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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孙氏的手劲儿大得,沈栖鸢以为自己要被拐骗发卖了,前面就是夹带人口拖往黑市的马车。

    但被强硬地塞进马车之后,沈栖鸢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孙氏只是手上功夫有点儿莽。

    车中时彧端坐着,手里捧着一卷古书竹简,于银灯下阅览。

    直到沈栖鸢被强行塞进来,他才放下书简,抬起头挑眉看来。

    沈栖鸢入了贼车,脸色微微发白,不知已经到了晚上,时彧为何要见自己,何况还约在马车上,怎么看都不像那么正经的事。

    她不禁猜测,这又是小孩儿的恶作剧。

    一阵踌躇间,沈栖鸢没有立刻就座,听到他刚过了变声期,还没完全恢复清透的嗓音,向自己问:“额头如何了。”

    那声音平淡无奇,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也并不关心。

    沈栖鸢知晓他不在意,她心里也不把这当回事,就像小孩子过家家,总有失手受伤的时候。

    她定了定心神,缓声道:“无妨的,已经不太疼了。”

    时彧“嗯”了一声,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向她道:“车里有茶,自取。”

    这马车内部丰敞开阔,两人就座也丝毫不嫌拥挤,相对而坐时,中央设的檀木红漆梅花案上,热茶的水汽正烟煴而上,茶香四溢。

    沈栖鸢正要伸手去取,时彧将竹简放在身旁,对车外人道:“驾车。”

    沈栖鸢手上一抖,眉眼也跟着发颤,仓皇地抬起眼波。

    银灯照着她清丽温婉的朱颜腻理,似上了新釉的瓷,剔透粲然。

    时彧没能忘记的那件事,蓦然充盈心头,耳中仿佛又响起了了一声缠绵悱恻、极尽魅惑的“熠郎”。

    他心头也跟着一抖。

    但在沈栖鸢望过来时,他只是语气平淡,甚至夹杂了些素日里说话的冷漠,道:“去常乐坊。”

    沈栖鸢在长安生活了十几年,虽平日足不出户,但也知晓常乐坊毗邻西市,是今上唯一准允的夜不闭户的坊市,宵禁制度唯独在常乐坊是不存在的。

    便如此刻,长安已经鸣鼓,各地坊市都开始收摊了,常乐坊的生意,却才刚刚开始。

    他们要去常乐坊?

    茶汤烫手,沈栖鸢没再握杯盏,但也没继续询问。

    她总感觉时彧对她态度不佳,两人又吵了一通还没和好,多问也无益处。

    马车上刻有广平伯府的徽记,平稳地畅行无阻地驶过道道街巷

    。

    沈栖鸢坐得端庄沉稳,目不斜视。

    时彧道:“长安不是你的家?出去逛逛不必紧张。”

    这时少年才开了一次口。

    沈栖鸢睖睁,眼眸浮出讶色。

    “怎么?”

    被她一看,时彧浑身不自在,骨头都似跟着酥麻瘙痒了起来。

    无处抓挠的感觉,直如百蚁噬心,让他奇痒难忍。

    沈栖鸢忙又垂下眸,道了一声:“我不大喜欢逛街。”

    时彧将要说什么,还没张口又是一滞。

    现在他大抵能体会到,他的部将对他马屁拍在马腿上、用力用错劲儿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尴尬了。

    但,既然已经出来了,掉头反悔也不可能。

    时彧攥着长指,掐着虎口,不发一句话。

    好在广平伯府距离常乐坊不远,马车很快便到了坊市外,坊间不可停车,至此二人应该下车了。

    时彧从怀中摸索出一样硬物,胡乱抛给沈栖鸢。

    他每回给东西都用扔的,可沈栖鸢只能恭恭敬敬地接着。

    这次,这东西砸手里,沉甸甸的,差点没将她的手骨给震裂,捧住之后,捏在掌心里一试探,沈栖鸢摸了出来——

    这是满满一大袋的银锭。

    沈栖鸢微微愣住,手指抽出钱囊的系绳露出里边的东西,她的瞳孔更加放大——

    不是银锭,这是满满一大袋的金锭!

