会去探明情况。而且，这样一副老式手铐，本来也锁不住她。
她回过头，望向周嘉和，淡淡对他说：“阿和，别怕。我不会死。”
一直以来，她的底线低极了，只要不会死就行了。没有死，就是活着。活着就可以期盼任何事，足够了。
周嘉和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但又不知所措，只能跟上去，伸出自己的双手：“我是同伙，把我也抓走吧。”
陈雪莉看出来自己的拙劣谎言，这两个人都深信不疑，和她的推演分毫不差。
她顿了顿嗓子，这才正色道：“周嘉和，你安心等着就好。这次对顾小姐只是传唤，不会动刑的，放心吧。”
龙津道上很多年也不来一个警官，街上的人早已聚在各处，看着警官与顾今朝一同拷着同一副手铐，安静地往外走去。
周嘉和追出门去，听见四下窃窃私语，声音杂乱，听不出一点有用的。
“啊呀，估计就是那桩案子吧。没想到闹得这么大！”
“什么案子啊？城寨里经常死人，也不至于惊动外面吧！”
“你也不看看死的是什么人，人家大人物哦！外面有身份的，上面有人！”
……
周嘉和在一片混乱中看到了看热闹的阿龙，忙把他逮过来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龙家中士多一早便开张，昨夜城寨发生一桩骇人命案，自然早早听说。
他双手抱着手臂，幸灾乐祸看热闹：“昨天半夜，大G哥死了。尸体被发现在井口，死在哪里不好哦，还污染我们一口公共水井。现在那附近都无法打水了，听街坊说，最近水价可能还会涨几毫。”
周嘉和呆呆听着，几乎不敢相信，怀疑自己听错了，再次反问：“你说死的人是谁？”
阿龙快意道：“是大G哥啊，就是你之前跟着混过的大佬。他总是收我们保护费，恶人自有天收！上次有铁钉侠将铁钉扎进他喉咙，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铁钉侠做的，这次听说，他整张脸都被人砸得稀烂，吓人的很哦！”
在城寨叱咤风云的大佬，居然被人这样毫无尊严地打死。
“西九龙的警官为什么进入城寨？城寨不是有委员会处理这些纠纷吗？”
阿龙看白痴一样看了一眼周嘉和，无奈地解释：“阿和你好白痴，大G哥如果外面没有人，怎么可能在城寨这么嚣张嘛。我听说他是外面大集团的远亲，肯定有地位有身份的。这样的人突然死了，已经不是城寨内部的事了。”
周嘉和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大G哥的命案，警员会带走顾今朝问话。
阿龙看兄弟郁闷，忙安慰他：“你放心啦，我老豆说警官办案是这样的，只要和死者生前接触过的人，都会有例行问话的。你忘了，前些天顾小姐被大G哥的人打过，算是有结怨吧。”
顾今朝被警员带走一事太过张扬，之前大G哥手下的那些马仔整日在街上游荡，自然也全部看见。
缺牙仔心里着急，自己目前给大G哥当马仔的差事算是彻底黄了，他还指望跟着顾小姐赚钱呢。
这案子惊动了西九龙重案组不奇怪，怪的是警员为什么单独带走了顾小姐。联想起顾小姐的身手，缺牙仔难免乱想。但事情一转念，警员怎么可能这么快会有线索，一定是有人乱说话。
周嘉和还在与阿龙探讨时，缺牙仔气喘吁吁跑来，还不忘礼貌，“和哥，我知道为什么顾小姐被差佬盯上了！”
“是卷毛！那天卷毛被顾小姐打了一顿之后，怀恨在心。差佬一来查案，卷毛就去告状，把顾小姐半夜给大G哥脖上扎铁钉的事说了出去！这扑街仔，我揍了他一顿他才承认！那些差佬肯定是认为顾小姐是凶手！”
缺牙仔以为周嘉和完全知道顾小姐的底细，现在卷毛已经把这件事给警方抖出来了，也没必要再隐瞒。
周嘉和听得呆滞，反复消化了好几遍这些话，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那枚铁钉，是她做的？”
