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的阳光透过枝叶层层叠叠的缝隙,暖融融地落在苏桥的脸上,却又被浓烈的阴郁抹去了一切有关于温暖的诠释。
像是被过去种种不堪的记忆抽空了魂魄,那双空洞的眸怎么都衬不出明晰的光,就连眼前隐忍心疼的身影也变得愈加模糊。
就这么任由池珏替自己清理脸上的污秽,她始终保持着垂头倚靠围台的姿势。
“走吧,我们去给妈妈上香,乖。”池珏满是后悔地抱住惶惶不安的小熊,她后悔自己没能冲上前挡住那些推搡和辱骂。
自己没有理由永远躲在苏桥的身后,被她无条件的保护着。
在爱情的天平里,保护是需要彼此给予的,不然就失了衡。
当情绪产生共鸣时,苏桥忍气吞声的痛全都映射在她的感官里,那种无法言说的闷慌感一直在胸口徘徊久久不散。
苏桥舒展唇角,努力扬起的笑酿着苦,便显得有些难看。
“抱歉,让你担心了。”她自责于不该让女友看着如此不堪的一幕,也急于快些安抚那受惊的情绪。
“别说道歉的话,好么?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事,都不是你该向我道歉的理由,我并没有参与其中,但我不想你用这样的方式伤害自己。”池珏语气伴着早春的风,将心疼埋怨统统揉碎,又裹着温度捎进小熊的耳里。
“还疼吗?”她再次揉起苏桥的额心,相比那些不知缘由的困惑,此刻她只在乎爱人还疼不疼。
“有你在就不疼了。”握住额前的手,苏桥爱惜地捧到脸颊上捂紧,承认自己不优秀的话就在嘴边,可又是如此的有口难开,比当着所有人的面狼狈磕头还要艰难。
她迟疑了许久许久,才寥落地叹息:“其实...我并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好。”
牵着池珏,她再次陷入沉默,直到出现在母亲的墓碑前,怅然的神色才稍稍得以松懈。
母亲的墓在山脚第一排的最角落,相比外公的规模要显得更旧更简单。
不过角落也有角落的好,不容易被来来去去扫墓的人打扰。
临近山崖的视野也相当开阔,可以一览无遗两山沟壑的景色。
春日来了,很快就能看见一片连着一片的农田翠绿盎然。
尽管墓旁栽了一棵不知名的树,让本就拥挤的一方天地很难容下更多的人。
但寂寥僻静的一隅,有这么一棵生长繁茂的树陪伴,也许母亲就不会太孤独。
苏桥拿着纸巾细细拭去墓碑上的灰尘,指尖拂过碑上的石墨遗像,就像是在轻抚母亲不会再老去的面庞。
她的悲伤来得很陡然,就像平地一声惊起的春雷,乍得每一根神经都在共振,牵扯着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
她皱紧眉头,努力靠着呼吸来缓解浓烈的难受,可越是隐忍后劲越大,直到腿脚无力地滑跪到大理石台上。
她的眉心紧紧贴在母亲的遗像上,哭得很安静,细微的啜泣声淹没在陡然刮来的一阵风里。
卸下所有自我保护的防备、遭遇不公的委屈,只有面对妈妈的时候才敢毫无保留的通通泄出。
她想妈妈了,在人生迟迟无法走出的低谷里,只能抱着冰冷的墓碑,祈讨着永远都不会再得到的拥抱。
正如池珏说的那般,她没办法参与苏桥的前半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人像被母亲遗弃在世的小孩,除了哭泣好像什么都办不到,那种无助只有失去至亲的人才能深解其意。
她的目光落在墓碑上的名字——慈母苏瑾羡之墓,孝女苏桥。
后知后觉,原来小熊是随母亲姓的,疑惑也随之而来,父亲去哪儿了?
想归想,她没敢问。
苏桥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极力收敛着排山倒海而来的哀凉感。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一旁的池珏,想说对不起让你见笑了,但又乖顺的没有说出口。
池珏将点好的香送到她的面前,笑嗔着催促:“不给妈妈介绍一下我吗?”