    时彧喜欢看到她吃惊的样子,似乎很少见到沈氏水静流深的脸蛋上出现这么大的表情。

    让她惊讶,岂不是很有意思。

    “下车。”

    对此他什么也不解释,推开车门,弯腰钻出了车厢。

    少年的短袍底下,那双笔直的长腿简直无处遁形,长得天怒人怨。

    他无须跳下车辕,只长腿一迈,便施施然步了下去,然后转头看她,示意她下车。

    满市灯火,璀璨而辉煌。

    整条街市都燃着灯火,就如矫健起跃的银龙,没入远方夜色幽深处。

    此间人声喧阗,无数道不同的声音错乱地拧在这条街衢当中,拧作一股,嘈杂而和谐。

    沈栖鸢在车里坐着,不期然与时彧四目相对。

    熙熙攘攘的人潮,都成了只是衬托其风姿轩昂的背景。

    他是流光溢彩中央最闪灼夺目的存在。

    有那么一瞬间,沈栖鸢心里将他视作了一个已经足可

    以顶天立地的男子。

    她抱着满怀的金锭子,不知所措地待了片刻,直到他皱眉催促,她才咬住了下唇,一点点钻出了马车,听从他的指令,跳下车辕。

    原本只是松松挽就的发髻,伴随大幅度的跳车动作,松散下来。

    芙蓉簪沿着细绸子般的秀发滑落,将要坠地,时彧半步趋近,在簪子砸在她肩上之际,提前抓住了。

    两人已经距离很近,沈栖鸢愣神地仰起头,仿佛终于意识到面前的少年身量足比她高一个头,她整个身子都藏匿在他背身向灯火投落的阴影里。

    难以喘上气的感觉,让沈栖鸢眼眸波光跳动,似秋水生漪。

    他抓着那枚芙蓉簪,交到她手中,低声道:“拿着。”

    他总是不会说任何客气的话,即便是在对她好的时候。

    沈栖鸢取下芙蓉簪,重新将发髻挽上,见他就在身旁,一动不动睨着她看,饶是沈栖鸢心无杂尘、坦坦荡荡,也不禁被看得不自在起来,终于忍不住问:“少将军带我来夜市作甚么?”

    时彧的脸上蹭地便烧起了一把火,幸有夜色遮掩住端倪,他生硬地道:“我弄伤了你的头,带你买点东西赔罪,省得你以后和我吵嘴拿这个事说事。”

    原来如此。

    时彧也真是别扭得可怕。

    沈栖鸢温声道:“我不会和少将军吵嘴。况且,你不是已经给我最好的礼物了么,春雷。”

    时彧胸口急促地跳动,须臾,他嘴硬扭头:“母亲的春雷,不算。”

    所以他的意思是,必须是自己出钱给她买些什么,才能算?

    沈栖鸢失笑着摇了摇头。

    可真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行事作风都稚气未脱。

    时彧疑心她在取笑自己不成熟,但没证据,只得暗暗吃了一个哑巴亏,心里很不服气,冷起脸色来,故作不快地道:“快点,看到什么就买。”

    骠骑将军财大气粗,出手就是一袋金子,若是肆意挥霍,今夜就是把马车都装满了这钱也花不完。

    沈栖鸢没有煞风景地拂了他好意,将金子还给他,反而认真地与他逛起夜市来。

    长安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种种竞豪奢。

    即使是这被称作下里巴人的夜市上,也不乏珍奇好物。

    不过更多的,还是沿街叫卖的一些小食和小玩意儿。

    走了一阵儿,沈栖鸢一个都没买,那钱袋子满满当当,一分也没花出去。

    时彧

    不大满意,皱眉道:“你是一个都没看上?”

    沈栖鸢心甚羞窘:“我不知道买什么。”

    她从来不逛街,何况是和个男子一同出来,时彧长得高高大大的,不知道的人只怕会瞎猜。

    时彧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她:“那就随便买点。”

    “……好。”

    不花他钱,他是不会高兴的。

    这种小孩子,说难哄那是难哄,说好哄却也好哄,只要顺毛捋就好了。

    但这锭金子还是太大了,怕找不开,沈栖鸢就近上了一间大药铺。

    瞧见她走进药铺,时彧没跟上去,只在外等着。

    过了片刻,她从药铺里出来,手上已经拎了两长串的药材。

    时彧惊愕:“你脑袋上的伤这么严重?”