他记得自己被扎了一枚铁钉，半夜醒来的时候，地上的医疗垃圾只收拾了一半。棉球，染血绷带，木屑，都完整在地上。但确实没有看到那枚铁钉。
周嘉和仔细回想那一晚，凌晨两点钟，她风尘仆仆出门，只带走了一枚铁钉。
阿龙惊得下巴快掉下来。
缺牙仔看眼前这两人震惊的表情，心道坏了。看来顾小姐在阿和面前维持着乖女形象，这一下被他说穿了……
他对阿和再了解不过，虽然经常在龙津道混着，但只是在各个大佬手下跑跑龙套，混点生活费，从来不参与真正的纷争。
他知道阿和是什么人，会帮无力老人提水的那种人。在龙津道上这种善良的小孩很难有混出名堂的机会，所以阿和这么多年也从来没当上正式的马仔。这样的阿和，内心喜欢的女仔，肯定是乖乖女那一挂的。
缺牙仔心里急死。完了，这要是顾小姐从警署出来之后，发现阿和与她关系告吹，是因为他这小弟口无遮拦讲了她坏话，那他就死定了。
被打不算什么，失去顾小姐这枚金主姐姐，他可上哪找一份好差事赚钱！
缺牙仔大脑中飞速思考，嘴巴先于想法解释，对付阿和这种人，打感情牌最合适：“和哥，原来你竟然不知道这回事吗？”
为了渲染悲壮情绪，缺牙仔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捻出三支来，自己叼上一支，其他两支分别递给周嘉和与阿龙。
周嘉和已经好些天没有抽烟，他暗暗决心要陪伴顾今朝过上她喜欢的生活。她不喜欢烟味，他便忍住不再抽一支烟。
但今日心情如过山车般跌宕起伏，他还是沉默地接过那支烟，指尖颤抖地夹在嘴角。
缺牙仔熟练地给三人点上烟，烟雾缭绕起来，他才故作深沉感慨：
“阿和，不是我讲，顾小姐对你也太上心。我从没见过一个女仔，能为男人做到这等勇敢的事。”
缺牙仔稍微将故事修改一个感人版本，添油加醋，声情并茂地开始讲：
“看来这般付出，她都瞒下你没有讲。修理你之后，顾小姐专门找到我，将打你的人一一喊来，要为你讨个公道。你想想，她一个女仔，单挑我们几号人，我们再弱，也总有一点本事吧！”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总之顾小姐打我们几个，也不是完全碾压。虽然她确实是很厉害啦，但自己也受了点伤的。我们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以后见了面都得喊你和哥。”
“顾小姐讲啊，你是她的人。”
周嘉和抽烟的手指抖了抖。
缺牙仔松了口气，看阿和状态明显是听进去了，赶紧将情感再上升一个层次：“她非要找出是谁扎你铁钉，为此专门来问我。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她再怎么样厉害，也是孤零零一个女仔嘛，她怎么敢半夜出来，一路摸到大G哥的屋里，扎他脖颈！”
“你想想大半夜路上都是些什么人，而且大G哥住的那栋楼里，啧啧，不得了喔。多少烂赌鬼和道友，她怎么敢的！”
“所以阿和，你可千万不要害怕她，她没有那么恐怖的。她只是一个为爱痴狂的女仔罢了……”
缺牙仔心虚地看着周嘉和，希望这桩姻缘不要因为他乱讲话而黄了。
阿龙将这故事听得入迷，怎么也没想到在开铺的街坊嘴里替天行道的大侠，竟然是冷冰冰的顾小姐。
周嘉和沉默地抽完了一支烟，眼眶早都红了。
他知道阿朝对他很好，但没想到她居然为了他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如果不是为他出气，她也不会和这桩命案扯上关系，不会被那双冷冰冰的手铐锁住。
他难以想象她如何从他身上取下带血铁钉，在午夜带着它出门，穿过影影幢幢的错杂建筑，再次去到那个她并不喜欢的地方。
他现在知道她得了怪病，不时就会担心她发病。后怕的感觉汹涌袭来，如果她在午夜独自出门，在大G哥那些心狠手辣的人面前突然发病的话，可怎么办！
心脏在缓缓绞痛，如压了一块巨石。