发泄之后的空虚使得苏桥脑子有些宕机。
她愣愣的接过二支香,对着墓碑鞠躬,当真诚实的介绍起来:“妈妈,这是我的女朋友池珏,她对我很好,你要保佑我们长长久久,要保佑外婆长命百岁。”
“请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池珏温婉的躬身承诺,将手中的香插进松软的泥土里。
到了烧纸钱的时刻,苏桥下意识的将池珏护在身后,“这里比较窄,别被烟熏到眼睛,交给我来烧就行。”
池珏喜欢小熊见缝插针式的关心在意,但还是努力的帮着烧纸,“没事的,我也要尽一份孝心的,尽管我来迟了。”
一句来迟了,软绵绵地打在苏桥心上,不想池珏生出这份莫须有的自责,便揉着她的耳朵安慰:“我们明明是在正确的时间遇到了对的彼此,你来得刚刚好,怎么能算迟?”
“昨晚外婆给我看妈妈的照片,但没有聊起她的过去,其实我想听你讲妈妈的故事。
”池珏烧掉手里最后的纸钱,话题很自然的转向苏桥的母亲。
苏桥吐出积压在心底的伤感,有些累了,便坐到墓前的大理石台上。
烛火随着柔和的风摇曳,悠扬的青烟带起她的思绪,一股股飘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
“我有两个爸爸。”
这样的开场令池珏意外,她不嫌石台上的尘土,随意用手扫了扫便收紧外套陪着小熊坐下。
搂住那宽实的背,才发现不似以往那般挺拔有力。
她只能无声的和小熊紧紧挨在一起,仿佛这样就能替伤感的她驱散浓稠的悲哀。
苏桥习惯了将爱人抱在怀里,可这一次,她疲乏地将脑袋磕在女友的肩头,好以借力让自己能轻松几分,因为这将是一场漫长且残酷的回忆。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生父。
听外婆说,妈妈怀上我的时候还没结婚,那男人没啥像样的工作,可她就像是中了蛊的喜欢,骂也骂不散打也打不散,所以这段关系一直没有得到外公的承认。
那个年代,女孩子的名声比命重,外公又是军人,怎会容忍这样的关系,所以一气之下把妈妈赶出了门。
在她身孕四个月的时候,那男人抛弃她跑了。
二亲四戚跑来劝她服软回家,说是只要把我打掉,她还是可以找到好人家。
外公强迫妈妈去医院做引产手术的时候,外婆拼尽所才留下了我这条命,她是除了妈妈,唯一一个极力支持生下我的人。
你明白吗?我是带着全世界的不欢迎,来到这个世上的。”
池珏不知道苏桥究竟蓄着多大的勇气,才将这句话轻描淡写的吐出。
她心疼,疼得红着鼻子别开了头。
在苏桥还没有哭泣前,她不能让自己先破防,因为她是给予安慰的人,此刻只能抱住小熊的胳膊紧了又紧,“后来呢?”
“后来?那时候的法律还不够健全,落户口成了问题。
我的继父是妈妈所有追求者里最执着的一个,执着到被人笑话是接盘侠,执着到同意我随母姓,还是铁了心的要和她在一起。
继父不让妈妈去外面找工作,所以常年在外赚钱养家,我不知道妈妈爱不爱他,但我知道他很爱我的母亲,因为他一直把我当亲生女儿抚养。
在我的记忆里,他尽到了一个父亲应尽的所有责任,短暂相处的那些年里,我享受过最纯粹的父爱,要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何德何能让他对我视如己出?