    他自己觉得不严重,除了一个肿包,甚至都没破皮,要放在军中,这点小伤受了也就受了,哪个男人要是敢为了这个包哼哼唧唧,是要遭到全营的耻笑的。

    可他不懂女人,男人皮糙肉厚,女人皮娇肉嫩,她们受了伤什么样,时彧不了解。

    不过这一长串的药材还是太夸张了,弄得他神经一阵紧绷,又开始看她的头。

    沈栖鸢见他盯着自己脑袋瞧,怕他误会,解释道:“这不是给我买的。是你的。”

    时彧的眼底闪过一抹讶色。

    沈栖鸢将药材给他拿着,他也直愣愣地接过。

    对面的女子温柔和煦地道:“营地里的事情当然很辛苦,我瞧你最近精神不济,兴许是体虚所致,就让药铺的老板卖了我些许补药。”

    时彧拎着沉重的补药,一股难以名状的热流漫涌过胸扉。

    灯火照在少年的脸上,若隐若明,将他身遭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此刻的时彧看起来不像白日里浑身是刺的将军,他的身上多了几分单纯与无辜,就像条眼睛巴巴望着人的小犬。

    沈栖鸢觉得时彧也许是受感动了,心想,这孩子从小没了母亲,也可怜的,大概母亲亡故以后,已经许久没有体会到这种被关怀、记挂的感受了吧。

    两人各怀心事。

    对视良久,时彧先别过眼,不自在地问:“没有别的要买的么。”

    沈栖鸢声调柔和:“少将军可有喜爱的吃食?”

    关于吃的,时彧从不挑剔。

    他道:“都可。”

    沈栖鸢上附近的铺子,买了一些点心,像是桂花糯米糍、芙蓉甘露

    酥、桃圈梨圈儿、翡翠乌龙卷

    样样装盒

    又上绸缎铺子

    替时彧挑了几身样色花哨的缎面

    有翠虬青、孔雀蓝、九斤黄、水华朱

    件件打包。

    到最后

    ?)

    时彧两手已经拎不下

    只得先将东西移入马车。

    沈栖鸢见马车装不下了

    也只好不买了

    何况时辰也已不早

    该返程了。

    回伯府路上

    马车已经不再宽敞

    时彧打量着挤挤一车的东西

    终于发现了不对。

    “怎么都是给我买的?”

    他不快地揪了眉头。

    “我不是让你自己拿着花销么?”

    沈栖鸢将剩下的金锭还给他

    语气诚挚:“少将军

    你给了我容身之所

    我能在伯府住下

    已经什么都不缺。何况我不喜爱出门

    穿衣更偏爱素色

    这些伯府毫不短缺

    但少将军将来却有许多官场上的应酬

    所以给少将军置办一些行装则是必要的。”

    时彧心里忽而乱了

    说不清什么缘由。

    他借着拆药包低下头

    将神色掩盖。

    但拆着拆着

    又发觉了不对劲。

    军中多年

    久伤成医

    时彧也懂得一些基本的药理。

    鹿茸、黄精、肉桂、杜仲、淫羊藿这些药材虽各自都有用处

    但合在一起。

    不就是壮阳补肾

    治疗阳瘘不举之症的方子么?

    “……”

    沈栖鸢看到少年的脸色倏然变得一言难尽

    甚至磨牙切齿

    她莫名怔忡。

    “这药有什么不对么?”

    时彧平复心情

    压沉了嗓音问:“你是怎么同药铺老板说的?”

    沈栖鸢只好实诚回答:“我只说了

    我家家主近来体虚乏力

    眼下淤青

    应该是操劳过度、不得休息的缘故

    请他抓些药来给你补身子。”

    “……”

    她自己没感觉么

    这字字句句在药铺的老板听来

    都像是在诉说她的夫君床上萎靡

    房事不济!

    沈栖鸢的心慌乱地砰砰地跳

    她觉得

    少年的脸色似乎阴沉得能滴出水了

    他的架势

    像要吃了她。!