肺中烟雾入侵，也将这心碎感觉更添一层苦涩。
周嘉和抬起手臂，大力抹去眼角泪水，转身便要离开。
阿龙懵了，呆呆问：“难道顾小姐当真杀死了大G哥？”
周嘉和回过头望他们一眼，在烟雾缭绕中，轻轻摇头：“她是无辜的。昨天夜晚，我和她一直在一起。一分钟都没有分开过。”
缺牙仔彻底放松心情，好在，阿和也是个情种，并未害怕到跑路。
阿龙大声喊：“你现在怎么办？要去哪里？”
周嘉和转过头，只留一个坚定背影。
他摆摆手，“我去油麻地警署门口，等着接她回来。”
警署刑事审讯室内，顾今朝坐在陈雪莉对面，四目相对。
一进门，陈雪莉就将录音设备全部关闭，门从内部锁好。
她准备好了两杯水，坐在顾今朝面前，解开了她的手铐。
“顾小姐，我正式向你做一个自我介绍。我是西九龙重案组陈雪莉。九龙城寨发生命案，死者高子龙在城寨被人称为‘大G哥’，案件已经在重案组调查中。现在我需要和你谈谈一些细节，以排除你的嫌疑。”
小小的审问室白炽灯大亮，顾今朝打量着对面的警官。她素来对别人的恶意敏锐，但察觉不到这名警员对她有什么恶意。
手铐已经打开，只要她想，随时可以制服任何一个人。这里的警员配枪大多是古老的点三八左轮手枪，这种武器在末世早被淘汰，对她而言毫无杀伤力。
她没有动，只是淡淡地说：“来这里以后，我没有杀人。”
陈雪莉敏锐地捕捉到关键点，反问道：“来这里之后，这个措辞，我能否理解为来到九龙城寨之后？”
顾今朝点点头。
陈雪莉飞速在审讯记录上写下一行字：“自述进入九龙城寨后，无伤人行为。之前来自哪里？”
“有知情人反映，你与死者高子龙有过节，是你半夜闯入高子龙家中，在他脖子上扎下一枚铁钉。这件事你可以讲讲吗？”
顾今朝仍是一副平淡的态度，“是的。他先找人打了阿和，用了铁钉。我只是把铁钉还回去。”
“周嘉和是你的什么人？”
顾今朝斩钉截铁回答：“同伴。”
陈雪莉停了笔，观察她模样，闲谈一般说：“我听说午夜的九龙城寨非常危险，你敢出门，是周嘉和教唆、带领你一起去施展报复行为吗？”
顾今朝立马反驳：“我一个人去的，和他无关。”
“哦，看来顾小姐的身手很不错。”
陈雪莉狡黠地瞟她一眼，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小小笔记本，匆匆写了几行字。
“死者死亡时间是昨天夜里12点左右，你是否有不在场证明？”
顾今朝并不喜欢与人讲述享受bnus的时刻，但不想让警官再次怀疑到周嘉和头上。
她忍不住在想，阿和没见过太多世面，和警官打交道这种事，他看来就很抗拒。
这间审讯室也冷冰冰的，白炽灯的灯光色温太高，照得刺眼。处处透露着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她不喜欢，阿和肯定也不喜欢。
还是不要让他也进来一趟了。
顾今朝不情不愿地说：“昨天晚上，我在过节。阿和也在。”
陈雪莉手中转了转笔，“可是我听说，昨天是警署的张警官邀请你过节。”
顾今朝打断她，执拗地纠正错误：“不是，和张警官不是过节，是吃饭。”
“和阿和，才是过节。”
陈雪莉看到她一副认真模样，更觉得有趣，在笔记本上唰唰记录。
“还不一样，那你说说，你们过的是什么节？”
顾今朝认真一字一顿：“圣瓦伦丁节。”
空气沉寂几秒，陈雪莉几乎快要发笑，她努力克制自己的表情。她刚从英国回来不久，很少有人这么一本正经地用中文这么这个译名。
也不知道是谁教她的，有点可爱。
陈雪莉伸手指了指这间审讯室，突然低下声音，“顾小姐，所有的录音设备都关闭了。审讯结束了，现在我想以私人身份和你谈谈。”
顾今朝好奇看她，警官的脸在明亮灯光下一脸干练英气，褪去严肃的身份后，说话竟然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温柔。
像是一个姐姐。
顾今朝伸手捧起水杯，轻轻喝了一口。她的戒备放下不少。