可是在我14岁那年,继父出车祸死在了高速路上,他是跑长途运输的,那辆大货车被撞得变了形,妈妈去认领尸体的时候,连个全尸都没有。
那些亲戚都说妈妈不爱继父,不过是为让我有个健全的家庭,才将就了这段婚姻。
可是有天晚上,妈妈钻进我的被窝抱着我说,她再也不会幸福了,那一夜她是哭着睡着的。
妈妈以前是舞蹈老师,可是常年没有外出工作,再要干老本行已经很难了。
抚养我读书生活处处都要钱,总不能一直是外公外婆的累赘吧,她开始四处找工作。
后来她找到了一份在酒店干前台的工作,能力不错长得又漂亮,很快就当上了经理,偶尔的应酬慢慢变成了长期不着家,家庭收入倒是渐渐变得多了起来。
在我们母女俩生活刚有起色的时候,老天爷又给我们当头一棒。
妈妈生病了,胃癌晚期。
全家都瞒了我,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是在我刚刚结束高考的第二天,医生说她活不过二个月。
我眼睁睁的看着她一天不如一天,起初还能喝下一碗粥,到后来什么都吃不了,那么那么漂亮的女人最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八月,她求着主治医生加大化疗药的剂量,就是为了陪我去公安大学报到。
她看着学校庄严气派的正门,拍着我的肩膀说——真好,终于熬到头了。
不好,一点都不好。”
苏桥泣不成声,捂着脸还是哭得很安静。
池珏抱着她的脑袋恍然无措,为什么她爱的人要经历这么多的苦难,“我们不聊了,乖,我们回家好不好?”
苏桥摇了摇头,缓了缓湿热的呼吸,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张掉漆的银.行.卡,故事还在走向绝望。
“妈妈是那年冬天离开的,她熬过了二个月,但没能熬过那一年。
她故意没有让我回来见最后一面。
临终前她跟外婆说,她希望我的记忆里,她的模样永远停留在最漂亮的时候。
可这是我的遗憾啊。
我无数次的质问自己,全世界都不欢迎的苏桥要是没来到这个世上,苏瑾羡现在是不是活成了她喜欢的样子?
她可以不用为了抚养我而奔于生计,或许依旧在热爱的舞台上翩翩起舞,也可能正和一个懂得浪漫的男人家庭美满。
她不应该要我的,搭上这短暂的一生,怎么都不算值得。
那
年治病几乎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尽管公立学校不用交昂贵的学费,但生活上还是得要一笔不菲的支出。
我是靠外公外婆的养老金支撑完大学四年的。
我这一生为数不多的运气,大概全都用在了进刑侦中心这件事上。
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住在老房子里不方便,我拼了命的工作,挣破案的绩效,努力存着工资,就想着有朝一日能攒够买房子的首付钱,让他们早点住上环境好一点的房子。
结果外公也没能等到那一天,只留下我和外婆相依为命。
生活再次有起色的时候,这个家里的人却越来越少。
我很害怕,害怕外婆哪天也撒手人寰了,那这个世界上就真的只剩我一个人。
时间不等人的,她也苦了一辈子,我要让她在过一天少一天的日子里享到清福才行。
于是我陷入到工作存钱买房子的焦虑里,一门心思也无法跳脱。
眼看着攒够了十几万,结果房子涨价了,首付成了一串天文数字。
我想着那就再拼几年,苦嘛,慢慢熬总能熬出甜头的。
可我把事情搞砸了,彻底搞砸了。”
苏桥捂着胸口呼吸急促,或许是痛心疾首,或许一股脑把这半生的苦难悉数泄出,她的情绪开始走向无法抑制的失控。
“苏桥,你怎么了?”池珏的眼角滑下平静的泪,她还没从那些哀伤的故事里走出,被陡然急促的呼吸惊扰,她慌张的顺着苏桥的胸口将气息抚平,“我们不说了...别说了...”