陈雪莉望着她的眼睛，声音柔软了许多：
“把你现在的名字告诉我，我会帮你办一张合法身份证。”
她的声音几乎带着一丝蛊惑，“我知道你是无辜的，让你受委屈了。放你出去后，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帮忙。”
“我现在的名字是……顾今朝。”
“现在叫这个名字啊，很好听呢。”
陈雪莉飞速记录下来，接着便站起身来，俯下身子看她，轻快地问：
“我很好奇啊，周嘉和对你来说，重要吗？”
顾今朝怔了怔，随后点了点头。
陈雪莉若有所思，随后意味深长地叮嘱：“那你可千万不要对他随便动手。”
顾今朝摇摇头，态度坚决，“不会。”
陈雪莉收拾东西起身，叮嘱最后一句：
“以后在九龙城寨生活，不要随便动手。你会给周嘉和带来很大的麻烦。”
“你在这里休息十分钟，我去办点手续，就放你回去。”
陈雪莉飞速完成桌上的一页审讯记录，又将自己的笔记本放回口袋，大步流星地走出审讯室，再次关上门。
“Mada陈，嫌疑人敲打得怎么样？”
陈雪莉飞速往外走，一路穿过各个办公区，路过很多同事的位置。
她一边走一边交代审讯结果：“顾小姐不是嫌疑人，反倒是受害者。她曾经受到过死者欺负。”
路过张明华的办公桌时，她停顿了一刻，在这个区域拿起一次性水杯。
她一边接水喝，一边继续交代案情：“顾小姐不是九龙城寨原居民，于除夕夜才来到城寨生活。她不懂城寨人情世故，才不小心惹上死者的黑恶势力。”
她喝完水，一路往警署门外走，继续道：“十分钟之后，放她出来，解除嫌疑。”
既然不是嫌疑人，小警员手上的审讯记录也不是关键材料了。
张明华凑过来，与小警员攀谈，“听说Mada陈是犯罪心理学专家，一尊大神，我能看看她的手笔吗？”
审讯记录薄薄一页纸，只写着几行信息，无外乎是没有伤人行为。但下面有一行隽秀小字，令他睁大眼。
“嫌疑人分析：因未知原因进入九龙城寨生活，不懂人情世故，无金钱观。进入九龙城寨前，疑似生活条件较好。”
张明华将这审讯记录看得入迷，心砰砰直跳，脑海中不断闪回那件无人在意的富家女离家出走案。
一直到小警员来小心问：“明哥，材料我要拿回去给老大过目啦。”
他这才放手。
油麻地警署门外，周嘉和正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待，紧紧盯着大门。
没人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油尖旺地区每天案件繁多，件件都要来警署处理，人来人往。
率先出来的，并不是顾今朝。
陈雪莉快步走至周嘉和面前，对他说：“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等待。移步到旁边，我和你说几句话。”
周嘉和忐忑不安地跟着这位警员走到侧边一处无人地方，紧张地发问：“Mada陈，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可以作证，顾小姐绝对没有作案的嫌疑。”
陈雪莉点点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周嘉和。
她本来可以不提醒他，但她是一名警察，有必须尽的义务。
“第一，她的嫌疑已经解除，等一会办完手续，就会放出来。”
“第二，周嘉和，我身为一个警员，必须在私下提醒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陈雪莉看向这个青年男人的脸颊。
他一脸紧张，能看出来，眼眶还发红，明显哭过。
陈雪莉叹了口气，对这次提醒的效果不抱太多希望。
她严肃地说：
“周嘉和，我必须告诉你，顾今朝不是一个娇弱乖乖女。”
“她身手相当了得，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专业学习多年格斗的刑警，也不是她的对手。”
她本以为周嘉和会害怕，没想到他竟然平淡地说：“我知道。”
“但她还是我的阿朝，她没有杀人，也不会无缘无故伤害别人。”
陈雪莉皱眉，继续道：
“她的价值观异于常人，很可能有反社会人格。她像一个定时炸弹，你如果要时常在她身边，必须注意自身安全。”
周嘉和眼睛微微发红，抬头看警员，仍旧固执地说：
“那又怎么样？她不会因为你的一句话就变成另一个人。我比你了解她，Mada陈。如果只是说这些的话，就到此为止吧。”
说真话总是让人觉得逆耳，陈雪莉十分清楚眼前的人是什么心理。她分析过无数的各类刑事案件，太清楚不过，感情总是能动摇一个人价值观，左右一个人面对事情的行为。
但她还是必须，再次多说几句：
“你知道马斯洛需求吗？总体而言，一个人的价值观会区分多个层次。据我观察，顾今朝目前的状态，价值观层次还停留在最底层的生理需求。”
“目前对她而言，最需要满足的，竟然是食欲。”
陈雪莉目光担忧地看着周嘉和，不厌其烦地解释：
“你能想象吗？我们现在身处1990年，放眼全球，香港也是一个繁华大城市。一个在繁华大城市生活的普通人，就算是处在最底层，需求层次也不可能还停留在食欲。”
周嘉和的手心握得紧了紧。
陈雪莉决定索性把话说明白，尽管这个青年贫穷无业，生命也同样珍贵。
她从兜里掏出两支烟来，破天荒地为面前青年也发了一支。
周嘉和没有接，默默地说：“阿朝不喜欢烟味，我不想抽。”
陈雪莉只比他大三四岁，眼神诧异了一刻，再优秀、有自制力的警官也很难戒烟。好家伙，她有点刮目相看了。
她还是点燃一支烟，自顾自抽起来。
“除了少量反社会人格罪犯，我几乎没有在大城市见到过食欲驱动行为的人。”
“周嘉和，你听懂我在说什么了吗？”
“需求层次会驱动人的行动力。”
“犯罪者的需求层次越高，引发他们犯罪的契机条件也就越苛刻，身边的人受害的概率就会越低。”
“但食欲是随时可以驱使人的欲望，它随处可见，随时可以出现。”
“这就意味着，犯罪的门槛大大降低。”
她吸完这支烟，意味深长地看着周嘉和，表情依旧严肃。
“她很可能在食欲发作时，失去底线，做出各种伤害人的行为。你现在与她同居，是最容易受害的人。”
“别的你自己考虑吧，但一定要注意安全，随时保持警惕。”
“如果有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情，随时来油麻地警署找我。”
陈雪莉将烟头扔进垃圾桶，打算离开，周嘉和却叫住了她。
周嘉和眼睛发红，声音努力平静，却仍然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Mada陈，我大概能听懂你这些话。但是有一件事，你说得不对。”
“现在是1990年，香港是国际大都市。但是，还是有很多人吃不饱饭。”
“Mada，你可以说我们不是香港人。但九龙城寨的贫民，也是人。”
“我觉得人的需求停留在食欲，没有什么奇怪的。城寨里，到处都是这种人。”
“我也经常吃不饱饭，我不觉得被食欲驱动，有什么反社会的。”
他不用仔细观察，也能看出Mada陈身上不菲的穿着，精致的手表，昂贵的皮包。
上等人。
他们这些上等人眼里，底层人的食欲，都成了犯罪理论。
周嘉和酸涩地想。
陈雪莉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突然愣了愣。
阳光下，周嘉和侧脸线条锋利，他穿得廉价，脸上也有做苦力的痕迹。
陈雪莉从小家境优渥，一路为了理想去英国留学，学习了无数犯罪心理学，理论课门门满分。
但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这类人。这类在书上被称作“底层”的人。
陈雪莉又点上一支烟，挥手潇洒离去。