苏桥太过压抑的过去压得她快要窒息,作为旁听者都已是如此艰难,更何况那亲身经历的人,难以想象岁月里走过的每一步都得承担多大的疼痛,更无法想象她是如何扛下的所有。
“不...我已经隐瞒太久了,我不能再欺骗我的爱人,你听我把话说完。”苏桥不想池珏脱离她的怀抱,就像是害怕自己倾诉完害死队友的事实后,池珏会变得陌生。
那样的恐惧让她满身冰霜,她需要爱人给予足够的温暖,这样才能一鼓作气地撕开心里的旧疤。
“刚刚你陪我去看的人叫敖淼,她是敖羽的妹妹,也曾是刑侦队的警察。
那是两年前的一场围剿行动。
淼淼入队一年,第一次参与这种大型抓捕行动,她是我手底下的人,所以执行任务时会随我一起。
大部队在十七港集合,按照纪南星的指示,我们作为第二梯队待命,不负责冲锋陷阵
。
当时双方发生了激烈的火拼,现场乱得一塌糊涂,我在没有收到任何指令的情况下,擅自带着小队潜进了火拼现场支援。
乱枪很快就把我的队伍打散了,我和敖淼看见歹徒头目负伤逃到集装箱的夹道里。
我起了私心,如果能把人迅速拿下,那就不只是奖金那么简单的事,也许未来将是平步青云。
淼淼跟着我进了夹道,垒砌集装箱的小道就像迷宫,我们在里面穿行着寻找歹徒头目的身影。
没想到里面还潜伏着其他人,那是陷阱,他们故意引诱警察入局的陷阱。
淼淼在一处拐角时冲到了我的前面,我根本来不及阻止,子弹全打在了她身上...她的血,我满身都是她的血。
被推到医院,眼看着已经到了抢救室的门口,可是她没能撑住。
因为我的一己私欲,我害死了最信任我的人,她的背后还有一个本是幸福美满的家庭...”
苏桥麻木地看着远方,机械性的回忆着当时的那一幕,脑海里只剩黏腻的血红色,因为敖淼的血溅在她的脸上,模糊了眼睛。
她呆滞得像一根木头,捏着卡片的手却用尽了全力,无声的倾诉着迷惘的脆弱。
“我被罚到交警总队当骁骑警,所有人都怪我急功近利,敖羽和他的父母对我恨之入骨,那些指指点点风言风语伴随着我日复一日。
我身上的污点是血色的,这辈子都洗不干净。
我找不到更好的补偿方式,只能拿出所有的积蓄,还有外婆存在里面的养老金,全部给了敖羽。
我知道,里面存再多的钱也换不回一条命。
他们不会原谅我,所以又把钱全都还了回来,好以借此加重我的愧疚感,所以让你看到了今天的这一幕。
淼淼那么年轻,她的未来还那么长,结果什么都没了,她没了,我想让外婆住进新房子的执念也没了,就这么一直浑浑噩噩的活着。
这样的我一无所有,未来也不可能再爬到高处,我想不到自己需要多少勇气和优秀才能企及你的高度。
那晚安嘉钦说了很多,挑衅是真的,羞辱也是真的,但撕开这些肤浅的东西,她说的每一句都充满了道理。
跨越阶级这种事,白天多做做梦,梦里什么都有。
回看这半生的苦难,好像字字句句都在说,苏桥你配不上池珏,苏桥你别耽搁她的人生,苏桥你应该自知之明。
我啊,就像个灾星,谁摊上了
都讨不到好结果,真的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
苏桥自嘲地笑了,又撇着嘴角欲哭无泪。
她不怪母亲极力生下自己,不怪二亲四戚的劝阻,不怪还没见过面就抛弃自己的生父,不怪每每刚有起色的生活又被打回原形,更不会怪敖淼冲在自己的前面。
她只能怪自己,怪到最后,只剩自己的存在是与生俱来的错误。
于是她开始质疑自己是扫把星,会不会有天又让无辜的池珏陷入到她带来的困境。
池珏惶恐地抵住苏桥的额头,眼底蕴着呼之欲出的泪花,她拼命摇着脑袋,极力稳住爱人摇摇欲坠的勇气。
“不!我不允许你这样说自己!
没有一个人一辈子都是顺风顺水的,也没有一个人一辈子都在经受苦难。
那些你吃过的苦,我会一点一点的让你甜回来,我会陪你去面对所有的不公,会陪你去化解所有的伤感。
你不再是一个人,当你把幸福分享给我的同时,就注定了我会跟你分摊痛苦。
我爱你,会爱完整的你,也无条件的爱着残缺的你。
池珏似灼目的骄阳,也是孤夜里的一束月光,悄无声息地照进苏桥死灰一片的人生。
自那日初逢起,至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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