警署门口，时间差不多了，顾今朝也被放了出来。
周嘉和快步走上前去，关切地看她一圈，声音发颤：“他们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顾今朝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规规矩矩的证件，“陈警官请我喝水，还说会帮我办一张身份证。”
顾今朝知道，这一趟警局走了一遭，她之前报复大G哥的事情，阿和肯定都已经知道了。
她判断不来，这个程度的暴力，在阿和眼里，算不算上可怕。
城寨的人经常打架，抡啤酒瓶子火并。但从所有的人反应能看出来，用铁钉扎人脖颈的行为，还是过于骇人，堪称恐怖都市传说。
阿和那天说过，他很害怕铁钉侠。
她还是直截了当地问：“铁钉侠是我，你害怕了吗？”
“要跟着我，要保护我，后悔了吗？”
她的眼睛真诚地看他，她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如果害怕，如果后悔，她可以离他远一点。
但她还是莫名其妙地想说另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总觉得想告诉阿和。
她声音低了好几度：“身份证可以解决，我就不用再接近张姓警员了。”
她情绪微微低落，从前行走末世，走到哪里都恨不得所有人对她害怕得要死。这样她才能靠威慑力，获得部分安全。
但是这次很奇怪，她控制不住地想，不想让阿和也害怕她。
周嘉和轻声失笑，他哪里会害怕她？他担心死了，感动死了。换成他，都不一定有勇气去为她这样出气。
他摇摇头，大胆伸出手，轻轻拂了拂她的发丝。
他温柔地微微低头，眼睛又湿润得厉害。
“你都已在城寨昭告天下，我是你的人。”
“他们都叫你大姐头，叱咤风云的。”
“我走路都带风呢。”
“我才不会怕你呢。”
顾今朝看着他，竟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
轻轻抹去了他眼睛里存放的，快要溢出来的水源。
“阿和，那我们回家吧。”
周嘉和点点头，想起刚才Mada陈长篇大论的食欲需求。
他有信心，不就是食欲吗，他可以非常努力做事，填饱她的肚子。
“你一定饿了，回家之后，我给你做滑蛋牛肉饭，放好多好多的芝麻，好不好？”
顾今朝听见这个，果然开心地点头：“好！很好吃！”
但周嘉和并不知道自己的理解到底对不对，那么多话，他其实听不太懂。
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还是开口问：
“阿朝，我能不能牵你的手？”
“为什么要牵着我？”
他一闭上眼，耳边就环绕着Mada陈那些文绉绉的难听话语。他不害怕阿朝，但没由来的，很怕那些话。
他低声解释：
“因为很害怕，有人出现，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顾今朝回头看了看警署，虽然很不习惯，从未与任何同伴有这样连接，还是将手轻轻伸出来，放在阿和手心。
“是这样吗？”
周嘉和感觉到手心里塞进一只冰凉小手，手心相触，他还能感受到她手心斑驳的伤痕。
他轻柔捧着她的手心，思绪良多，声音低哑：
“嗯，这样，阿朝就不会和我走散啦。”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BGM：
响起了，末日警报，不需理
把倒塌的废墟，化作城堡
花尽力气，在瓦砾中，跳舞
——《到时见》张蔓莎/Lewsz
盖章，我们最后肯定是HE，不要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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